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你！”郭国顺手捡起一块带棱角的石头，猛砸着那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兔子。他看见兔子的白眼珠死死地瞪着自己，白色的牙齿也微微地张着，鲜血染红了它头部的皮毛。郭国害怕地扔下石头，没命得向前跑，拼命地跑。追命一样的风，在他耳边呼呼地响着。
噩梦，郭国认为这是一场噩梦。从剧场回来，他就开始做梦。可是，这场噩梦，会冲破他的躯壳，腐蚀他的灵魂，没有尽头。
连续几日的阴天过后，天终于放晴了。阳光折射着霡霂飘过的痕迹，一丝丝，一点点，就像是炸开的水晶花，一闪闪，一烁烁的。有时刺到眼里，还会有些被剖析的感觉，像是从头到尾透视了一遍，把整个心都看透了。
郭国从噩梦中惊醒，晨曦已经穿过蓝白格子的窗帘，肆无忌惮地扫荡着他略显浮肿，却线条柔和的脸颊。床的左边，照例放着干干净净的睡袍，纹丝未动。郭国狠狠地挠了挠头发，呆呆地望着自己身旁空白的床，刚才的惶恐，仍然留在了凌乱的脑海中。又一次的梦里，他梦见了垂死者的哀鸣，那种痛苦，或许他懂，或许不懂，可是，现实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一阵风猛地吹过，吹得心摇摇晃晃的。放眼向窗外望去，落叶枕着风，旋落而下。虚华的哀愁，也一点点脱散开来。郭国冷漠的眼神，以及他空洞的心，感觉一股脑儿地散发出来。悲伤？爱？恨？抑或是沉默？就这样，慢慢地倾泻，慢慢地散发，慢慢地抽空，然后再聚集成无数的雾霭。困惑，虚脱，最后窒息。
早晨六点，徘徊在宁静的大街上。繁杂的城市，刚刚熄灭的霓虹，伸手就可触摸到空气里热闹攀爬的味道。郭国裹紧衣领，皱皱的风衣里，传来阵阵的手机铃声。
“郭医生，我是林笑。其实，也没别的事。今天是周末，我想请你到我家里来聚聚。”郭国自然地合上电话，没有去想，也没有任何回答，更不会有太多的期望。
有时候，郭国并非完全失去理智。此刻，他真得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走肉，漫无目的地走着。
微风夹杂着泥土、野花的淳朴香味，氤氲着这间小屋。一场大雨过后，树枝迎风飒爽，屋后花落成冢。林笑蜷缩在这间隔离喧嚣的屋子里，细数着岚的秀发。为自己心爱的人数头发，成了林笑喜欢做的事情。
郭国走出屋，踩着柔软的细泥，他又想起了那些堕胎女孩伤感迷离的眼神。而那些照片，一次又一次地剥落了他遮掩很久的面具，让他猝不及防地去重新处世。郭国幽幽地想着，随后坐在屋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俯瞰着一抹苍绿和几点妖红随意地装饰着地球的表皮。
郭国顺手指着远方的树林，“林笑，我想去那边走走。”
没想到林子树下的树叶那么深厚，一脚下去，竟没过了小腿。而这一排排的白杨树，棵棵都那么英挺、飒爽、俊朗，神清气爽地耸立在青空之下。
“真美！”郭国很久没有发出这样的赞叹了。透过它那萧疏蓬勃的枝条，忘我地沉浸于美丽的天空，高远、明净、广阔，心便如柔曼的白云般，在树梢上游弋。
“呵呵，是挺漂亮的。她也很喜欢这片树林。”林笑的嘴角还是带着他那憨厚的笑容，让郭国浑身不自在。
“她叫什么？”
“岚。”林笑说完，咬着嘴唇。
“蓝色的蓝？”
“不，山岚的岚。”
几乎没有风，树叶如染上了淡淡的胭脂。林笑脖颈上大红的围巾，也不再像那风中的旗，只有纷披的流苏在肩上微微浮动。午后的气息，像飞琼溅玉的山泉，洗涤着肺腑，有着说不出的甘冽。郭国手扶着的这株年轻的白杨，肌肤光润、细腻，泛着淡淡的青色，似乎能感到树皮下有液汁在轻轻地流动。麻雀在林中啁啾，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左左右右。那啼鸣是清脆的，像金子一样，在林子里闪闪烁烁。
“郭医生，我和岚回去准备一下晚饭。”林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还沉迷在景色之中的郭国说着。
“好吧，我也待腻味了，就跟你们一起回去吧。”
郭国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大摇大摆地沿着那唯一的路，朝东方走去。他看见太阳在空中发出柔和的光泽，身心放松地沐浴在这种安闲中。路边有各种各样的野花，繁盛地开着，只是郭国投给它们的，只有简单的一瞥。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体验它们的香味。他依旧迷恋的是消毒水让人阵阵作呕的味道，和血液浓郁的刺激。只有浓烈的味道，才能刺激他的感官。只有鲜血的颜色，才能让他产生兴奋。
“如果这个世界真有天使和魔鬼，那么，我还是要选择魔鬼。我不喜欢邪恶，却喜欢魔鬼身上的那种炫目的鬼魅。深不见底，却让人回味无穷。”
郭国在腿上搭一条粉红色的鸭绒被，躺在带有青竹香味的藤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阳光在瞬间就变成无数的溪流，流在他的皮肤上。郭国幻想着，他可以把阳光收藏在自己的衣服里，等到黑暗的时候，把它们放飞出来。可是，这样的幻想终究是一个幻想。他在黑暗中的胸膛，依然会凶狠地哭泣，依然会用刀片划破自己的皮肤看血液流淌。
藤椅的旁边有很多青蛇，这里的蛇只有大小的区别，没有颜色的区别。它们的身体总是蜿蜒成最美丽的曲线。当那些蛇贴着郭国的皮肤爬过，一种带着颤栗的快感，就扩散到他的神经末梢，让他有种欲生欲死的矛盾和挣扎。
“别害怕，他们没毒。”林笑围着一条印着各种各样浣熊图案的围裙，抓起趴在郭国胳膊上的青蛇。
郭国疑惑地看了林笑一眼，而后，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林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把青蛇放进前胸印着卡通浣熊的口袋里。“这是岚养的宠物，没吓着你吧？”
“很小的时候，我也养过这么一条青蛇。那是我姐姐送给我的。”郭国边说，边抬头看着远处的白杨林。
“郭医生，没听说过你有姐姐。”林笑又把周围的青蛇一条一条地抓起，放进自己的口袋里。那些不安分的青蛇刚一探出头，就被林笑又按回去。
郭国叹着气，意味深长地说：“你对我了解多少？连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自己。”
“郭医生，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林笑开始解释。
“不用解释。”郭国开始厌烦，他摆摆手翻身躺了回去。
空气凝固了。岚苍白而无力地看着他们俩演绎一场浅淡的戏码。她虽然承受不住无言却凝重的对白，但她无影无踪的气息却压抑了郭国，让他想早点离开这里，狠狠地睡一觉。
饭菜把那张方桌摆满。各色各样的饭菜琳琅满目，让郭国看得眼花缭乱，以至不能确定动筷子的时候先吃哪个菜。
“郭医生，不要客气，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林笑客气得往郭国碗里夹菜。
那些无聊的青蛇们，从林笑的口袋里钻出，好像故意在向郭国发出挑逗。可是，他竟丝毫都不予理会，又好像是他对那些小物件的轻视。它们也就更加疯狂了，齐刷刷地向他侵来，有一种雷霆之势，好像在向他发出通牒，除非他接受它们才肯罢休。他没有妥协，一群小动物是打不动他的。
“这些小东西，好像不友好。”林笑发现了跑出去的青蛇。岚也帮忙抓回这些调皮的小精灵。
“郭医生，吃菜啊。”
郭国在思索、思考过去，过去的孤独、过去的愁绪。这个时候，他没有听到外面的任何声音，除了他自己的内心独白。
也许是那些青蛇太自以为是了，也许是太自作多情了，以为这个世界的黑夜由它们主宰！那真是太不自量力了。一群青蛇能主宰黑夜吗？当然不能，最起码他还不受它们的统治，一点也不。
“郭医生，我想请你帮个忙。”林笑对着还在发呆的郭国说着。
郭国也从思绪中走出，勉强地吃了一小口青菜。“帮忙可以，但是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林笑勉为其难地张着大口，他打心里不愿意听郭国那些恐怖，甚至有些荒诞的故事。
“在很久以前，森林王国里住着一位公主。她长得非常漂亮，需要说明一下的是，她是一只鸟。她有着比凤凰更华丽的羽毛，比百灵鸟更婉转的歌喉，身上散发着自然迷人的香味，处处流淌着高贵与典雅的气质。全森林的成员都很喜欢她，欣羡她，觉得她是一个连神都无懈可击的杰作。所以，她从小就沐浴着全森林动物的爱，头顶罩着‘最公主’的光环长大。在这个公主快成年的时候，她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了。森林里的动物都说她是诗句‘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真实写照。国王觉得，该给公主挑驸马了。因为王国有规定，公主一律都在成年那天出嫁。可是，公主对森林里的任何动物都没兴趣，长期高高在上的生活，让她不自觉睥睨这些近似阿谀谄媚的凡俗之辈。性格桀骜的她，毫不犹豫地飞出了森林，到另外一片天空去躲避这些冗杂而凡俗的声音。当公主落翅休憩时，她已经到了山上。为了释放压力，公主润着喉咙唱着歌儿，又转动身子优雅地跳舞，她与自然合为一体了。正当公主浑然忘我时，一个清秀的男孩，踩着晶莹的露珠，闯进了她的世界。公主的舞步戛然而止。她看着这个帅气而冒失的男孩，心动了。就在那一刻，她心中沉睡的爱情种子萌芽了。她眼里闪着泪光，为这场美丽的邂逅而感动。公主恋爱了，她沉浸在与男孩相约的日子里。只要男孩一出现，她心中什么忧愁都散了。可是，人和鸟是不能结合的，更何况，公主并不了解男孩。当某一天，森林王国里派出了许多动物来寻找她的时候，她才记起这么残酷的现实。公主想，只要男孩开口，她即使不嫁，也要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终老。可是，男孩离开了。离开时，他说了一句话：不要勉强不现实的东西。有些人或物，虽然我们接触过，但仍然不是真实的。所以，我们不要做有悖于现实的事，否则，我们将会两败俱伤。那一刻，公主听到了令自己心碎的声音。她闪着泪光，看着男孩无情的背影。男孩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她视野里，再也没回过头。公主心里产生了恨，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公主被带了回去。她在成年那天，与王国里公认为最优秀的驸马了结婚。但她并不快乐，日日萎靡，沉湎在整日心碎的悲伤里。驸马却没灰心，他细心照料着公主，给予她世界上最深沉的爱。公主在朦胧中被感动了。她有了和男孩在一起不曾有过的快乐。因为她和男孩始终有一道无法穿越的距离。公主想重生，因为她明白了生活的真谛。于是，她再次飞回到以前的地方。在那块土地上，她看到了长高了的男孩。一股心酸与苦楚涌了上来，她用硕大的爪子掳走了男孩。男孩已经忘记她是谁了。公主心中很悲凉，但她明白，那已经不重要了。她学着山魈大叫了一声，男孩也跟着叫了一声。公主回头看着自己爱过的人，心中无限感慨。在男孩的帮助下，公主蜕变重生了。她谢了谢男孩，但始终没告诉他自己是谁，又振翅飞走了。其实，她是满怀感激的……”郭国一口气讲完，他拿起一杯水，润了润喉咙。
林笑听完这个故事，更加无语。他甚至不明白，郭国为什么总爱讲这些莫名其妙的故事。
室外依然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那些被抓住的青蛇，更疯狂了，还在执着得向郭国发出激烈的挑逗，又好像是发泄它们的不满。
“郭医生，我想求你帮个忙。”
郭国看着眼前这丰盛的晚餐，虽然他几乎未动。
“医院想派我出去学习。可是，这样一来，岚每天晚上回家，就没有人陪她穿过那片白杨林了。”林笑十分为难地说着。
“你是想让我陪她？但是，你不怕吗？”
“我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就请你帮忙了。”林笑低着头，弄着自己的手指，不时地抬起头，深情地看着岚。
郭国站起身，爽快地答应道：“好吧，我答应你。”
林笑兴奋地站了起来。
郭国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幼稚和怯懦，甚至连自己都不懂。他转身走出了小屋。
郭国把孤独与寂寞丢进了微微的风中。苍穹里，星星的银白色光辉，铺在嵌有青石子的小路上。树林里，有轻微的，风摩挲树叶的声音。一场绵绵细雨后的夜空中，月亮显得格外皎洁澄莹。几只流萤，在上下飞舞，用它们微弱的光芒指引前方。
当错觉的种子开始在郭国的心中萌芽时，似乎一切都在错中开始成长。漫漫的人生长路，也许是因为有着错觉的陪伴，身心上就不会缺少一些伤疤和伤痕。当然，这一切都是在血流之后才烙入身心。当错觉的萌芽得到润洗，真的无法去控制它的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