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厚厚的云层,像浑浊的污水一般,从头顶一直向四周蔓延。城市里搅拌不开的空气中,有种兵临城下,血雨腥风的狂躁与不安。
浴缸里的水不断溢出,红色的水珠滴滴答答。整个浴缸盛满了鲜血,深红的血丝在水面漂浮游走。血腥和伏特加的味道浓重且融合。浓烈刺鼻的酒气和血腥的气息包裹着郭国。
郭国看着被酒瓶所伤的伤口,鲜血簌簌地流下来,顺着五根肥臃的手指头,一滴一滴,拍打着地面。他抬起头,看着憔悴的自己,在镜子前数着手心的疤痕。镜子里的他蓬头乱发,像劫后余生的地震灾难者。血继续流着,他把手垂得很低,地面上的灰尘恰如其时地赶上了这场宴席。
郭国紧紧地咬着牙,任鲜血流躺。偶尔会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花,模糊地看着墙壁上的照片。
手心的伤,像是插在心口上的一把刃剑。血不断流出,透过手心,溅洒于地面。回忆是痛苦的,可错乱的思绪,总容易把人拉扯到回忆之中。
“还记得吗?姐姐,你拉着我的手,从河堤的这头走向那头。我的手,小得让你可以握在手心。温度从你的体内,顺着我的指梢传过来。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我的心跳很快。我像是快乐的小鸟,可以在我的心到之处任意翱翔。姐姐,你记得吗?可现在,我怎么也飞不出自己的掌心。我手心受伤了,心痛得剧烈,再也没有手能把我握住。”想着想着,伤心就这样来了。
不知何时,地上的血液已经干枯了。鲜血也凝固在手心的伤口处。他继续盯着墙壁上的照片。故人已去,悲伤依旧。疼痛在心里,不能挣扎。
手心破裂了,少了一层皮肤的阻拦。鲜血凝固了,尘封了从伤口处流出的回忆。照片上的影子已模糊不清。“命运就像一张猎物的大网,网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诱人的食物。也许你不小心就会被这张网上的东西吸引,那时就会陷入这张网中。它的猎物,就是你的血。”
兔子在黑暗里,眯着眼睛,倾斜在郭国的身边,轻轻地在他的耳朵边说:“原来,你也知道什么是绝望。”
“你不是死了吗?”郭国无力地把一只手从浴缸中抽出,将蜷伏在身边的兔子推到一边。
“我说过,我是魔鬼。魔鬼是死不了的。除非焚烧它的肉体。”
郭国轻轻地笑了。笑声淡漠而尖锐。
“我身上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如果你认为有,那就拿去吧。”郭国另一只手,握住一把锋利且闪烁着寒光的刀子。地上有液体滴落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杂乱。
兔子又乖巧地蹦到郭国的头上。“啧啧。我说过,你是我的同类。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看!”
郭国突然闻到了花的香味,像是从手心里飘散出来的。这种黑暗里传来的香味,迷离辛辣。闭上眼睛,光明瞬间消失了。黑暗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逐渐把他包裹住,淹没掉。在漆黑里,他听见心跳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和隔阂。
“啧啧。只要你想要,什么都能拥有的。”兔子的声音有些破碎,像一根根丝线,一点一点地缠绕住郭国的心脏。突然间,紧紧地收缩。他感到无法呼吸。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郭国的喉咙里好似有一团棉花塞着,短促的声音淹没在他的身体里。他的头缓缓地歪向一边,体内肮脏的血液也被流放。
“重生你的过去。你将会同被堕胎的孩子一样,干净地死去。”
空气里有血液腥甜的味道,带着一点点花香。黑暗里,郭国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伤口里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皮肤上,炎热地烧灼。他感到心脏开始剧烈地抽搐,疼痛从不知的地方窜出来,让他变得越发虚弱。有光从头顶上蔓延下来,是苍白的,无力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记忆已经从他的身体里逃窜掉。他无法捕捉那些从年少开始,就一直寂寞悲伤的记忆。
“啧啧。多美的记忆!”兔子的双眼渐渐发出幽暗的红光,在漆黑的夜里,分外诡异。它吃力的,一步一步地挪到郭国的眼前。
灯,在明明灭灭了几次之后,瞬间亮了起来。耀眼的光芒,刺得郭国的眼睛生疼。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一幅幅诡异的画像。
一场暴风雨袭击了整个村子,黑石板路被冲得干干净净。暗灰的墙上,残留着那场摧残留下的残迹,黑得像残缺的夜。阴霾依旧,镇子虚弱而颓唐。只有那些林立的,白石砌就的贞节牌坊,在风雨后依然生机勃勃地立着,一尘不染。很静,除了风吹过积水的声音,以及从宗祠中传来的一下一下的捣药声。
灯已点起来了。暗红的微光,映着女孩子们的脸,然后有些调皮的,在那些年轻美丽的脸上、身上放肆地忽明忽暗。老女人抬起头,瞪了一眼灯光所及的那些饱满鲜艳的面孔。女孩们被她刀似的目光扫过,身体似乎被切割殆尽,只剩一团,怯怯地缩着。老女人有些得意,低头继续在石臼里捣着。笃笃……笃笃……笃……女孩们偷偷地伸长脖子,想得到一点点关于所捣物品的信息。石臼里的粉末弥散到空气中,发出奇怪的味道。女孩们和老女人一起打起了喷嚏。石臼里是老女人喂养多年的壁虎。她每天只喂朱砂这累东西,因此,它们的身体变得通红。她把这些东西晒得像干鱼片,然后捣成末子,再加几味配料,就成了印泥似的一摊。今晚,她要代表全村子,给集合在宗祠里的女孩们的右臂上点砂。点砂就是她们成为女人的第一个课。村子自古便有如此风俗,而且照例会在点砂后,为每一个女孩立一个贞节牌坊。当然,如果哪个女孩在婚前被发现守宫砂不见了,那么,等待她的不仅是推倒牌坊,她的全家人还会被逐出村子。只有这样,才保证村子自古传下来的节烈孝贞之名不会毁于一旦。不过,因为有这严刑峻法,还不曾有女子在这种事上犯糊涂,以至于整个村子都不会相信,有人会犯这种错误。
老女人在一根根雪白的胳膊上打上红印子。看着女孩们惊恐疑惧的眼神,她有些得意地喃喃:除非偷了汉子,否则到死都不会掉。
最后一个女孩子有些犹豫地看着她。她一把把她拉到灯前,把那根雪白的右臂捉住,放在桌子上。
“郭蓝,轮到你了。”老女人用粗哑的喉咙说着。
郭蓝怯懦得往前挪了挪身子。
“哎,可怜的孩子。还记得那年给你姐姐点砂的情景吗?”老女人用皱巴巴的手,抖抖索索得将剩下的砂仔细打扫到一起。
“不要说了。”郭蓝不愿提及。
老女人郑重得在女孩臂上印了个梅花。她看着那葱心儿一样莹白的臂,和血一样鲜红的花,激动得热泪盈眶。女孩有些胆怯地试着缩回手臂。袖子放了下来,手臂偷偷地在袖子里转动着。
“这守宫砂呀,到你们嫁了男人后,就会褪掉。若在那之前有了汉子,没了砂,那祖宗八辈就倒霉了。”老女人拖着长腔,梦呓一样叨念着。
郭蓝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当然,是在她姐姐死后才数的着的。
天很闷,很热。她在地里给牲口打草。篓子满时,她已经大汗淋漓。于是,她便跑到了水塘边,要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他们却早已在水里了。人们看见她,便冲着她“嗷嗷”得乱叫。她红了脸,低着头,小心地用脚去试水。黑色的裤子,裤脚浸到水里竟泛出了红。她忙缩回脚,背过身,用手往跨下摸了摸,竟摸了一手的血。她挎着篓子,拎着镰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一个土坎,让她狠狠地摔了一大跤,手里的镰刀砍在了右肩上,差点把胳膊砍断。
她顺着那梅花往上摸,摸到了右肩上的疤,偷偷笑了笑,又伸了伸舌头,轻轻地在梅花上舔了舔。
风刮过大地,刮过疯狂生长的野草,露出她饱满的脊背。因为避人,她打草都不往人多的地方,而是到这边人很少到的野地。
刹那间,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越来越重,越来越低,都快把大地压碎了。仿佛就在她头顶上,压得她站不起来。
她想,如果有哪个贞节牌坊来顶住这天,该多好呀。雨来了。她慌不择路地往回赶。
风刮起了一阵沸沸扬扬的蛙声。蛙声让耳朵轰鸣。她从蛙声中,隐隐约约听到有脚步声。她猛地回头,四周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她握紧了锋利的镰刀。她倒退着走了一会,胸口打着鼓点子,耳朵用力分辨着蛙声、云的翻滚声、草丛声,和自己那似有似无的脚步声。“咕咚!”她好像被人从后面绊了一下,仰面跌出老远。镰刀和篓子都摔到了一边。她忙爬起来,摸着镰刀,却又一下子被按倒在地。她看到有个影子模模糊糊地在眼前晃动。她摸到一块石头,狠狠地向那个影子砸去。那个影子却好像一团雾气,漫过石头,落到远处的地上。她感到浑身发毛,在地上滚了一下,希望能碰到丢掉的镰刀。果然,在左手边,她摸到了镰刀的刀把。急忙抓起来,对着那黑影,猛地挥舞着。那影子并没有因此而逃走。挥舞的镰刀,好像什么也没碰着。她感到影子紧紧得把自己压在了身下。她浑身抽紧了,抖动着,更加狠狠地抡着刀,却什么也抡不到。她感觉到自己在发热,在溃退,在投降。投降也吧!她体验到的温热,其实也并不可怕。而身上的影子,似乎可以替代一下那根本不能救命的牌坊,为她抵挡一下往下沉的天。但是,右臂上的梅花却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贞洁。”她一闭眼,左手的镰刀狠狠地向右臂削去。一声炸雷,镰刀刃上闪出刺眼的红光。闪电把整个黑幕撕开,露出惨白的光亮。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前所未有地开放,开放,同外面融为一体,把外面的黑云、蛙、草、冰冷的雨点,还有那影子,全都吸收进来,变成了一团混沌。
郭蓝被蛙声唤醒时,已是黄昏。她想支撑着坐起来,却支了个空。右臂在她身边静静地躺着,梅花在雨后光彩焕发。右臂已被包好,身上洒满了上午打的一篓子青草。所有的血,都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从不曾有黑的天、黑的影子、黑的血、恼人的蛙声,而是就现在这样,绿的草、雪白的胳膊、鲜红的梅花。她拾起胳膊,放进篓子里,朝家里跑去。
亲事如期而至。最重要的验砂仪式,在宗祠外当众举行。老女人凝视着女孩空空的,在风中翻动的袖子。郭蓝的母亲,打开个长型的木盒,里面盛着一根雪白的胳膊,一朵鲜红的梅花。老女人质问似的把目光射向老人。郭蓝的母亲缩身俯首,低声道:“闺女下大雨那天出去打草,走迷了,不小心给绊倒了。镰刀砍在膀子上……就这样了。”老女人有些疑惑地看着那条胳膊。幸好肢体残缺,在镇子人眼里并不是太严重的事,只要砂在就行了。老女人给女孩小心翼翼地披上了嫁衣。
当晚,红烛的光芒染红了整个村子。
“爹,放手!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做绿毛王八!”
“你咋能这么说?你又不能肯定……”
“我是她男人!”
“你小声点儿!”
“我五尺男儿,来世一遭,不能不明不白地过活。名声算个屁,我就想较个真。”
“你小声点!”新郎的父亲把新郎拉到一边,“小王八犊子。你乱说什么!”他一巴掌狠狠抽到儿子脸上,“你别污人清白。那是你媳妇,你污她清白……”
“你不信?我胡说?她为什么天不亮就躲出去打草呀?心虚!青天白日,我污谁清白了?他们全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父亲是醉鬼,儿子是小偷,大姐跟人换亲,平白无故地死球了,小儿子还是个病秧子。”新郎怒气冲冲地喊着。
全村的人几乎都在跟前。一张张看不清的脸孔,黑压压地,密密地围成一圈铁墙,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新郎的父亲又气又急。
“你放屁!”宗祠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丝天光从里面射出来,新郎像是要逃跑似的冲向白光,门又关上了。
老女人站在那里,让新郎父亲短小的身子更加矮了。
“她没有守宫,早破了身子。我不是她男人!我没胡说。大丈夫顶天立地,我就是要较个真!”新郎充满仇恨地四面环顾。他凿子一样的眼光,铁桶也能被穿出个洞。
郭蓝的眼神有些呆滞。母亲在她身边缩着,双手抱着那个长木盒子。
郭国从人群中挤出,猛地冲向新郎,“不准你侮辱我姐姐!”郭国用力地拽住新郎。
“去你的,你个病秧子。你们全家都是破货!”新郎用力一推,把郭国推到泥坑中。
新郎看老女人不说话,便指着郭蓝,“你说,你说,我是你男人吗?难道我不知道?我污你清白了吗?我要是污你清白,我脑袋就搬家!”
郭蓝的母亲如一具泥塑,在老女人身边抖抖索索地站了一会。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宗祠的大堂,跪在祖宗牌位前,双手恭恭敬敬地打开木盒。手臂还是葱心一样的莹白,梅花还是血一样鲜红。她一头磕在青砖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新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扑通”一声跪在石板上:“菩萨,我男子汉大丈夫,我没说假话呀!”
老女人把盒子里的手臂拿出来,用嘴在鲜红的梅花上吮了吮。梅花鲜红依旧。她抬起头,颤巍巍地看着满镇的,用白石砌成的高高的贞节牌坊。新郎看着那鲜红的梅花,眼睛红得像火。他一把夺下那手臂,劈头盖脸朝郭蓝打去。她一退,绊在石头上,仰面朝天。
新郎收不住脚步,也扑倒在地上。“我枉为男子汉大丈夫呀!”他用断臂狠狠地抽打她。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天。天上的云飞快地聚集,黑起来,就像身下的黑石板。洁白的贞节牌坊,在满世界的黑暗中给她支撑着沉下来的天。她浑身抽紧了,颤抖着。左手握紧了镰刀,照着黑影的头就是一抡。
风声又起了。红黑的雨点从天而降。瞬间,天空万里无云。
郭蓝被警察带走了,被判处了故意杀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