恰好沙龙、艾虎于前一日到了,在金辉处住下,来访众弟兄。北侠便叫艾虎到沈仲元处走走,探个消息。艾虎迟至第四日,方与沙龙到巡按府回话,说:“第一日在王府左近问问,都不知道他住处。第二日在酒肆内坐坐,才知他便住在府中,又未便到府门上找他。是我想了个主意,说他家中有书带来,找他见面。沈仲元精细得很,细细盘诘,才约定昨日在酒楼相见。他见了是我,面色不定,半晌才说,现在襄王改他做了参谋,不值日了,就值日也止能到木城。楼上轻易不准擅入,闻说楼中步步全是机括,乃是军师魏明公所制,除是他才有破法。
此人绰号通天狐,广有机谋,是襄王第一亲信,全然不知忠义,如何勾结得过来?且向与沈仲元不合,因他两次行刺无成,安然回去,魏明公就此进了谗言,所以奸王渐渐疏远于他。若不是师父托他内应,他早已高飞远举了。现在师父处他也不肯通信,并嘱我不必常去,怕是走漏风声。说完,便忙忙走去。我看他说话吞吐的很,鬼鬼祟祟,畏首畏尾,听的不耐烦了。要不是师父的旧交,我就要损他几句。看此情形,无从打听确信。不如大家努力硬撞。现放着义父同诸位叔叔,就是有些机括,何必怕他?包管一到成功。”北侠笑道:“你真是孩子话了!拿你五叔那般武艺,身入重地,尚为铜网所害。你却不要冒失,妄送性命!”又嘱付沙龙不可令艾虎撞醉,乘兴私探冲霄楼,沙龙答应了。艾虎大是扫兴,坐坐就与沙龙回去。卢方惟有连声叹诧。众人无计可施,都各默然。
接着新选襄阳县到了,便是白玉堂救出尼庵的汤梦兰,已经中了进士,选了此缺。他性情拘谨,却是个守正不阿的君子。先见了知府金辉,金辉命他到任便过来参谒巡按。巡按问问履历,嫌他初入仕途,恐未谙练,怕不胜襄阳繁剧。谈了一回,看他少年老成,书生本色,颇觉惬意。送茶出来,照例拜望公孙策。
汤令尹甚为周到,闻得巡按府有众侠义在此,便遍投了名刺求见。除卢方愁病心烦,不愿见客,众人便都到公孙策处相会。北侠一眼望见,暗想:“原来就是尼庵的汤相公,发迹做了知县了。这人倒是个正经人,看他还认得我否?”口中却不便说破。汤令尹周旋几句,看着北侠,有些面善,想了一回,才问道:“欧阳兄曾到过杭州么?”北侠笑说:“到过。”汤令尹想着是了,忙道:“弟微时在杭州一个尼庵被困,有二位英雄先后到来解救,匆匆未问姓名,莫非就是欧阳兄么?”北侠道:“我是领小童进来的。”汤令尹连说:“幸会!”忙忙起身致谢,又问:“那位少年英雄现在何处?是何名姓?”北侠叹口气道:“可惜汤兄迟到了三个月!此人姓白,名玉堂。”指着韩、徐、蒋道:“便是他们陷空岛五义之一,天子赏了四品护卫,来此帮助巡按大人,往探冲霄楼,已被襄王害死了。”汤梦兰大惊道:“白护卫名满京都,不想就是救我之人!可惜如此年少英雄,竟尔不得善终!”说着连声叹气。正是读书人心肠软,连泪都掉下来了。众人见他诚挚,也都伤感起来,互相叹息一回。
梦兰因新到任,事烦,告辞而去。择日又备了祭席,亲自到白玉堂灵前致奠。在汤梦兰却不是揣摩上宪,此一举倒合了巡按脾味了。四义谢过,巡按留他在内斋,细谈玉堂生前许多好处。梦兰劝慰一番,方才告退。
展昭是精细绝顶的人,想着众人互相纳闷,于事无益,襄王处断不能不生事。闲着在巡按府四围踏勘。墙垣大半失修,后面有个小小演武场,一条箭道却甚辽阔。便与公孙策计议道:“从来两国相争,尚且说能守然后能战。现在且不说我们找他,他若来犯我们,这座巡按府如何守法?可以传些匠人,把墙垣都培高些。”公孙策道:“何尝不是,从前白老五也曾提过。巡按体恤属员,将就下去,到丢印后还自怨自艾呢。我们就与汤令尹斟酌去,也不至过于骚扰他。”梦兰十分认真,即日勘估,便动起工来,就是展、欧二人帮着监工。
展昭又去找了沙龙,问他:“渔猎户约有多少?”沙龙道:“共有二十四家,壮丁却有三百来人。”展昭便与公孙策回明巡按,要抽些来操练,保护衙署。就安顿在演武场中,也不致惊师动众。巡按应允。沙龙回到方山抽了二百余人,分一半到巡按府,一半留在府衙。府衙是焦孟管带,巡按府是史云、龙涛、姚猛管带。展昭还嫌人少,却因襄阳城内城外襄王党羽居多,不敢胡乱招人。派史云、龙涛、姚滔,到邓城、光化、谷城一带,陆续招了三四百人,一半屯在演武场中,一半屯在衙前一座净因寺内。那衙前庙宇不少,其余不过小小庵院,惟有此寺是南朝敕建的,极是广大禅林。
众英雄借此消遣,不觉混了半月有余,卢方的病经韩、徐、蒋终日劝慰,展、欧、丁、柳也时时譬解,公孙策尽心调治,居然饮食渐增,不十分消瘦了。恰好包公信回,大致说白护卫冒险殉忠,可敬可悯;嘱巡按不可性急,众义士尤不可恃血气之勇,再蹈覆辙。巡按向来敬包公如神明,虽是报仇情切,见了此信,殊觉嗒然。反反复复的看了又读,读了又看,如痴呆一般。
公孙策在旁,得了主意,就势将襄王防范严密,众英雄为难情形,曲曲折折说了一遍,算把个巡按挤得没法。这才请众侠义进来说道:“我与白贤弟义同生死,与诸位一般。前非白贤弟相救,休说无此一官,连夫妇性命均属不保!此番又因我丢印,以致白贤弟遭其毒手。我初意急急报仇,拿获襄王后,辞官不做,送他骨殖回乡安葬,从此挂冠养母,以终余年。不料包恩师来谕如此谆切,倘因我逼迫太过,众英雄再有蹉跌,我更上无以对君相,下无以对众位。但此仇早晚总要图报,且请众位缓缓商量,求一万全之策。”卢方一面听着,一面流泪不止。展昭便道:“事难逆料,且待某等下去相机办理。”众人见巡按凄然不乐,少坐亦即辞退。
蒋平就势劝卢方道:“五弟身后报仇,是一庄事;安葬立嗣,是一庄事。记得五弟胞兄有两个儿子,长名白璨,幼名白玮。大可把小的继与五弟。大哥病体略愈,如何能前去厮杀?依小弟愚见,亡人入土为安。莫如大哥同二哥送五弟骨殖回家,与他嫂嫂商议承嗣,我与三哥在此,随着众弟兄设法报仇,岂不两全其美。”众人闻蒋平之言,均极力向卢方怂恿。卢方想了一想,株守多时,毫无机会,四弟之话也颇有理。骨殖久在衙内,诸多不便。况柳青与五弟,不过一个酒食征逐的朋友,尚且作七日道场超度灵魂,我们弟兄一场,仅在此随着巡按朝夕奠祭,未尽一点诚心,亦不象事。且先回去将他安葬立嗣,那时巡按如不能报仇,我愿倾家荡产,拚了命干他一干,务必与襄王决个你死我活,以慰五弟于地下。”便应允了送灵回里。
蒋平托公孙策回明巡按。颜敏初意不愿,公孙策宛转相劝,并说:“卢方病体虽愈,尚宜令其回乡疏散疏散,不然仍恐忧郁复病。”巡按无可奈何,只得依他。就请四义进来说定,卢、韩两位送灵后,即行回来相助报仇。又赠银三千两,为白玉堂办葬之费。俟立嗣后,自己襄阳事定,还要亲到金华祭墓,替他嗣子立个家业。卢方道:“五弟家道甚是充足,至于葬事,卢方意在一力承担,以尽弟兄之谊。大人此款实不敢受!”巡按道:“彼此都是弟兄,何分尔我?此乃赠与白贤弟的,诸位不必推辞。”卢方等只得收下。
四义退去,大家商议起程。楞爷嚷道:“偷骨殖不要我,送骨殖也不要我,难道大哥二哥与五弟是弟兄,我便是个外人?”蒋平没法,只得又将三爷添上写下。船只定准十一月十六日吉期起程,把报仇的事暂且宕缓。
到了临行的前一日,巡按出来对众人道:“我已簇新的替白贤弟办了执事,明日亲自步行,同众位送他上船。白贤弟为国捐躯,为我丧命,公私之谊,都该如此。今夜五鼓起来,质明将事,还要与诸位大祭一次,以表愚诚。”众人都道:“大人致祭已足,至于步行亲送上船,无论白五弟阴灵不安,并且此去须出南门,正要走王府前宽街那边。王府人多,万一奸王生心,遣人行刺,就是大众保护,也恐大人受惊。不如大人不去为是。”
巡按为人极是和平,到了情义上,却有三分拗劲儿,所以为绣红之事,他能将死生置之度外,不肯牵涉柳夫人上堂。这个脾气却与锦毛鼠白五爷合得来,真是难兄难弟了。听了众人的话,虽也有理,难道因怕襄王,就连朋友交情都不管了?别了半晌气,只说了一句道:“襄王把我刺死甚好,灵魂倒与白贤弟一处了!”那泪已簌簌下来,竟呆呆的进去。众人送出,巡按头也不回。众人都说:“大人怄上气了,难以违拗。”
于是大家商定,卢、韩、徐、蒋护灵,展、欧、丁、柳护巡按,请过沙龙、艾虎同公孙策守署。夜间,三义伴当将行李收拾停当,白福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把五爷衣物打叠起来,预备随灵回去。
巡按回到书房,对瓷坛哭了一回,拈起笔来,哀哀切切的做了一篇祭文。雨墨率众人备了猪羊、酒席、香烛、楮、帛之类,色色周全。上下人等闹得一夜没睡。
到了五鼓,沙、艾已到,连汤梦兰也穿了素服前来,要随班行礼。
天将辨色,巡按穿了素服来至厅上,众人都以次摆列等候。白福同雨墨恭恭敬敬的将瓷坛供在正厅中间,桌上依旧挂起小像,将祭席、猪、羊以次陈设,五爷爱吃的东西摆在面前。巡按斟了酒,朝上拈香,已是两行眼泪往下直流。
奠酒已毕,含悲朗诵祭文,行了三叩。然后公孙策等挨次行礼,白福、雨墨也都跟着磕头。将要焚化纸钱,大家早忍不住了,大放悲声,哭个不住。沙龙并未见过五爷,为巡按及众弟兄义气感动,也跟着流泪不止。偏是柳夫人感念五爷搭救夫妇的恩义,也要至灵前行礼,叫家丁出来传话。那家丁挨上前来,见巡按等哭成一团,无从回话,垂手站着,在一边发怔。
雨墨一面哭着叫五爷,一面焚过祭文。正化纸钱哩,忽见纸钱起了一阵旋风,风过处,白玉堂从外昂然而入。雨墨大叫:“五爷显灵了!”众人猛听此言,一齐回头,定睛一看,不是白玉堂是谁?毕竟玉堂是人是鬼,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