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船,匪徒们便四散开来,开始搜查每个人身上的钱财。一名体态高大的黑脸壮汉,看样子像是匪首,瞄准孔南生的服饰较为光鲜,像个腰里有钱的小开,一步一步地快步走来。
孔南生心想完蛋了,这回要落得身无分文了。但是,看到那把亮得耀眼的钢刀越逼越近,心里突然一个闪念:这帮江匪常年在水上讨衣食,若与清门有些瓜葛,也是常理;即使不是,那么借助清门的威名,兴许也能逃过一劫。既然以往死记硬背过“通漕”,今天何不用来一试呢?
想到这里,孔南生迅速伸出右手,团起拇指和食指,将三个手指轻轻地押在面前的包袱上——暗喻清字中的三点水。
这一招果然有效,那汉子来到面前,一不动手,二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不停。小桃红吓得面色惨白,浑身发起抖来。
“三老四少,兄弟下参[ 黑话,叩头。]了。”孔南生保持着声音的平稳说道。
旁人当然不知道,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手势和一句话,已经表明了身份,说尽了想说的话。“三老四少”表面上只是帮内人相互之间的尊称,让对方一听便知是自家人,实际上,还暗嵌着这么四句暗语:“老大不必把我讯,三老四少请听真,金银财宝我没有,快刀不杀一家人。”
“请问老大[ 黑话,对同辈或陌生人均尊称为老大。]贵姓?”黑脸汉子怪眼圆睁,口气相当冷淡。
“不敢,鄙姓潘[ 清帮奉罗祖为开山祖师,下设三堂:翁佑堂、钱保堂、潘安堂。]。”孔南生站起身来,双手下垂。
“请问是本姓潘,还是头顶潘?”黑脸汉子逼问道。
“头顶潘。”孔南生竭力使自己的神色显得镇定自若。
“老大果真有门槛[ 黑话,在帮的意思,又称“在门槛”或“在家里”。]?”黑脸汉子拉开了盘海底的架势,语气虽然客气,但脸上杀气依旧。
“沾祖灵光,在十方理。”孔南生右手撞了撞左袖。
“在下斗胆请教一下,请问贵前人[ 黑话,又称“师父”或“老头子”。]是哪一位,贵帮又属何字派?”对方脸色缓和了些。
“在家子不敢言父,出外徒不敢言师,鄙家师姓孔上令下奇,”孔南生把自家老爹的名头抬了出来,“鄙帮属江淮泗分帮,敢请老帮四卫[ 黑话,对帮内老资格人士的恭称。]多付慈悲[ 黑话,请多指教之意。 ]。”
“敢问老大沾哪个字?”对方人马已经不再虎视眈眈。“头顶几炉香、手烧几炉香、脚踏几炉香?”
“在下头顶二十二,身背二十三,脚踏二十四,”孔南生越来越放松,“两年前上过一份大钱粮[ 黑话,开香堂毕焚化纸钱,又称“上大香”,指正式入帮受戒。]。”
“这么说来,老大是悟字辈啰。”黑脸大汉呵呵一笑,但是皮笑肉不笑。“在下头上也顶一个悟字,你我原来是同参兄弟啊。”
“同参,同参。”孔南生故作潇洒地哈哈一笑,但声音有点颤抖。
旁边的人全都松了一大口气,没想到孔南生居然是清门中人,而且还能对答如流,真让人看得目瞠口呆。特别是郑青阳,脑袋像拨浪鼓一样转个不停,大张着嘴,谁说话看着谁,两只眼睛都快瞪成斗鸡眼了。
不过,孔南生自己知道,现在还远远未到放下心来的时候。刚才的那几句海底,只不过是帮中弟兄相互试探的例话,一般的倥子[ 黑话,未入帮及假冒的帮中人,又称伪帮、白朋。]多少也懂点,人家哪会轻易便信?再盘下去,问题倒不是太大,毕竟有老爹的那本“通漕”打底,当时花费的功夫也不是白搭的,现在牛刀小试,正好验证一下这金不换的威力。
“请问,老大帮中什么旗号,初一十五打什么旗?”果然,那汉子连珠炮般开始了第二轮“盘”道。“帮中计有多少船,几只太平,几只停修,粮有多少石,吃的什么水,烧的什么柴?”
“白旗红镶边,初一十五打的是龙凤旗,”孔南生虽然有点紧张,但脸上仍然微露笑意,“船共五十六只,兑粮五十一只,三只太平,两只停修。运粮一万三千二百担,吃的是梢后水,烧的是昆山柴。”
“船有多少板,板有多少钉?”那汉点点头,但步步紧逼,仍不放松。
“呵呵,看来老帮四卫还是不相信兄弟啊,”孔南生并未按规矩照答“板有七十二、钉有三十六”,而是以攻为守地冷笑一声道:“叙不尽的安清,讲不完的道情,如今金斗不在家,雀杆不点头,鄙家师来得慌,去得忙,香炉未冷,蜡烛未干,规矩荒疏之处,万望老大恕过。”
“自己兄弟,好说,好说。”那汉子笑了起来,旋即伸出一只手来。“老大这是要去哪里发财啊?”
“去龙海川子谋个饭碗,”孔南生迎上一步,伸右手握住了对方的手,“托老大的福,一路倒还顺利。”
旁人一看,难免哑然失笑,这握手礼,除了洋人和大地方的新派人物习以为常,在乡间,还是件稀罕、可笑之事。实际上,普通人哪里知道,这也是“通漕”的内容之一:握手时,双方食指必须内扣,称为“三一九”手势,原意是为了纪念明代崇祯皇帝于煤山自缢的日子。
“老大受惊吓了,莫怪,莫怪。”那汉子又一抱拳。
“这几位是我的同路兄弟,还请老帮照应。”孔南生一指林子豪、郑青阳和王福寿。
那汉子点点头,提着明晃晃的大刀朝“癞蛤蟆”商人走去,把个老余吓得魂不附体,脚都筛起糠来。搜遍了六位商人的全身,拢共才找到十来个大洋,又搜了搜其他几名搭客,更没油水了,还不到十个大洋,也就是说,全船加起来才二十来个大洋。那汉子自然不满足,亲自翻了翻装蟾衣的担子和装蟾酥的藤条箱,又一无所获,面孔一沉,拿起藤条箱便想向江里扔。
“大爷,行行好啊。”老余情急之下来了胆子,跳起来抱住了黑脸汉的胳膊。
旁边一个精瘦的年轻劫匪举起钢刀,恶狠狠地抵住了老余的腰。紧要关头,老余想起了孔南生,赶紧扭转脸,用凄惨、期待的眼神向孔南生求援。
孔南生想起老余一行对自己确实蛮照应,连船钱都未收分文,现在人家遇了难,岂能坐视不管。
“老帮,且慢动手。”孔南生笑嘻嘻地踏上一步,“这几位跟我都是一路过来的,相交多日,已成朋友,还请老帮行个方便。”
黑脸汉想想把藤条箱扔进江去确实毫无意义,又不会变出大洋来,乐得卖个顺水人情,随手放下了箱子。
“多谢老帮。”孔南生抱了抱拳。
“对岸多有‘拔青码子’[ 黑话,指警察、兵丁。],老大此去恐有不便,万一有人首告说老大通匪,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黑脸汉沉吟了半晌,艰难地做出了决定。“这样吧,算这几个‘连毛僧’[ 黑话,指帮外人。]走运,把钱全部还给他们吧。”
“多谢多谢,”孔南生嘴里道谢,眼里看着远处的追兵,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在下还有一事相求,还望老帮拔刀相助。”
“有什么事只管说。”黑脸汉心情很好,爽快地答应道。
“后面那只船,是一帮在下的仇家,”孔南生一指身后的江面,“打龙海川子而来,杀人放火,坏事做绝,在下就是为了躲避这帮过江龙才无奈逃离家乡的……”
“哦,过江龙竟敢到老子的地盘上来撒野?”黑脸汉两眉一吊,来了火气。“我会会他们去!”
“当心他们有枪。”孔南生故意再激一句。
“呵呵,老子手里的也不是擀面杖。”黑脸汉自信地大笑道,抱拳大叫一声,“后会有期!”
一声唿哨,众匪纷纷跳回自己的三桅船,松开挠钩,渐渐驶离。紧接着船头一偏,直望后面那条船逼去。
这帮匪徒如同一阵风,来得快,去得快,但幸亏什么都没带走。大家呆呆地望着匪船远去的方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大兄弟,真是太感谢你了!”老余惊魂甫定,由衷地感谢道。“要是这一箱货全被抛进江,我恐怕也活不成了,要知道,这收购的本钱有一半是借来的。”
“都是走江湖的人,不必客气。”孔南生笑呵呵地说,办了一件这么漂亮的事,令人心情特别舒畅。
别的客商纷纷凑上前来道谢,郑青阳兴奋得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拜孔南生为师;林子豪也颇觉奇妙,虽然并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也略知何为“海底”,但还从没领教过如此巨大的威力;王福寿毕竟年纪还小,除了觉得好玩,还没更多别的想法。
再看远处的那两艘船,已经靠在一起,天晓得那一场鬼打鬼的好戏究竟是怎么唱的,孔南生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谁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没完全舒下心来,只见小桃红一个人闷不作声,很奇怪地双目凝视,像是中了邪一般,随后,黑黑的眼眸突然转向一侧,紧咬着牙关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四肢抽搐着口吐涎沫,把孔南生吓得跳了起来。
“羊癫疯。”林子豪蹲下身看了看小桃红散大的瞳孔。“刚才受了惊吓,没有大碍。”
老余说,如果真是羊癫疯,他有妙招,随即拿来一块团酥,放到小桃红的鼻子底下,又使劲掐了几下人中。果然,一分多钟以后,小桃红慢慢清醒过来。
“你怎么回事啊,要紧不?”孔南生附下身问。
“没事,打小落下的病,每年总要发作几次,”小桃红吃力地一笑,“刚才被那几个要命鬼一吓,又犯了。”
“你这个病啊,在医家说来,属于气脉紊乱、清窍蒙蔽,”林子豪说道,“呵呵,遇到我算你运气,以前,我家老爹有一门绝技,能用针灸、针刺治疗这病,我当年学过几手,也能使个八九不离十。”
“那就试试啊,看能不能给她治好?”孔南生叫道。
“只要病得不太重,我有七八成的把握,”林子豪笑道,“别急,到了上海,看我的。”
“大兄弟,我也没别的东西好谢你,”老余突然凑了过来,手里托着一块沉甸甸的团酥,“这玩意儿,以后治疗羊癫疯时应该用得着。”
“这怎么好意思呢,这么贵重的东西。”孔南生推辞道。
“大兄弟,你就赏脸留着吧。”老余找出一张蜡纸包起团酥。“就是不治羊癫疯,留着也有用处,好东西啊,入药时能治好多毛病呢。”
“没错,”林子豪插话道,“解毒消肿,强心辟秽,特别对腹痛吐泻,心阳虚衰有效,便是龋齿剧痛,也有奇效。不过,用起来可得当心,这玩意儿毒性之猛,可以杀人于无形哪。”
“哦,这么厉害?”孔南生一惊,忙笑着接过蜡纸包。“那就谢谢老哥了。”
“看,江南!”王福寿突然叫了起来。
大家转脸望去,只见苍茫的水面上跳出了一抹黛色的影痕,不多一会儿,真真切切化成了陆地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