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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豹子

上网时间长了,刘塞林就会觉得这十六年来的日子,全都在脑子里闪现。

所有经历重叠在一起,学校、同学、游戏、毛片、数学、妈妈的坏脾气、在线大厅、臭袜子、方便面、冬天的风、父亲酒醉后的表情……全都成了同一个故事的一部分。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一个很细嫩的声音,像是小孩,又不全是。他很奇怪地停下敲击键盘的双手,侧耳聆听。

家里静悄悄的,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连水龙头都关得很紧,冰箱也没有发出声音。他好像走进了童话世界,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都成了真假难辨的幻觉。

可是一个瞬间,一切又回到了现实,天峰十三狼并不会跑出来,他呢,还是一个人待在这个世界。

他在等“农夫三拳”上线,有时会觉得时间很慢。有时他会感觉到“鱼虫子”摸到了他的鼻子,提醒着他,他就在他的身边。他为“瞌睡龙”感到高兴,他的坚持和忠诚,给了他信心。

但是困倦袭来,思维开始捉弄他。他会在一两秒钟内睡着,很快就开始做梦。他没有听到门在响,但随后稍微的动静,就让他警觉起来。他意识到母亲回家了,看看时间,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

他觉得肚子饿了,走出书房,见母亲已经换了宽松的睡裙,正在冰箱前找冰淇淋吃。她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饿了吗?来一点?”

刘塞林才不要吃冰淇淋,虽然他肚子确实饿了。他一边就着水龙头洗了把脸,一边思索,今天到底吃没吃饭?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这样,吃没吃饭,或是睡没睡觉,这么简单的事,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虽然天已不早了,可是母亲并不急着去睡觉,而是打开了电视。将她胖胖的粗腿,放在了茶几上。她对着屏幕,一边挖着冰淇淋,一边腾出手来,操纵遥控器。她调台的速度很快,刘塞林能感觉到屏幕在飞快地闪动。他也凑到冰箱跟前,拉开门,什么也没有,连一周前的黑麦面包都没有了。

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他今天其实是吃过东西了?

他甩搭着两腿,感觉浑身软绵绵的。他想下楼去买点吃的,可是又想,混过去算了。他不想出门,出门意味着麻烦,意味着嗦,还意味着会心烦意乱。二十四小时店就在小区门口,随时有茶叶蛋,有方便面。很多个晚上,如果妈妈没有回来,他都会去那里买吃的。有时候一买一大包。店员是个中年男人,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为什么呢?是他不够成熟,还是他在这个年龄,太成熟了?

他想让妈妈替他想点办法,弄点吃的,虽然他们已经快两年没有怎么好好说过话了,可是他觉得今天她的表情,比较和气。大概在外面和男朋友玩得很开心吧,或者是,又赚了一笔可观的钱?

“妈。”他站在边上,叫了一声。

符拉拉眼睛盯着电视,在往嘴里送冰淇淋。她发出的声音,更像是通过鼻腔:“唔。”

“我饿了。”

“唔。”

刘塞林一屁股坐在离母亲不远的沙发上。他跟母亲一样看着电视屏幕,他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如此冷漠,如此残酷。他内心的火在一点点向上冒,他看见她肥胖的小腿,从睡裙下面露出来。脚丫搭在茶几上,下面垫了几张报纸。她完全对他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我饿了。”他又说了一遍。说的时候,能感觉到内心很虚弱。他这是在干什么,难道想和她和好吗?她不是早就说了吗,从此两人,只当陌路之人。

“饿了好。”符拉拉的声音,就好像从梦境中传出来的一样。和他一样,她也像个空心人似的。她站起身来,冰淇淋吃完了,蹒跚着脚步,去厨房扔垃圾,洗手。

她画了眉毛,又粗又浓,在一张大大的胖脸上,颇有点怪异。刘塞林扑哧一声笑了,他伸出手指指她的脸,说:“真够可笑的。”

符拉拉撕下一块卫生纸,擦着手。她并不接他的话,知道他无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一个网瘾者,有什么真实的情感呢?她看了他一眼,顺手拿起一本杂志,对他说:“我去卧室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说着,进了主卧室,啪地,反锁了门。

刘塞林心里一沉。客厅的灯还亮着,说不出的刺眼。他黑下脸,浑身瘫在沙发里,腿,胳膊,眼皮,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有力气。咔嗒,每次听到母亲反锁门的声音,他的胃就一阵痉挛,说不出的疼痛和难受。

两年前,他曾半夜闯进过母亲的卧室,拿切菜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向她要钱。从那以后,她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再也不管他了,上学还是不上学,她连问都不再问他一声了。她告诉他,就在家里上网,别去网吧了。

需要升级的钱,新的装备,她可以给他买。除此之外,一个月再给他一千五百块钱,权当伙食费。她很忙,一日三餐,他自己去解决好了。五十元一天,这标准不算低了——吃吧吃吧,玩吧玩吧,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刘塞林开始感觉很好,很自由,有种从身到灵,全都飘起来的幸福。但半年过去,母亲再也不过问他的任何大事小情,他又觉得自己像个狗一样地,被她抛弃了。

符拉拉说到做到,从那以后,每月会按时给刘塞林钱。除此之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跟他说。更别提管他吃,管他喝了。

她每天睡到快中午时才起床,梳洗打扮之后,便去养生馆——她开着深圳最大的一家养生馆,里面足浴、按摩、刮痧、中医、经络,一应俱全。晚上十二点多能回来,就算是早的。大部分时间,凌晨三四点才能进家门。

“我们都解脱了。”有一次,当刘塞林央求她跟他说说话的时候,她这么说,“我再也不用操心你的前途,你呢,也不用为我的管制,而恨透了我。难道你还想回到曾经的岁月吗?难道你希望我继续管着你吗?难道你忍受得了没有网可上吗?”

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疏远、拒绝,甚至还有仇恨,她还是他的母亲吗?望着她,他的心也硬冷了起来。是啊,他才不要被她管手管脚的呢,才不要坐在教室里,心里却无比痒痒的,想着去哪里玩游戏呢。

十四岁,他就懂得了人生是有选择,而选择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个道理。他选择了这样混一天算一天,就得抛弃亲情友情和人们的好脸色。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连妈妈都放弃他了,他又恨又得意,自己也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才好。

母亲每天晚上,反锁上卧室的门,都是防着他的。她不信任他,两年前,经过了无数痛苦的拉锯战后,他们彼此都说了很多伤人心的话。那些话,让他们再也拾不起母子之情了,就好像彼此之间,都把感情当成了一块布,任意撕得粉碎,再也无法缝补起来了。

那些碎片,残酷、血腥、臭气熏天:

她说:“不如你死了我还好受一点,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只当我从来没有生过你,不要叫我妈!永远!永远!”

“我真后悔,当初生下你时掐死就好了!”

“你给我滚远一点,有多远滚多远,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

还有:“跟你老子一样坏!”

“你去找你爹吧,让他带你去嫖,去赌,去杀人放火!”

而刘塞林呢,他也不是没对母亲说过至少和这些话一样杀人不眨眼的恶毒话:

“老婊子,去死!”

“你不是我妈,你是个不要脸的死肥猪。”

“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从来就没有,没有!”

“我恨你,我恨我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要生我!”

他是初一,十二岁时,迷上打游戏的吧。

最开始只是小玩,并不敢逃学。后来就开始包夜,开始没日没夜。这个过程发展得很快很快,他成了电视里常演的那种小孩。逃跑、偷钱、不上学、骗人——谁都骗,老师、同学、奶奶、爸爸,当然骗得最多的,是妈妈。

整整两年,母亲几乎放弃了生意,日日夜夜地盯着他。她很多次半夜三更地,还在街头四处找他,穿着两只左脚的鞋子;也有很多次,一大早就跟踪他出门,看他不去学校去哪里;他们在街头扭在一起打过架,她扇他的耳光,他就踢她的下身;她还坐在小区门口,像个村妇一样地大哭大嚷过,因为他抢了她的钱就跑了。

她也有过怀柔措施:

为玩得没黑没夜的他端来快餐;晚上陪着他睡觉,像小时候一样给他讲故事;提着书包陪他去上学;他想吃什么玩什么都给他买;带他假期出门去旅游;带他去教堂听牧师布道——尽管他们谁也不信教。

但是所有的、所有的,都只是基于他不要玩游戏,去网吧。一旦他重犯,立刻会是更猛烈的暴风骤雨。

他们像一对冤家,合合分分无数次,尤其他开始对她动刀子后,母亲放弃他了。

被亲人放弃,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这点,刘塞林在体会自由的同时,也是知道的。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网络游戏,再没有什么可以联系的人和事了。而网络游戏,只要关了电脑,就终归什么也不是。但是那些故事,不容易摆脱,甚至因为母亲对他的不理不睬,更不容易摆脱了。它们总是呼唤着他,因为只有跟它们在一起,他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渐渐地,他开始相信,这些游戏里的人物,在他身上认出了什么东西。那是一些新奇的、丰富的东西,是别人身上没有,别人也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像最近,一种奇怪的声音,总是在他的耳边响起,先是轻声,后来大声,越来越引人注意。

它们既是对现实的逃避,又是一种可以选择的现实。

有时候,隔绝两个世界的那堵墙,变得薄脆起来。两个世界,也就混杂到了一起。

他抗不过饿了,终于走下楼去。

他的腿轻飘飘的,大脑说不出的兴奋,还有烦躁。那个奇怪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好像是在叫他的名字,刘塞林,刘塞林,可他却听不出是男声还是女声。

天很黑,夜已深,路上行人很少。他伛偻着肩膀,摇晃着向小店走去。灯箱立在外面,照出周围的一小片亮地来。

刘塞林嘴里念念有词,说着自己也不清楚的什么话。他觉得这样说一说,似乎走起路来,才不会歪倒下去。他总觉得头重脚轻的,忍不住把自己想成游戏里亡灵的骨头,把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男人当成屠城的杀手。

他嘴里念叨着战术,脑子里自己和男人早已提着刀,分别跳到了半空中。在兴奋中,他一把推开了小店的玻璃门,动作之大,声音之响,让老板吃了一惊。中年男人正在看电视,店里除了一个正在找避孕套的年轻人,再无他人。

买吃的?

老板站起来,冲向他。

刘塞林很想让自己嘴里的念叨停下来,可他有点控制不住。他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直愣愣地。男人冲他喊了一嗓子:“嗨,小伙子,要点啥。”

他刻意提高了声音,终于将刘塞林唤回到了眼前。

他对这个年轻人,打心眼里感到恐惧。他身上没有一点人气,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整天又在干着什么。他常常像个幽灵似地飘进来买点吃的,按理说幽灵不吃东西,可他妈的,他那么苍白着小脸,身上连点活人的味道都没有,还总是半夜三更才来买吃的,换作你会不这么想?

他一边看着刘塞林飘移不定的眼神,一边顺手抄起一个袋子,往里面装茶叶蛋:“几个?还有面包,要不要?”

刘塞林点点头。他想这男人,说不定是个巫妖王。他有奇突的发型,而且看他的眼神,非常冷峭。刘塞林在心里假装对付着他,手却接过袋子来。付钱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仔细看袋子里都有些什么东西。

怪的是,出了小店,他反而觉得不饿了。不仅不饿,因着这一路的“冒险”,甚至有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上了楼。

刘塞林坐在电脑前,重新开玩。他剥了两个茶叶蛋,囫囵吞枣地塞进嘴里。他决定再来一盘。在线大厅里依然人头攒动,他叫住了蓝贝贝。他们曾联手一起闯过关。他问,再来一盘?

蓝贝贝欣然同意。

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估计和他差不多年龄,和他差不多情况吧。别人都喜欢问东问西,哪里人,多大了,上学吗,父母态度如何。他从不问,也不许别人问他。玩就玩,说那么多干什么。可是今晚上情况有些不同,因为总有奇怪的声音在叫他。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问这个蓝贝贝:“你有没有上网时间长,产生幻听过?”

蓝贝贝发了一个鬼脸,说:“别吓我。”

刘塞林无助地:“不开玩笑,是真的。很诡秘,受不了。会不会法师在叫。”

蓝贝贝:“哎,很有可能。猜猜看他想叫你做什么?”

刘塞林很少跟人聊游戏以外的事儿。蓝贝贝的这句话,有调侃有好奇,还有一点友好,这让刘塞林心里突然一悸。他仿佛感觉到一种日常生活的气息。这东西,已经离他很长很长时间了,长得他自己都要忘记味道、光线、触觉……任何能被唤醒的感觉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外星人,正在学习着感知话语背后的人物心情。他小心地发过去一句:“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蓝贝贝的回答利索而坚决。紧接着,她立刻给他发来了照片。

果真是个女孩,看样子比刘塞林大不了多少,也小不了多少。头发短短的,还戴着根颜色艳丽的发箍。她的五官非常秀丽,眼睛不大,皮肤细腻,有种说不出的活泼调皮劲。

刘塞林吓了一跳。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真实鲜活的人了,甚至她的味道,似乎都能呼之欲出。他觉得这女孩子就好像跳到了他跟前一样,他奇怪地问她:“你半夜为什么不睡觉,你妈妈爸爸呢?”

“他们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自己过。”

她的回答,听不出悲伤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就好像是在说,我的笔记本都是粉红色封皮的一样。

刘塞林那晚上,和蓝贝贝聊了很长时间的天。奇怪的是,他的幻听越来越清晰了。而叫着他名字的,正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他幸福地想,这一定是魔幻世界的一种安排。他和她,注定是要走到一起的。

随后的几天,他一边和蓝贝贝玩游戏,一边大概知道了一些她的情况。她比他小一岁,住在北京,父母都在国外。平时住读,但经常不去。喜欢音乐,喜欢跳舞,喜欢吸烟,喜欢吃川菜,喜欢喝酸奶,喜欢穿热裤,喜欢换发型,喜欢看电视,喜欢玩电游。

你做我妹妹吧。

刘塞林央求着。他觉得他爱上了蓝贝贝,不是,不是那种爱情的爱。他还从来没有爱过什么女孩子呢。他并不喜欢早恋,而且也不想早恋。早恋有什么好的呀,爱得要死要活,最后还不是变成仇人?

他喜欢的感情,和谁的感情都不一样。兄弟姐妹,对,兄弟姐妹,他最渴望的其实就是这样的关系。他不想跟哪个女孩子,做男女朋友,因为那样一来,可能会很容易就闹别扭,可是如果他能有个心心相印,不让自己感到孤单的妹妹,不是很好吗?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蓝贝贝立刻痛快地答应了:“好啊,我也想有个哥哥呢。”

从那以后,刘塞林就开始给他和蓝贝贝设计起一款兄妹探险的游戏来。

在他的想象里,他和蓝贝贝住在一个很古老的森林的边缘。没有人敢真正地走进森林里去。

他穿着兽皮缝制的衣服,但是非常合身,衬托得他身材挺拔,腿特别的长。兽皮当然是豹子皮了,他一直喜欢豹子这种动物。很小的时候,他看动物世界,发现两头豹子,即便是在亲热的时候,彼此之间也是非常凶残的。这个镜头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豹子总是独来独往,昼伏夜出。这两年,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豹子了。

而且豹子皮很轻巧,很好看,也够保暖。他是一个带着妹妹、在可怕的蛮荒和魔兽世界里生活的人,他当然需要一身漂亮的衣服。

没有人管理他的生活,可他还是让自己和妹妹生活得井井有条。他们住在屋顶有烟囱的小木屋里,到处都干干净净的。炉子暖烘烘地点着,还有一张软软的小床。天黑了,他们就头挨着头,睡在床上。篮子里有面包,有鸡蛋,还有很多苹果。石头墙面上,还得有悬挂的弓箭,和风干的肉,否则妹妹想吃肉了,怎么办呢?

每天早上,刘塞林都会早早起来。他警觉地拉开门,站在外面,看看天气,再向对面深不可测的森林看上一看。他和妹妹的食物,几乎全都来自森林,可是他也比谁都清楚地知道,不能向里面多走一步。

那里面有一种奇怪的动物,叫做豹人。有着豹子的头和身子,却可以像人一样站起来,还会说话。他们有时候会变成人的样子,钻出森林,骗人跟他走。等走到森林深处,他们就恢复成了一头吃人的豹子。

他们是豹群里的统治者。虽然平时各自活动各自的,但只要他们一声令下,所有的豹子都会跑出来,将人团团围住。他们喜欢吃新鲜的肉食,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就这么被他们骗去吃了。

以致这个森林边的小村庄,只剩下了刘塞林和蓝贝贝兄妹俩。

人越来越少,森林便开始蔓延,很多年过去了,森林将村庄已经快要吞没了。刘塞林得到一个上天的指示,只要他将豹人的头领杀掉,他就可以重新挽回这个村庄。而且,那些曾经被吃掉的人,包括他和蓝贝贝的父母,就都会回到他的身边来。

这个艰巨的任务,他必须在十八岁时完成。现在,他早已开始锻炼勇气和力量,也开始向森林里一点点走近。他希望能抓到一个豹人,至少,可以弄明白豹人的头领住在森林的哪个方向。

每天,当他出门去打猎,或是寻找豹人的踪迹时,妹妹蓝贝贝就在家里做饭、洗衣,有时候还采采蘑菇。她唱着欢快的歌曲,把锅子擦得锃亮。她有漂亮的面孔,可是头发已经很长了,披在身后,这就让她显得更美丽了。

她勤劳、善良、体贴、温柔。每当刘塞林出去打猎,她就会默默地替他担心。她给他缝好所有破的衣裳,也给自己缝很漂亮的衣裙。

她穿着白色的狐狸皮上衣,下面是条红色的狐狸皮小裙子,还有靴子。她的模样,标致极了,又轻盈又可爱。每次他远远地从森林返回家中,她总是急忙忙地跑出来迎接他。

他一天一天,将房子加固。在窗前屋后,都种了不少藤蔓。这样一来,就不容易被森林里的野兽发现了。他还请巫师为这房子作了魔法,如果一旦豹人来临,只要他们躲进屋子,豹人就一点儿也没有办法。

春天来临,万物复苏。刘塞林跟妹妹一起去森林里种苞米。他们总是需要一点粮食的不是吗?还有苹果树,开花的时候,也需要授粉。他们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向森林,小松鼠跳跃着从他们的身边跑过。

突然,他看见了一匹马,奇怪的孤马,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这一发现,让刘塞林激动万分。他开始想捕获这匹马,如果有了它,他就可以向森林的更深处前进了。他伸出手指,在嘴里打呼哨,可是马却一扭身,立刻跑开了。

随后的几天里,刘塞林每天都会注意那匹马。终于有一天,他通过一个神奇的办法,弄到了一身盔甲。马见到盔甲,就将他当做了自己死去的主人,跑到了他的身边。从此以后,刘塞林在森林里,被其他动物们叫做了盔甲人。

玉米一天天在生长,盔甲人也开始了寻找豹人的活动。他走得已经够远了,可是还是没有见到任何一个豹人。只是森林里越来越黑,越来越暗。他担心自己会走不出来,留下妹妹一个人,太可怜。他就走了出来。

豹人啊,你们都在哪里?

眼看十八岁,也就要到尽头了。他的担心和恐惧越来越严重。连可爱的妹妹,都感觉到这一切。她脸上的红晕消失了,人也憔悴起来。

终于有一天,刘塞林从一群侏儒嘴里知道了一个秘密。原来,要真正地走进森林,找到豹人的故地,必须穿过一棵树才可以。这棵树和森林的树并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只要你靠近它,它就会变出一个门洞来。当你穿过去,就才算进入了真正的森林。

侏儒在这两个世界可以随意进出。但刘塞林要达到目的,必须回答对他们刁钻古怪的问题。

这个消息让刘塞林又怕又惧,果真,没两天,他担心的事就发生了。妹妹采蘑菇,遇到了那棵树,她走进那个洞,从此就消失了。

刘塞林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他在森林里到处飞奔,寻找那棵树。他要救出蓝贝贝来,他不能让豹人将妹妹吃掉。他大声喊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快跑啊跑啊跑啊……”

不知道喊了多久,他睡着了。

“干不干?”符拉拉没好气地问着站在她眼前、比她高两个头的小伙子,“爱干就干,不爱干就滚人。”

她在公司就是这么说话,上至副总经理,下至按摩的技师,或是保安。听我的,就在这里留下来,有钱拿,有饭吃,年终还能有奖金。不听,或是想造次,滚吧。哪里有那么多废话可说呢。这里是私人公司,打拼十二年,我出的钱,一没贷款,二没欠账,做个主,居然还有人要反对?

有天理没有?

符拉拉骂完了人,气咻咻地一头钻进她的办公室,鞋子一脱,两脚伸上了大办公桌。“妈的。”她余气未消,一个毛头小子,伺候客人不得力,还来跟她讲理——哼,想干什么,要我理解你?

我连儿子都没有心情理解,理解你们这些个败家子!

在深圳,符拉拉好歹也是个举足轻重的款婆,特别是随着近年来人们对健康和中医的重视,她的养生馆越办越火。

二十年前,她从东北来到深圳,最开始只是开间小小的美容院,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每一步都仿佛是浴火重生。

多少当年一起开始创业的人,死在了半路上,或是灰溜溜地回了老家,她能屹立不倒,而且越做越大,总有她的原因吧。

唯一麻烦的,是儿子。

离婚都不算什么麻烦,在这个鬼地方,离婚真的没人当回事。

老公是做建材的。他们一开始就各干各的,经济上并没有什么交集。反倒是他这些年起起落落,东一榔头,西一锄头,又去搞房地产,又做酒店,情况渐渐还不如她——前段时间,甚至着老脸,求她借给他千把万。

当然,被她毫不客气地骂走了:你算老几?傻货!骂你怎的了?老娘我本来也没想骂你,谁叫你找上门来!

奇怪的是,她骂了他,却并没有感到有多么快活——是的,她符拉拉从来不说快乐,只说快活。快乐算什么,哪里有快活来得逼真自然,快乐是伪君子,快活才是真要命。她想她之所以不大快活,可能是因为已经完全不在乎那个傻货了。

刚离婚的那两年,不是这样。她恨啊,依她这么刚烈的性格,没有提刀去将那傻货的家伙剁了,已是忍到无法再忍。傻货在外面嫖,回来将性病传染给了她。她去医院,医生嘎嘣脆地教唆她:“去,回去把你老公的家伙给剁了!”

她当然想剁啊,可那傻货,自知理亏,不知道藏到哪个小婊子家里去了。他包养了四五个女人,还要在外面和妓女风流。符拉拉只好当他是坨屎,恨自己怎么会看上这么个臭男人。离婚,妈的离婚。儿子的抚养费,你给我一次付清,从此一刀两断,谁也不再认识谁。见儿子?你还想见儿子,你就不怕你把他教坏喽?

傻货这会儿不傻了,坚决不肯一次付清,理由是儿子也有他的一半,他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至少,钱不付清,儿子每月来一次,他总能见一面不是?

符拉拉说:“打什么如意算盘呢!好了,不要你一分钱,给我滚人!”

女人要活得顶天立地、理直气壮,只能靠经济说话。这话成了符拉拉的至理名言。

妇联常组织女企业家们开座谈会,有时候还去学校,给年轻的女大学生们讲讲自己的奋斗经历。符拉拉每次都以这句话做开场白:“要有钱啊,同学们,咱们女人,有钱才是硬道理,其他的什么感情、婚姻、地久天长、儿女情长,狗屁都不是!”

她挥舞着胖胖的手掌,做着坚决贯彻的手势。胖脸上表情凝重,充满了急切的希望、一心一意为她人着想的焦虑。

可是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对这话完全无法感同身受,也不认同。怎么这么庸俗呢,怎么这么没有人情味呢,怎么听上去有点悍妇的感觉呢?难道,赚了那么多钱,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最后的下场竟是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婚姻,不相信眼泪了?

那还是女人吗?

如果经济独立,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的话,我说姐妹们,你们真的愿意吗?

不,不愿意。没有几个女孩子真能认同符拉拉。不行,她太没说服力了,她不美好,也不相信美好的世界。她只宣扬金钱万能,甚至为此放弃女人理应追求的东西。

妇联的同志,也感觉到了什么。她们将这些女企业家请进校园,可不是为了让女同学们变成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我们要真善忍,啊,不不不,真善美。女人嘛,感情的动物,哪里真的离得开男人呢。

而且你想啊,要是女同学们都只信奉赚钱有理、恋爱无耻的话,那么多青春年华的男生们,还不闹事啊?

不,我们要维护稳定,讲求和谐。我们要尊重千百年来人类美好感情的结晶。虽然有钱很重要,对,符总,你说得没错,我们呢,年龄越大,也就越是明白钱才是好东西、才能陪你白头到老。可是她们还年轻,她们还要经历一些风雨,还要吃一些亏,还需要在情感的路上锻炼锻炼、尝点痛苦,还是让她们去摸爬滚打一番吧。等下次,咱们能不能这样开头:同学们,在你们如花似玉、青春骄人的年岁,能不能在享受爱情、鲜花、友情之余,对自己的人生做一点理智的规划?

这样讲为什么好听呢?因为比较柔软,更春风化雨,更容易深入人心。而且,你一开始便将自己内心柔美的那一面展示在了这些女孩子面前,这就让她们能有一个比较高的认同度。

符拉拉把这句话写下来,再下一次进校园,她坐在主席台上,对着话筒咳嗽了两声后,说:“同学们,在你们如花似玉、青春骄人的岁月,是否想到过,有钱才是硬道理,其他的什么感情、婚姻、地久天长、儿女情长,狗屁都不是!”

她还是说错了,还是情不自禁了,还是忍不住要掏心挖肺了。妇联的同志宽容地笑了,笑容感染了场下的女同学们,大家看着符拉拉,一起发出了原谅的、同情的笑声。

说老实话,符拉拉看不上那些年纪轻轻的小妖精们。她们懂什么啊,吃苦头的日子还在后面呢。别看现在蹦得欢,小心日后拉清单。

总有一天,那些小妖精们,会明白她话里的真正含义。她们会点着头,心有戚戚地说:“当初我早干吗去了,要是我能早醒悟十年,现在一定跑到多少人前头去了。”

算了,就她们那态度,该吃的苦头,该经历的难处,九九八十一,一个都不能少!

符拉拉现在算是想开了,各个方面,全面想开。婚姻、子女、事业、情感,什么都不再会让她一败涂地,气急败坏了。不信?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看看谁能打倒我!

当然,她再也不谈恋爱了。不谈那种她占不了主动地位,无法掌握主动权的恋爱。

她并不相信哪个男人会真的爱她,无条件地、打心眼里地爱她。爱是什么,首先得愉悦是不是?她能给人以愉悦吗?到了这个年龄,无论男女,在外表上,都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即便特能折腾的,还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垂死的挣扎?她做过美容院,做过养生,她比谁不懂呢?那些个女人肚子里藏的小九九,她都清楚。说穿了,就是瞎折腾!

儿子都会翻脸不认人,只拿她当供应钞票的机器,青梅竹马的老公都会说走就走,何况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她不谈恋爱,只谈合同。

她的合同里这么写,甲方为乙方提供吃住并日常开销,乙方服务期限,至少需满三年,如乙方提前解约,没有任何赔偿。如乙方同时和第三家有业务联系,甲方立即中断合同,并有追讨赔偿的权利。续约则需要看当事者双方需要,再议。

她是甲方,许东是乙方。所谓业务,说直接点就是性关系。说委婉点,则是情人关系。虽然有伤风化,但有益健康不是?

符拉拉干脆利落,说到做到。每个月,她都会给许东的账上打去一万块钱,平时还不少给他买这买那。

在离她家不远的小区,她给许东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每天晚上回家前,她都会去那里待几个小时,有时候累了,索性就不回家了。

许东这孩子,怎么说呢,符拉拉懒得去研究他,也懒得想他脑子里是怎么想她的。她认定他就是个懦夫,游手好闲的没出息货。想靠女人吃饭,又不愿付出辛苦。他上了一个破大专,仗着人帅,还没毕业,刚十九岁,就被相关人员拉下了水,在娱乐城里做服务生。有女人给钱,愿意包养他,他就跟着那些个女人去混一段时间。

到现在,以此为主要职业,转眼已十年。

像符拉拉这样的女人之间,类似的货色,是会互相通报的。

许东就是一个女朋友介绍给符拉拉的。那个女友和她一样,也是单身女,也是做生意的。业余生活怎么打发,她们一般会这么开头——喝早茶?当然当然,但那是女人和女人的。四十出头的女人,又不算很老,使劲打扮打扮,还能看出是女人。如果经济再足够宽裕,就不仅仅像女人,还像男人了呢!

那万事不恐惧的气派,那飞扬跋扈的精神头儿,那说一不二的威严,那不拖泥带水的口气,说是喝早茶,更像是真人秀、表演唱,全大厅的人,眼睛都往她们身上溜呢。

名牌包,名牌鞋,名牌手表,打电话时,背向后仰,头也仰起来。和一般女人就是不一样。一般女人什么样?四十岁,要么洗尽铅华、低眉顺眼,美其名曰要修身养性了,说起话来,小心、低沉、不敢东张西望;要么鸡毛蒜皮、自我显摆,美其名曰活明白了,举手投足,不是挖苦,就是算计;还有一种,神思恍惚,心不在焉,脑子身子,似乎都不够用,过一天算一天,一看就是智商情商都受了损失的。

有钱才是硬道理。符拉拉忍不住又得这么说。

女人啊,到了四十岁,还没有一份自己的事业,还得为吃口饭而辛苦、而挣扎、而受人管制,这怎么能活得俏丽、活得独立、活得有力啊——俗称“三立(力)”?想到这里,她赶紧提醒自己,等吃完早茶,得找个本子拿笔记下来,下次再有演讲的机会,要讲出来。

瞧,一方面,她在完善着自己的人生理论。另一方面,也在努力实践着它们。包养一个小伙子做二爷,就是实践之一。

女朋友将她的电话给了许东。许东那段时间,估计正是闲着。他给她主动来的电话,叫她符姐:“符姐,想请你喝茶哦,有时间吗?”

符拉拉听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喜欢。太软绵了,太甜腻了,吃这碗饭的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她恨不得将电话直接扔了。

真没想到,见到真人,符拉拉却喜欢得不得了。小伙子真是一表人才,而且身上一点也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地方,看起来比街上走的任何一个男孩子都干净、健康、阳光、有型,比起他的实际年龄,也要年轻很多。她甚至突然想到儿子,想到刘塞林是那么的萎靡不振,未老先衰。他妈的,他怎么简直连个鸭子都不如呢!

对儿子的恨和失望,无形中又长出一截。这让她即便喜欢许东,也不想给他什么好声气,仿佛他的帅,是从儿子身上剥夺来的。就好像吸血鬼一样,许东是吸了儿子的精气,才成了这样。

她让他伸出手指来看看。她想看看他的身体如何,这样的男人,做到一定时间,就会染上坏毛病的吧。

许东有点不太高兴,但他是打工的,又能怎样。他只好伸出手,一边跟符拉拉套近乎:“符姐是想帮我看手相吗?”

符拉拉白了他一眼,讽刺道:“那你给我钱不呢?”

小伙子知趣地闭了嘴。符拉拉看到指甲很干净,颜色也红润,就从包里拿出早已经打好的合同来,推到他的跟前。她绝对相信,自己给他的待遇,是足够好的,不仅有房,而且有月薪,平时穿的用的,她都可以包了。她认定他不敢拒绝,而且,她的合同,也绝对专业,她是专门请教过律师的啊,怕的就是节外生枝,事后他还会找她的麻烦。

“什么叫意外状况?”

许东看不懂合同里的一些词语,问符拉拉。符拉拉点起支烟,不动声色地:“比方做爱的时候,突然挂了。”

到底年轻,许东额头上顿时冒出汗来。“还会有这样的意外状况?”他解嘲地笑笑,“我没心脏病,符姐你呢?”

符拉拉摇头:“我也没事,但保险一点才好是不是?经济问题上先说好,才不会影响日后的交流。”

许东伸出大拇指,夸她:“姐姐真是女中豪杰,一点马虎也来不得。”

合同签了,符拉拉又说:“你明天有时间吗?跟我去趟医院。”

口气是命令的,并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许东问她:“干什么?”

“检查身体。”符拉拉说,“我们双方都做一个身体检查,算是合同的附件。”

许东能愿意吗?当然不愿意。这并不是说符拉拉做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而是没有人会这么赤裸裸地,将这样的交易当做交易来做。即便是买卖,也要在上面蒙层友好的面纱是不是?

他可以不做吗?他很想不做,再等等,也许能等到另一单好生意。但闲着,不也是闲着吗?他一样要努力赚钱,他也一样有远大的理想。

他的理想是开一个伴游公司,专门为收入高的女白领们提供出国伴游服务:冲浪、滑雪、按摩、看歌剧、介绍美食……

他需要的东西还有很多,每天健身、考察设备、资金、人员、培训、广告、宣传、项目策划、当地餐饮娱乐场所的关系……不做小的,只做大的,要做就做到最浪漫。这将会是他的公司服务口号。

当许东用科学、发展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这项工作时,当然就很难接受符拉拉这样对待他了。

可是他又能怎样呢?难道他可以说:“收起你的臭钱吧,大爷我卖艺不卖身?”

哈!

两个人坐在车上,向医院开去时,谁都不多说一句话。符拉拉知道许东在想什么,她知道他对此很不爽。可那又怎样,她也不爽!

一大把年纪了,为了一点性生活,出钱又出力,还要免费给人家检查身体,她才是做了什么孽哟!

两人去拿检查身体的表,符拉拉专门为许东加一项目,泌尿科。

连医生都抬起头来,仔细看他们两眼。

许东脸皮再厚,也受不了了。他拿着自己的单子,将符拉拉叫到一边,特认真地问她:“符姐,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符拉拉板着脸,可她并不像许东以为的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气吞山河。做这个,她也是第一次。她也害怕,也胆怯,也心里没底啊。这玩意儿,并不是光有钱就能说明一切的。

她想起自己去找律师,也是吭哧半天,才把事情大致说明白。幸好律师是老朋友,而且人家见多识广,见她难受,赶紧安慰:“比你这更不靠谱的合同,我都帮着拟订过很多呢。你这算什么啊,挺好的挺好的,对他人负责,更对自己负责嘛。现代人,就要这样。”

想到这里,她就搬出了律师的话给许东:“我这是对你负责,当然也是对自己负责。大家都是现代人,应该可以理解的,是吧?”

许东鼻子里出气,说:“那这泌尿科,是咋回事?”

符拉拉心想,这孩子真不懂事。她说:“我这里不也有妇科呢吗?你要做就做,哪里来那么多嗦!”

她飞扬跋扈的劲又上来了,要干就干,不干就给我滚!我连儿子都懒得交流,何况跟你们这些家伙。

不过在医院里,人那么多,她没有说出来,只是用眼神表达了这个意思。许东不睬她了,拿着表就走,扔下一句话给她:“反正你是老板。”

明白就好。她气呼呼地说。

开始那么的不顺利,但没有想到,两人之后的相处,却十分融洽。

许东做这行,性格中自然会有讨女人喜欢的一面,而符拉拉,并不纠缠男女之情,不多需要殷勤或是巴结,反而有种自在的洒脱在里面。

她从不多问许东背着她在做什么,反正别一仆二主就可以。至于他会不会跟别的年轻女孩子来往,她是能想明白的,即便他真的有,她又能怎样。她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别去别的老女人那里拿工钱。至于业余时间,再做什么,她才懒得管呢。

但她一定要享受一个特权,那就是一周会抽两天,带着许东去逛逛街,给他买点什么。

关于这个,许东是不愿意的。不仅许东不愿意,很多像她一样的女老板也未必愿意。大庭广众地,领着小白脸逛大街,买东西,丢人不?

女人嘛,在潜意识里,无论多老,都还是希望有男人给自己花钱,谁真的就乐意对男人说,要啥,尽管开口,姐给你刷卡了?

可偏偏她就愿意说,说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又痛又快。这就是传说中的痛并快乐着吧?

许东向她作揖求饶:“符姐你饶了我吧,给我卡,我来自己买好不好?”

符拉拉说:“那怎么行,你是我的人,穿什么用什么,至少还得合我的胃口是不是?”

她就是这么混账,混账透了,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要骂自己混账。

可是许东渐渐习惯了,也无所谓了,跟着她屁股后面转,可以,可是一连四五次,他什么都不要。要,就是手表,名贵手表。好几万,符拉拉不干。

许东就说:“那你帮我攒着,你记在心里,我生日时,你帮我买吧。”

符拉拉知道他那点心眼,还想整小金库了?她这么在心里鄙视着他,想得美。

这真不是滋味,一方面瞧不起这个男人,每个月给他账户上打钱的时候,心里还特别地不情愿。可另一方面,却又觉得离不开,贪恋着他的身体,有时候坐在办公室,提上包就去许东那里了。

温存过后,两人也会讲点心里话。

符拉拉有次问许东:“你想过干点什么正经事没有?”

许东就说出他的理想。他说他为了开这个公司,已经攒了很多钱了,但还远远不够。为此他不买房,不买车,只是苦练技艺。如果符拉拉有商业眼光,应该跟他一起做合伙人,你想啊,你做养生馆,我做交游馆,我们的客源,其实还是有相似之处的。等养好身体,下一步,就问她们是否需要游伴陪同出国,好景好人,浪漫一番,也不枉滚滚红尘走一遭对不对?

符拉拉一把打开他的手,嘲笑道:“还滚滚红尘走一遭呢,小样吧你。这玩意也太冒险了吧,怎么可能当正经生意来做,而地下生意,永远风险够大。我这个年龄了,早已不想冒什么风险了,还是你自己去做吧。”

许东一倒身,朝床上躺下去。眼睛望着天花板,在打如意算盘。嘴里念叨:“我首先需要招兵买马,尤其在旅游旺季,能派出足够多的人。做几年,我也不想再做了。找个女人,好好结婚成家才是正经。我要给这些人做培训,培训要花不少钱的,至少目前开通的线路,都需要跑一遍,了解清楚当地好玩,好吃,好喝的……”

符拉拉打断他:“那你找导游最合适。”

“重要是要帅,要漂亮。身高、体重、面相、都要达标。我想如果要开,就开一家特别高档的。专做高端人士、女商人、女演员、女政府官员、女企业家……”

符拉拉大笑,问:“一次多少钱呢?”

许东说:“那可就高了,和现在我这样小打小闹肯定不同。抛开食宿路费,服务费,至少也要五万。公司和员工对半开。其实这并不算多,因为你想啊,一个月,能做一单,也就不错了。”

符拉拉说:“还真不算多。”

她觉得许东这人,混账劲,厚颜无耻劲,心狠手辣劲,还真是跟她有的一比。她也会问他:“你做这些,父母知道吗?”

许东说:“我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自由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石头里蹦出来的?”

“差不多吧。”许东不爱讲自己的父母,看表情,很是萧索。符拉拉说:“我劝你存够了钱,好好开个店,比什么都强。干吗非要干那个,专职拉皮条?有瘾,还是怎的?”

许东冲她赖皮地笑笑。不说。

人各有志,符拉拉想。自己当初开美容院,不也多少风言风语。而且,也并不能真的就杜绝色情活动。这年头,什么和色情没关系啊?餐饮物流,书店音像,哪样不跟色情挂上钩?

她不说他了。许东却主动问起来:“符姐,你没有孩子啊?”

符拉拉从不在许东面前讲自己的事情,婚姻、孩子、住地、公司。她给他的手机号码,都是专门为他整的,连自己的名字,除了姓,都没有告诉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不对?像许东这样的,身世可疑,交往广泛,别说他会把她的情况散布到社会上去,就是约几个狐朋狗友,敲诈她一下,或是将刘塞林绑架一下,她也受不了啊。

在外面混这么多年,他以为她是吃素的吗?

她说:“怎么会没有孩子,在内地。深圳我和你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为什么放在内地?多大了孩子,这么离开母亲,对孩子成长不利啊。”

符拉拉说:“会有什么不利?十几岁的孩子了,给够钱,不缺吃不缺喝,就算尽到义务了。”

许东严肃地坐起来:“真的,你真这么想?”

“是啊。”符拉拉向上拉拉被子。她不喜欢被许东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脸上的皱纹会不会特别多,肩头上是否有赘肉。还有,她的脖子,一定松松的。她拉被子,把自己盖紧。

许东说:“符姐,不是我说你,你不能这样做。孩子毕竟是孩子,你得付出做母亲的爱来。你看我,我就是一个反面教材,从小父母不和,他们谁也不乐意关心我,除了给点钱,多一句话都不肯跟我多说。我就成今天这个样子了。符姐,你想让你儿子做我这行吗?”

最后那句话,有挑衅,也有玩笑的成分了。符拉拉抓起枕头,冲许东扔过去:“你他妈的还真能想啊。难怪你父母不理你。”

许东一定是将自己的一切,都在脑子想过千回百遍,而且也都消化干净了。他一点也不觉得符拉拉这话有什么冒犯。他嬉皮笑脸地说:“他们不理我,是帮了我。你不理你儿子,可是害了他。”

符拉拉不说话,心里很沉重。她其实知道,许东这话是说到她的痛处了。

她放弃了儿子,她自己也知道,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不再过问刘塞林的一切,是因为她没有办法了,所以逃避了。

她在工作人事上,都不是一个逃避的人。跟任何人打交道,她都会强硬到底,或是抗争到底,可是儿子,她却没有办法了。想到这个,她辛酸落泪。

她想,对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多赚钱,等他有一天,想开始好好做人的时候,再把这份家业给他,那时他应该会懂得她这个做母亲的心吧。

但许东的话,还是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什么。

再一天,回到家里,她忍不住跟儿子多说了几句话。可是也许时机不对,或者他们之间仍然水火不容,儿子忙着打游戏,根本连她是否进了家门,都不知道。

她又生气了,而且这气,一浪凶过一浪,比之前对他不管不问,心情更为败坏:“白眼狼,坏小子,最好死在电脑上吧!”

她恶狠狠地咒着,躺在床上,想起许东说的话,别看十来岁的男生,个头外表都成熟了,可心智还是孩子。

孩子?她想到自己,出身于军人家庭,父母常年在外,工作没有个正点。十一岁时,她就挂着钥匙,开始管两个弟弟的吃喝拉撒了。

孩子!是孩子没错,可孩子也分好坏,也分有用还是没用!

刘塞林,你要是没我这个妈,你会连许东都不如。他好歹还有一副好皮囊,你有什么,啊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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