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秋走下咖啡馆前边的台阶,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问阿广,“对了,最近有吴琛的消息吗?很久没有联系了,也不见他更新朋友圈。”
“前段时间还通过电话,说是在南京挺好的,”阿广站在原地,大声说,“以他的能力,应该混得不错吧。估计是太忙了,顾不上玩儿什么朋友圈了。”
“应该是吧。”景秋转身离开,往后扬了扬手,喊了声,“走了!”
景秋驱车离开阿广家楼下的商业街,往北边拐过来。只见道旁高大的合欢树随风摇摆,扬下枯黄的花朵,经过行人的踩踏,脏兮兮的。一路开过去,两旁拆毁的老房子,遍地瓦砾,红通通的砖块裸露着,楼板间的钢丝从破碎的水泥块中伸出来,像是城市的伤口。
偶然瞥见零星几间破屋,顽强地挺立在废墟之中。又或者,残垣断壁之间,忽然冒出一根晒衣绳,彩色的衣物,浮在灰暗的背景中,成了某种精神的象征,颇有现代艺术的感觉。
前方不远处,一簇灰黄的高楼拔地而起,直挺挺地伸向天际。塔吊高高地悬在头顶,来回挥动。楼上无数的窗口,还未装上玻璃,黑洞洞的,像一张张大开的嘴,在无声的呼喊中,显示着自己的力量。
景秋坐在车里,对着颓丧的街道,脑中滚动的,还是公司的事。
年关将至,不是跳槽的时候。如果阿广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没有好的下家,应该能听进景秋的劝告,暂时咽下这口气,回公司上班。景秋希望他至少做到年底,因为,要找到能接替阿广的人,绝非易事。
行业使然,每年过了年回来,都有不少员工离职。有人另谋高就,去了竞争对手那里。也有人坚持不下去,想换换环境。年后,公司在人事上必有一番动荡。到时,只怕阿龙和阿广只能留下一个。
天色陡然变了,阴凄凄的。风卷起樱树的落叶,飞到路旁的水沟里去了。抬眼望去,远远地,云层正迅速堆积起来。天空像一幅水墨皴染的画。天际的暗云,叫人从中看出雨来。
吴琛走后,公司里资历比景秋更深的,除了几位高管,就只剩阿广了。他来公司比景秋还早两年,是元老级员工。
阿广学历不高,自学成才。年纪虽比景秋大不了多少,却有十几年的经验。操作的项目、设计的稿件,估计他自己都数不清了。他没有专业的艺术功底,对色彩、造型的敏感稍差,但也避免了学院派的迂腐,作品反而比较切合实际,能打到普通人的心里。
阿龙把广告当作艺术。他对广告的敬畏,他工作时疯魔的状态,确实令人钦佩。但景秋始终找不到那种敬畏之情,常常怀疑广告的“艺术价值”。说到底,广告还是商业行为。景秋想起看过的美剧中,“广告”跟“商业的”是一个词,commercial。
在楼房被销售之后,谁还会留意那些破烂的展板、灯箱、围挡,以及散落在地上的楼书、册页?即使那些入选了房地产广告年鉴的作品,除了印出来供人“借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价值。问题的关键是,衡量广告的好与坏,最终要看是否促进了销售。艺术性,恐怕只是广告人的幻觉吧。
自己沿用吴琛的策划,为星运城项目打造“讲故事”系列软文,跟“艺术”也不沾边。即便最后收集到一百个故事,编辑成书,也绝不是文学。在营销理念精心的包装下,人物和故事不过是承载商品属性的工具罢了,其中包含的感情,也只是把商品的价格推到更高层次的手段。
景秋不禁想起,当年指导他毕业论文的邹楷教授,曾力劝他考研,继续攻读文学。他的回答是,“在法国,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读罗曼·罗兰了,很多年轻人甚至没听说过《约翰·克里斯朵夫》。邹老师,我实在不知道在中国研究这部小说,除了拿学位,还有什么别的价值。”
还记教授当时沉默了许久。他显然很生气,但也无话可说。
如今,做了这么多年的广告,景秋竟考虑起这些作品的价值来,想想真是讽刺!应该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做的事情,除了填满时间、赚取金钱以外别无价值吧?可是,这明明就是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日复一日地消耗着毫无价值的人生。
无论人生故事被写成文学还是广告,也不管读者读了故事产生了情感共鸣还是购买冲动,最好都不要去追问它的价值。图书馆里死气沉沉的书本,和房交会上被当成垃圾收走的广告册页,本质上并无差别。
这么胡思乱想着,天上忽然飘下雨来。景秋正行驶在一片开阔地,只见雨帘随风轻摆,将天地连成一片。大雨飘飘洒洒,洗净了天空和大地,也把阴郁的情绪涤荡一空,令人神清气爽。
景秋脑中仍然盘旋着广告、广告、广告。现在,星运城的故事写到二十几号,效果还不太明显。难怪赵锋有点儿着急,嚷着要把软文撤掉,全部改成硬广。要说服他不难,只要把蔡鼎新抬出来就行了。对景秋来说,难的是自己的信心正在减弱。
星运城体量巨大,开发周期很长。不知道这些故事,对项目的整体形象和销售价格,究竟能有多少助力。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听听反对的声音也好——这才是拜访赵锋的初衷。
进了兴亚的办公室,远远就看见陈怡对着电脑,跟人沟通着什么。景秋快步过去,一路跟几个熟人打了招呼。来到陈怡身后,伸手从她桌上拿起一块巧克力,说,“能吃吗?”
“吃吧。”陈怡转过来,笑说,“你怎么来了?”又指了指电脑上的天气页面,“这么大的雨,没淋到吧?”
“我来听老赵发牢骚,必须风雨无阻。”景秋笑道,“你知道的,他这个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陈怡翻了翻白眼,不理他。
“对了!”景秋说,“你的房子,贷款下来了吗?”
“还没呢!”陈怡叹了口气,说,“急死人了!”
“别急!房子在那里,跑不掉的。”景秋笑笑,说,“早知道是这样,按揭就走我推荐的那家银行了!”
“我也想啊!”陈怡说,“但是,我在这家办了低息贷款,有什么办法?”
“也是。那就再等等,应该快了!”
“嗯。”陈怡笑说,“反正我都等了二十几年了,也不差这几天。”
“这么想就对了!”景秋说,“我先进去了,回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