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都快点！”
王管事抬头看着渐深的天色，眉头紧皱，不耐烦地说道。
云起镇毕竟只是个偏远小镇，这细石林的官道早已不在帝国的庇护之内，这意味着如果他们不及时走出这片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的密林，只要夜色降临，人们将很难有反抗之力。
比如那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山贼团伙。
当然，实际上让王管事担忧的不是这些，只是怕这次伪装成商队的秘密巡游，会给家主带来不必要的危险。
细石铺遍的官道上，一支马队缓缓前行，车轮从细石上滚过，碾出一道道深深的轨迹，沾起些许泥沙。
官道两旁苍翠的密林早早地就响起了刺耳的蝉鸣，仔细听还有来自不远处湖泊的阵阵蛙鸣，这个发现更让原本心情不是很好的王管事愈发烦躁。
如果不是因为那名修学归来的剑客先前聚气功夫耽搁了不少时间，天黑前他们完全可以走出这细石林。
“家主，我听这蝉鸣蛙鸣，似有下雨征兆，是否下令就地宿营？”
早年曾有幸进入过儒门书院苦读的王管事，清楚地知道那些集聚前人智慧的开窍典籍上，便有群蛙齐鸣天下雨一说。
马车内一片安静，似根本未曾听到王管事的请令，正当王管事要再次出声时，马车里终是响起了那位少年家主仿佛刚刚睡醒的哈欠声，和他懒洋洋仿佛很多世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回应。
“管事可曾听过山鬼之说？”
“略有耳闻。”王管事恭声道。
“家中书阁有记载，山鬼多居于山中空谷竹林深处，披带香草兰花，神情凄凄，长相甚是动人，传闻乃是不得上天正式册封正神的山神，故被称为‘山鬼’，意思岂不是这山鬼便是如同下凡了的仙女一样？”
王管事不知如何应答，只得赞美道：“家主果然博学。”
马车内的主人似是笑了笑，又听他懒洋洋地说道：“仙女下凡，就是不知比之书院那位自幼便得称天下第一美景的书痴如何？”
“天下第一美景？”王管事有些纳闷道：“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
少年家主沉默了下来，似是不想再谈论这个问题，良久才再度出声，只是声音中没了先前那种慵懒的气息，更多的是某种不咸不淡的清冷。
“我亦曾闻道家典籍有注云‘山精也。人形，长大，面黑色，身有毛，足反踵，见人则笑。’你细听则蛙蝉齐鸣中，是否还隐有其它声响？”
王管事微怔，他曾多次听闻当今圣上迷信道家鬼神之说，不想此刻亦怀疑有山鬼在侧，但毕竟这次商行责任重大，他不敢疏忽大意，只好闭目凝神，细细听去，却听家主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嗤嗒嗤嗒……想来正是山鬼无疑，快迅速下令，就地宿营，同时饮水烧火，戒备四周动静，做好战斗准备。”
王管事不敢迟疑，得令后便迅速吩咐下去。莫说天黑之前已经走不出了，现在又要下雨，更是严重影响行车速度，与其继续拖着这些笨重的货车前行，去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还不如就地扎营休息，简单填饱肚子，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虽说那些推车夫都是从他帐下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但看如今这疲惫模样，显然也无法再走出多远的路了。
王管事只是暂时充当管事身份而已，并不意味着他会丢了原本作为将军的见闻。只是当他看着众人安静有序地扎完帐篷后，分明听到了那蛙蝉齐鸣中夹杂着的熟悉声响。
“嗤嗒……嗤嗒……”
对王管事来说，这确实是很熟悉的声响，在他还小的时候，便终日与这声音相伴，那时候他还是个纯朴的山下砍柴郎。
他很清楚，这其实是柴刀从树蔓上急促刮过的声音。
……
……
蛙鸣渐停，空气中的湿气多了起来，却有股干涩的味道。
春雨来了，打在细石林的蕉叶上，落下片片旧年沉积的蝉蜕。
茂密的芭蕉林没了蝉鸣的声响，但却有雨水击打、冲刷的声响，窸窸窣窣地，极其干扰众人的听觉。比如某座帐篷中的华装少年就跟丢了那嗤嗒之声，这让他本就因为下雨而变得烦躁的心情愈发糟糕。
王管事依旧是一身简单管事打扮，在帐外静静守着，任雨水从他脸上滑落，像一名恪尽职守的侍卫，只是他却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跟家主报告他的发现。
就在这时，王管事原本布满沧桑的双眸忽地眯起，黑夜中无光自起明亮，就像一只原本贪睡的老鹰被吵醒后竖起尖锐眼神那般明亮可怕。
营地就在一路贯通细石林的官道上，没有密林遮挡，沐浴在细雨和最后一道暮光中，搭着燃烧的篝火，暖洋洋地极为舒服，但此刻在白色的帐篷上，却像染上了一片血红。
忽有狂风从那片被细雨吵醒的蕉叶林中袭来，硬生生地打断了天地间落雨窸窸窣窣的节拍，呼啸震鸣如鬼神哭泣！
王管事回首看向来时路上那些被轮胎碾碎的细石，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朴刀，同时胸口微股，嘶地一声大喊：“有敌袭！”
那在黑夜中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动静和声响，就那么正大光明地急突而来的狂风终于离开蕉叶林，原是一颗足有两辆马车那么大的巨石裹挟风雨袭来，如入无人之境般轰向营地中最大最华贵的帐篷！
……
……
嘭的一声巨响。
就像一个吹得鼓鼓的气球被打破般，震耳欲聋，整个营地都仿佛因此颤了一颤，然而并没有袭击者意料中鲜血飞溅而出的画面。
很显然，造成这次突如其来的袭击的，是某种高智慧的生物，但它在人类面前，这方面的水平似乎依旧略有不足？
王管事已经不会认为那嗤啦之声是一砍柴少年造成的了，毕竟除了鬼怪之外，有人能够把这么大一块巨石轰出风雨之势，直接砸中营地中以作诱饵的帐篷吗？怕是武门那些号称天生神力的莽夫都不一定办得到吧？
“山鬼？”帐篷内传出了少年家主不咸不淡依旧清冽的声音。
“想来是的。”王管事看向周围那些早已奔出营帐，且齐齐一身军装的“推车夫”，心下颇为宽慰，毕竟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侍卫，也不必他多说。
“有敌袭！”
“保护货物！”
“保护家主！”
“防线、防线……”
侍卫们暴怒震惊的吼叫声急促响起。
“那些个货物不管了。”王管事补充喊道。
侍卫们根本没工夫疑惑，尽是抛开货车，跑到一个自己认为安全且有足够视野的地方，随即挽弓……射箭！
无数箭矢齐刷刷地飞向高空，如暴雨般没入巨石来时的密林，仿佛嗖地一声巨响，风停雨也停，只余一片穿林声！
只是那密林里的鬼怪似乎比众人预料的犹为恐怖，箭雨刚刚没入林中，那如先前一般呼啸低沉的声响再度响起，不过片刻，便在隆隆作响中粉碎了这场箭雨，裹挟惊天之势，直接撞破蕉叶林，向众人扑来！
侍卫们震惊而惶恐地退开了，现在他们终于明白了自己正在面对的是个怎样的怪物，这样的巨石仿佛毫不费力地随意掷来，他们不过二三十个肉体凡胎，真的能够挡得住那怪物吗？
嘭的一声闷哼！
细雨将石路上打磨得一片光滑，再加上本就并无多大防备，终于有几个撤退晚了几步的侍卫直接被巨石毫不留情地砸死！
泥沙漫天，碎落的石块飞起而落在根本来不及出手相助的王管事脸上，隐隐生疼。
然而他根本没有时间去震怒，在注意到家主已经向营地最后方的营帐走去后，便忽地一声吼叫，像一名悍不畏死的将军，冲向那巨石破碎之所，他高举着武士刀，仿佛依旧年轻。
因为黑暗中，他分明看到那巨石破碎后，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中站起，并在几息时间内令那些侍卫又倒下几个！
那黑影体型庞大足有两个人高，全身漆黑如墨，毛发尖长甚至如同利刺，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恐怖，它如野兽一般扑在人身上撕咬，又如人一般高高立起，一道黑影闪过便能终结一条鲜活的生命！
王管事很清楚，山鬼，真的来了！
不是以香草兰花为衣的仙女，而是血腥如野兽的山中鬼怪！
……
……
然而王管事的武士刀落在了空处。
淅沥的雨水落在他满是泥尘的脸上，啪嗒啪嗒，仿佛在嘲笑。
山鬼跑了。
王管事看着地上那几个血肉模糊的尸体，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响从身后传来，正是山鬼从蕉叶林中急促奔来的方向。
“嗤嗒嗤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