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光着一袭水粉褥裙战战兢兢地跨进书斋。伏地见礼,遂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高洋讲述了一遍。
高洋看似心不在焉,只觉得身上的痼疾又犯了,歪着脑袋将一侧脸颊抓得哗哗作响。耐着性子听对方讲完,丝毫不见忧惧之色,对所谓“山贼劫掠”一说嗤之以鼻,忍不住猜想究竟是什么人在借机兴风作浪,十有八九是姓元的。他得去一趟娲皇宫,找那一双聋哑道人问个究竟。
伽罗慌乱中感觉到后脑遭遇了重重一击,随后便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衣衫,似乎并没有遭人轻薄的迹象。
起身环视四下,发现自己倒在一处简陋的农舍里,昏昏沉沉地坐起身,忽听门外响起一缕温和而明朗的男声,“你就是郁久闾氏?”
“什么人?出来说话!何故鬼鬼祟祟的?”对方既然认得她,必定不是山贼。非亲即仇,自然是冲着她来的。
“呵呵呵,你在担心什么?”依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京畿重地出了山贼,还劫掠了渤海王的侧夫人,高子进玩忽职守,渤海王恐怕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阁下究竟是何人?”暗暗猜测,此人她见过么,因何始终不敢现身?
“高氏子弟多半年纪尚轻,只有高子进一人足以对渤海王构成威胁。对于他,渤海王纵使夜里睡着,都会睁一只眼睛。幸而他只是个呆子,胸无大志,只晓得寻欢作乐,声色犬马。否则,以渤海王的气量,会叫他苟活倒今日么?又因为你,渤海王时刻都在盘算着要他的命,只是迟迟下不了决心,又苦于抓不住机会罢了?”
“你想怎样?”蛾眉悬挑,踯躅向门口移了两步。
“呵呵,你若想叫高子进免遭责罚,且依我几件事,亦可保你活命;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一死必然会连累高子进,丢官事小,只恐丢了性命。”
“他死他活与我何干?”心里惴惴不安,只是嘴硬。
“这还用我来告诉你么?呵呵。”笑声嘲讽,不屑提及他二人偷鸡摸狗的行径。
“如果我答应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对方并不想要她的命,也不是非要整倒高子进。目的何在?难道是因为高澄?
“名正言顺的嫁给高子进。”意料之外的回答,天大的口气。
“哦?莫不是要我谋杀亲夫?”笃定那躲着不见的人是姓元的,或许是奉旨行事,亦或许就是元善见本人。
“呵呵,女人……”嘲讽感叹,不承认,也未否认。
一嗓阴鸷的笑声似乎肯定了她的揣测,缓缓步向榻边,冷冷回应,“可惜这话说晚了。半月前你若同我密谋此事,我可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你。然而今日,我已经改变了心意,高子进于我不过是个路人而已。”
“是么?那我倒要看看这‘路人’之间是怎样的交情。更想看看你之死活,是否也与他无关。”
轻嗤一声,“有种就杀了我,别使那些肮脏下流的手段!”
任凭伽罗怎么吵嚷,门外再没人回应。起身向外冲,又被围上门前一众“农夫”挡了回来。与此同时,高洋刚刚收到了“山贼”送来的一张无字书信,里面夹着一支羽簪,只有漠北的女人才会带的。
“送信的人呢?”高洋紧锁眉宇,烦躁得上蹿下跳,光着膀子埋怨官署中里里外外一群废物,竟眼睁睁地让送信的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大人!那贼人功夫了得,三二十人近不了身。小的们一一被打翻在地,起来时人就不见了踪影。”为首的小将抱拳回话,窃窃地转回头,扫过跪了半座院子的伤兵。
长臂一挥险些砸了手中的茶盏,隐忍片刻,“砰”的一声撂在了案头,嘴里喋喋低咒,“废物!要尔等何用?下去……下去自领廷杖!”厌烦地摆了摆手,“滚——统统给我滚出去!”心里暗暗思量:凭一个送信的毛贼,三二十精兵近不了身,单凭一人之力便把他一院子的府兵打得落花流水。这是山贼么?成精了!不禁再一次想起了元善见,这信差莫非来自大内?
论及手段,实不高明,对方亦或是故意向他显露身手,成心惹他揣测身份。
只当是元善见!对方冒雨掳走伽罗,他到底想要干什么?要挟大哥?以大哥的性情,又岂会为一个女人误了江山社稷?
看了看信笺里的那张白纸,茫然摇了摇头:果然不是一般的山贼,既不要人命,也不要赎银,送来一张白纸叫人猜他的心意……
农舍里三茶六饭一应俱全,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还有人送来一床裘被。
伽罗一整日无所事事,时而看看枯枝上的干枣,时而扫一眼篱笆院里咯咯絮叨的母鸡……除了起居没有下人伺候,倒也清闲惬意,只是院门紧闭,爬上墙头探看,那些“农夫”依旧守在那里。
掌了灯,院门的锁链哗哗响过,石径上再次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灯笼的火光瞬间掠过窗纸,映出一轮一闪而过的黑影——
是个男人,身姿伟岸,步履沉稳。头顶金冠,身披厚重的裘氅,通身的气派倒像是个大富大贵之人。
正在琢磨思量,那缕明朗的嗓音隔着房门再次飘进了耳朵,“睡了么?”
伽罗踮起脚尖步向门前,扒着门缝蹑手蹑脚地向外张望,明亮的灯笼坠着朱红的宫绦,扑朔的光晕将脸照得惨白,不见五官,只见男人广袖上绣工精美的饕餮兽面和蹀躞上工巧奢华的玉板金钩。迟疑了片刻,低声回应,“没,还没有。”
“还住的惯么?若有人慢待了公主,只管告诉我。”
借机试探,“你是谁?沾亲带故?怕被我认出来,才隔着房门不敢相见?”
“哪里。公主毕竟是渤海王府的女眷,事关渤海王的颜面。在下这样做,乃是为了保全公主的名节,避免滋生流言。”
“呵!名节……”以为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过于嘲讽,漠北的女子从不知“名节”何物。倘无子嗣,丈夫死后多半会改嫁给丈夫的弟弟,或是他年长的儿子。
“公主因何发笑?”
“世人悉知,我自漠北而来,嫁于已故的高相爷,其间与高子进有染。随后又改嫁世子高澄,也就是当今的渤海王,依旧与高子进藕断丝连。阁下与我这样的女人高谈名节,岂不惹人发笑么?”
“呵呵呵……”发觉这女子果然有其不同寻常之处,事情虽不怎么光彩,却难得对方如此坦率。
举目望向被夜风顶得起伏翕张的窗纸,低语,“起风了,不妨进门一叙。”说着话,玉手开启了门栓,“外面的锁,阁下自命人打开就是了。”
窗上的黑影不语,轻轻摆了摆手,廊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奉命开了挂锁。
房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霄蓝的锦袍荡过门槛,下绣同色的江崖海水,大氅下露出半块暖玉,侧身将手中灯笼交给了门外的常随,唇角勾起一轮温润的暖意,“公主认得我么?”
“你是——”快速在记忆里搜寻着魏帝“元善见”的身影,金盔金甲,只可惜隔着老远,又只有一面之缘。身量相仿,只是这长相嘛……清楚的记得大魏国主蓄着两撇髭须,眼前这家伙是没有的。
“元瑾。”从容不迫地环视四下,除了一张窄榻亦无处可坐,索性解了裘氅,煞有分寸地立在窗下。
伽罗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许久,自知唐突,却不收敛。沉默了许久,释然笑道,“呵呵,阁下勿怪,我只想看看元家的儿郎与高家的有何不同。”
男人大大方方地展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个圈,索性让她看个够,信心满满地问道,“何如?”
难得露出一抹心悦诚服的娇笑,“谦谦君子,国士风度!”
梳理广袖,畅然大笑,“哈哈哈,在下私以为这大魏国中真能称得上‘国士风度’的,唯渤海王一人。”
“道不同,更兼国仇家恨,阁下既有心借我之手铲除异己,又何故道出这番恭维之词?”以为对方虽是鲜卑贵胄,却已深深沾染了华族的习气,为人虚虚诈诈,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全然不是一回事。
无意口舌之争,悠然点了点头,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忽然将话锋一转,“不说高澄,说说高子进。在下冒昧的问一句,他在你心里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