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城下了两天的大雨,到了午时方才停下。
一队三十人编制的军方护卫在涪城外的驿馆旁停下,为首那个披着约莫二三十斤重量纯铁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的领头护卫摸了摸有些干裂的嘴唇,对身后的护卫说道:“去驿馆里拿两坛子酒,不用给钱,跟驿官说一声我们是大人派下来的就够了。”
护卫愣了愣,问道:“李哥,这也太……强硬了吧,怎么说这都是人家的地盘,要是人家不愿意给酒呢?”
领头的笑了一声,甩了甩手,骂道:“你他娘的怎么那么多废话,我说了行就肯定行,以大人的身份,别说这么个小小涪城的驿馆,就算是放在整个淮南道也够咱们从南一路喝到北了,你只管去,说不定他还觉得两坛子太少,要把所有的酒水都拿来孝敬我们呢。”
看到护卫进驿馆去讨酒,领头的护卫转头看了一眼队伍后头跟着的马车,眼色微微冷了冷,细声对身旁的另一个护卫问道:“怎么,这么久了,那个娘们还是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护卫点了点头,抱怨道:“李哥,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辛辛苦苦跑这一趟就带回了这么个哑巴一样的娘们,实在不值,大人还不知道愿不愿意要,要是愿意还好说,如果不愿意,咱们岂不是得被大人责罚一通?”
领头的摇了摇头,说道:“咱们只负责带过去,其它的事情不用管也不用想,就算大人不想要,那也是怪罪到临春城县令的头上,虽然只是个芝麻大的官位,不过临春城这地方不同其它,倒也不需要担心太多,咱们虽然是私下拿了县令的好处,但不管成与不成,也只是他们的事情。”
他侧眼看到驿官亲自抱着酒坛子出来,满脸堆笑,心中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但面上的功夫还是做足了,吩咐就地开坛喝酒之后,他喝了一口,大声道:“弟兄们,还有一段路要走,等过了涪城就没有之前这么通畅的官道了,淮南道的江湖很乱,虽然咱们人马俱全,但要是碰上了不长眼的贼子,弟兄们可别留什么情面,照着脑袋砍就是了。”
驿官听到这么一番话,赶紧走上前来摇手解释道:“不是不是,大人,我们这淮南道的江湖以武犯禁的武夫是有些多,不过比起北边的江湖还是算得上平和的,若是遇上什么不称心的事情,还请大人多多包涵。”
领头的护卫懒得和这种混在最底层的官场又深韵人情世故的小人物废什么话,本来文人和武人之间就是互相都带着偏见,平常都是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的。他灌了一口酒,问道:“行行,我知道了,顺便问一句,涪城附近的道路你熟不熟?”
“待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熟呢?”
看着驿官谄媚的嘴脸,领头护卫微微皱眉,问道:“过了涪城,往云州哪条路最近?”
驿官思索了一小会儿,说道:“大人,去云州只需出城一路向西,走到能看见碧螺河的地方再转北,就是最近的路了,只不过路上恐怕不是那么安全,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情,下官……怕担不起罪名啊。”
领头护卫招呼道:“上马,走了!”
待三十人皆上了马,准备启程的时候,领头护卫忽的心血来潮,看着驿官说道:“我们和那些江湖人,都是武人,学武是为了个啥,还不就是为了在该拼命的时候有资格去拼命么,我一直都不信那些所谓有点修行境界的江湖武人真能在我们的马蹄子下还能纵剑杀人,这次如果遇上了,我倒是想看看他们究竟有个什么本事。”
出涪城,按驿官说的,往西而行,走了不到十里地,果然看到了那一片泛着碧绿色彩的碧螺河,延绵入万里山川间,不知往几十里外流淌而去。
碧螺河前头,都是高山,只有往北有一条路,道路静僻,比起他们刚刚来时的路还要静谧上不少,除了偶尔听得到几声鸟鸣和秋风吹叶的簌簌声响,再也没有其它声音了。
领头护卫抬手示意停步,然后转头喊了一声:“休息一会吧。”
他下马,走到马车前头,掀开帘子,看着里头坐着的姑娘,明明清秀可人,却显得死气沉沉。
他靠在马车车厢的一侧,对着她说道:“姑娘,我虽然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牵挂,或者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但是事已至此,无论是大人,还是你们的县令,还是你的父母,都希望你能去大人那边,到了那边,不仅有荣华富贵可以享受,而且……作一个二品大人物的妻妾,以后在云州可以给你带来你根本想都想不到的好处。”
姑娘依然低垂眉眼,一言不发,连眼皮子都没有抬起来过一下。
领头护卫吐了口气,说道:“我就说到这里了,反正等到了地方,等你习惯了之后也就好了,顺便说一声,这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我只是个带路的而已,以后可千万别在大人面前说我的坏话,大人他脾气不太好,要是听了什么闲话,指不定就直接把我给一刀宰了。”
他突然眼睛一红,一拳砸在车厢上,只听到一声巨响。他尽量压低着声音,但依然藏不住胸口的怒气:“所以,还请姑娘以后能放过我们这些小人物,我们活着不容易,没有你容易!”
“是啊,都不容易,我也不容易,等了这么久,终于能杀死你们了。”
有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领头护卫在疾速转身的瞬间,一只手已经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他看着碧螺河水畔站着的青衣年轻人,眯了眯眼睛,问道:“淮南道江湖上的贼子么?一个人,很有意思,也很有胆气。”
三十名护卫上马,拔刀,压低身形,正对来人,动作一气呵成。
领头护卫看着青衣年轻人,年轻人脸上很平淡,仿佛根本不在意他麾下三十名重甲护卫的刀锋,他一步跨上马,抽出腰间军方统一配置的楚刀,问道:“虽然有意思也有胆气,但你可能是少了些脑子,我不明白你一个人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还是说,你只是个诱饵?”
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已经开始往四周游转,但除了眼前的青衣人,和他身后的碧螺河,以及远处的千里山川,根本没有看见一个人。
身边的护卫问道:“怎么办?”
领头护卫说道:“还能怎么办,压刀,提速,冲死他。”
三十名护卫,同时双手握刀,将刀压在腰部往下的位置,呈挥砍姿,然后开始前冲。
青衣人站在那里,没有动。
在这个世界上,面对三十名持楚刀前冲的重甲骑兵,能够巍然不动的人,排除那些完全将生死置于度外的莽夫,只有到达了乘虚境界,才有可能做到,所谓乘虚,就是将被动着接受天地气息的凡人躯体改变为可以主动控制天地气息的脱俗体魄。面对三十名将近全速冲锋前进的骑兵,玄机境界会因为抵挡不住刀锋的力量而败,而洞明境则会因为气息不足以久战而败,只有乘虚才能做到胜。
青衣人并没有那样的境界。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别说是三十名骑兵,就算是五十名,八十名,这一轮的冲锋速度再快,也没有办法能够到达他的身前,挥出能够杀死他的刀锋。
哗啦啦的血水溅起,有甲胄砸在地面上的沉闷响声。
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充满愤怒和痛苦的凄厉吼叫。
冲在最前头的将近二十名护卫已经死了。
但毕竟是正规军人,虽然没有站在西边关外的沙场上奋勇杀敌,但依然有着军人应该具备的能力,在最前头的护卫纷纷落地死去的时候,后头的人已经勒紧了缰绳,让马匹强行停止前进的步伐。
领头护卫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刚刚被震惊填满了的情绪,问道:“刀丝?”
青衣人耸了耸肩,说道:“你们的马太快了,我本来还打算提醒一声的,但是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血是不会悬浮在半空中的。
但半空中有刚刚溅出的血水,没有落下,而是悬停在那里,缓缓一滴一滴地垂入地面。
半空中挂满了刀丝,一大片人眼根本分辨不出来的,只能在离得很近时才能隐隐看到的大杀器。这种刀丝是禁止使用的,只有在两个地方才被允许,一个是皇帝陛下的直属机构——奇策府。
而另一个,则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杀手组织——天网门。
领头护卫问道:“你是什么人?”
青衣人说道:“我叫宁棕,是一个普通人。”
领头护卫摇头,带着极度的恼意和疑惑问道:“普通人?普通人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东西?普通人怎么会买通得了涪城的驿官,把我们带到这个你设计好的陷阱里?你是天网门的人么,还是……奇策府?我们只不过是小人物而已,如果你针对的是大人,那为什么要费这么一番工夫,就为了杀掉我们?”
宁棕用手扇了扇鼻尖上传来的血腥味道,说道:“你的问题太多了,我不知道回答哪一个比较好,或者说得简单一点,我根本不认识你们的大人,也没有想做什么大事情,我只不过是受人所托,来杀死你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