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倾泻在老城区破旧的幢幢建筑物的砖壁上,在一个个下水道口泛起泡沫。哗啦啦的声音,隔着门窗、墙壁、天地之间的距离,依然听得那么清晰。
张阿标坐在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木质单人沙发上,两手平稳地放在扶手上。他的样子,似乎在想着什么深奥的问题,眼睛用力眯着,眉毛皱起,无形中让额头也集起一道深深的皱纹。他的整个身体,虽然陷在沙发里,可却给人一种屁股紧紧夹着,随时会站起来,应答别人的召唤的感觉。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只是在听雨声。
下着大雨,他自然不用出门了。何况老板已经给他来了电话,让他今天不用去了。这突然而来的电话,让张阿标有点慌乱,因为他一切都准备好了。饭盒,保温瓶,雨衣,雨靴。放下电话后,他站在门边想了很久,下一步该做点什么呢?
他把饭盒保温瓶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这让他有点心烦。他最后终于看见了这个沙发,上世纪年代后期,家家户户请木匠打制的那种沙发,弹簧已经全都坏了,上面放着个海绵垫子,椅背上还铺着老虎下山的毛巾,毛巾都已经稀稀拉拉得要透了。他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接着,保持着这个姿势,听雨。
张阿标是一个食品推销员,总是拿着一些新出的食品,酱油、辣椒酱、豆腐乳、咸菜……去找各种小商店、小超市推销。这个月,他代理的是一种新出的桂花酒和苹果醋,女士养颜。在离他家不远的一个小超市,刚接了一批货。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做了这个职业,其实他并不适合做推销员的。他羞于见人,口齿不俐,更不会说什么煽动性的话。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两年前单位倒闭了,他被街道办事处安排到了一个零副食及小商品批发点。那里批发店林立,他替其中一个老板做事,每个月,都要拿着新上市的产品去小商店里推销。
大超市他和老板这样的店家,都进不去。他只能钻街串巷地,找那些小商店。一小瓶酱油,一袋燕麦片,好滋味辣酱……老板,给个货架,先东西放着,不好卖我立刻拿走,只要能卖得动,你就有的赚。这些东西,是真的好,利润又高,试试总可以吧。
就这些话,都是他跟着别人学来的。每天,这些小商店里,都有不少像他一样的人,推销毛巾的,推销卫生巾的,还有跟他一样,推销食品的。
他的工资很低,但好在老板并不嫌弃他。和他一样,老板也曾是个下岗工人。看到三十九岁的张阿标,他自有一番同情和唏嘘。饿不死,也撑不着,跟着我,饭总有一口吃的吧。他这么形容自己的小店和自己的生意。
下雨天,他肯定在和旁边铺面的老板们一起打牌吧?
张阿标曾有过短暂的婚史,那时他才刚满二十四岁。在父母工作了一辈子的厂里,做着一份简单的工作。
他高中毕业,从小就寡言少语。即便在工厂里,同龄的小青年大多都很捣蛋,他还是安安静静。他不怎么跟人来往,也不喜欢看书。没事做的时候,宁可对着窗户发呆。他脑子似乎有点笨,反应不够快,但工作很认真,在别人看来,枯燥、简单、没有一点意思的重复劳动,他却总是能做到兢兢业业,不出丝毫差错。
他每天上班,都是一成不变的装束,自行车右边挂着装水的保温瓶,左边挂着饭盒。带的饭,也总是那么几样。煎鸡蛋,米饭,炒胡萝卜丝。他不吃肉,也不喝酒,还不抽烟,他没有任何坏毛病,见到人,也总是笑眯眯的。
即便后来,没人再会上班带饭,或是带水,他还是会带。饭菜也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结婚前,是他母亲帮他准备。结婚后,开始几个月,他老婆帮他做。做的东西很花哨,有肉,有饭有菜,后来也许她嫌烦了——那时大家都吃食堂,或是工厂外面的小饭馆,车间里也有了接开水的地方,谁还有那个工夫做便当呢?
张阿标就自己准备,饭菜也恢复到了最早以前的模式。大家在一起混了那么多年后,和他一起玩大的工友们,都已经没有心思再逗弄他了,大家也懒得再跟他多说一些什么。
可就这么一个死板、无趣的青年,竟然会娶到厂里最活泼、漂亮的姑娘,一直是大家感到奇怪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其他人都太闹了吧,反而衬出他的沉静来。或者,也许是其他人的巴结逢迎,都太过火了吧,就像肥肉吃多了会腻一样,姑娘见到清秀、安静、整洁的张阿标,竟然眼前一亮,主动起来。
一个月后,他们就结了婚。
一年后,生了儿子张单。幸福的日子没过两年,张阿标也离婚了。
妻子是不辞而别的,甚至连跟他说一声为什么要离婚都没有。
她走了半年多,才在上海写了封信给他,说要离婚。那时她在上海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但看过这信的人都说,这女人似乎过得不错,语气里就能感觉得到。很利索,很霸道,依然没有任何离婚的理由。
连儿子也没有多问一句。
离婚两年后,同厂里有人告诉张阿标,你那个老婆出国了啊。以后叫她给你儿子寄美元回来。
张阿标笑眯眯的,什么也不说。有人就嘀咕,他知道什么是美元啊,这个男人,真是!
一言难尽,尤其是独自带着个小孩子。可张阿标的日子,却似乎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艰难。孩子特别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帮着带,张阿标也住回到了父母的老屋里去,工厂里的单身宿舍放弃了。以后,那里盖起了职工宿舍楼,有人让他去要,他点点头,可依然是笑眯眯的,并不真的去要。
老屋一住就是十几年,转眼儿子已经十五了。父母也在前两年分别去世了。父子俩守着这座老房子,窗外的香樟浓密茂盛。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竟也波澜不惊。即便经历了下岗,重新找到一份职业,张阿标的性格,依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时间渐长,很多人开始说起他的不容易来,毕竟,谁能人到中年,依然还是这么不浮躁,不动摇,不气馁,不慌乱呢?
父母去世后,他开始每天给张单做饭吃。中午做,晚上做。早上给儿子两块钱,让他自己出去吃。饭食很简单,但还算可口。幸好工厂离家不算远,可即便他风雨无阻给儿子做饭,自己的饭盒,还是会带的。这听起来像个笑话,可却是真实情况。张单问过他,爸,你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在家里吃午饭,非要再回厂里吃呢?
张阿标张张嘴。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可能是习惯了吧,他这么含糊地解释道。
父亲很可爱,这是张单长大后的感受。笨笨的、慢慢的、缓缓的,他从来没有打过他,也没有骂过一句,甚至连唠叨,比方叫他好好学习,发誓成才,都没有说过一次。他就像一汪平静的清泉,安安静静地流淌在他的身边。
他当然知道,很小就知道,自己是没有母亲的。这让他的心里一直有片阴影,但父亲的温和、随意,又让他没有理由对他发作,或是责难。
张单上学的地方离家也不远。这个看上去并没有被很重视的孩子,各方面却都非常的优秀,就好像上帝专门要用他来补充张阿标这么多年的窝囊一样。
他有出众的学习成绩,似乎轻而易举,还有很好的运动天赋,参加过多次全省的中学生运动会并拿到过名次。他的奖状,一张张都被父亲收好着,但他并不像有些人家一样,贴得满墙都是,他把它们卷起来,收在抽屉里。
张单和父亲不同,他爱说爱笑,朋友很多,他还参加过全校的文艺汇演。他身上,有着这个时代不那么多见的优秀少年的素质:开朗、健康、好学、正直,人生态度积极向上。
遇到难缠的学生,老师会这么说,你们看看张单,人家还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呢,可哪样不比你们强?
这话,从本质上似乎有看低单亲家庭的意思。但张单并不在乎,他能理解老师背后的意思,他们是喜欢他,才会这么说。
他也问张阿标:“爸,你咋没有想过再结婚?”
张阿标摇摇头,张张嘴,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样子。
张单知道,父亲这是被猝不及防地问倒了,他习惯了他这样的张口结舌,习惯了他想一个答案,要过很多天。于是等过几天再问,张阿标果真找到了答案:“我们的房子太破了,不合适再请别人来家里。”
他竟把这个叫做请别人来家里,要不是张单,换了别人,一定会觉得突兀吧。
张单自从知道父亲在做食品推销员后,他一直好奇,无法想象他怎么完成这个工作。但他能感觉到,家里的经济是越来越紧张了,这肯定和父亲做得不够好有关系,他很想帮帮父亲。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于是,有那么一两个周末,他偷偷跟在父亲后面,想看一看。
张阿标手里一个新的品种,要跑遍全市的小店,往往需要好几个月。张单跟踪了几家,就发现其实父亲也有他的办法,也算天无绝人之路吧。
他们家街口的那个小超市的女老板,就明显对父亲网开一面。只要他拿来的东西,大部分她都会让他放下来。有的卖得好,有的卖得不好。但最可爱的是,她竟会给张阿标再分二成。十五岁的张单,无师自通地明白,这个老板娘,是喜欢父亲的,她肯定也是单身,对父亲这样落魄、清秀、好脾气的男人,激发出她无缘由的母性和关心。
等张阿标走了,张单就主动凑过去。老板娘的店并不算大,但窗明几净,很是干净。外面卖日用杂货,里面卖小吃调料。张单拿了一包薯片,站在老板娘跟前,做出顺便一问的样子,说:“那个苹果醋和桂花酒,好卖吗?”
这片生活区,所住的人,经济收入都比较低,他想都能想得到,恐怕买这两样东西的人,不会很多。老板娘反问他:“怎么啦?”
他老实交代:“是我爸在推销,我很想知道,能卖得好吗?”
老板娘脸色就变了,顿时喜笑颜开,说,是张师傅的孩子啊。薯片你拿去吃吧,不要钱了。告诉你爸爸,好东西,总是能卖得好的。
张单拿着这包薯片,走出很远,脸上还带着笑意。他替爸爸感到幸福,如果爸真能和老板娘好,他就不用再那么辛苦了。可是另一方面,他也替爸感到紧张,他好像是那种完全不懂得男女风情的人哟。
他知道老板娘喜欢他吗?
晚上吃饭,张单忍不住对张阿标说:“爸,街口那家小超市的阿姨,好像喜欢你的。”
张阿标吓得连碗都要掉了,他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要乱讲啊,万一人家是有老公的,怎么办?”
张单就说:“那我帮你去问问,问问她有没有老公,好不好?”
“不要。”张阿标说,把脸埋进碗里,手还在抖。
张单不再逼他,心里想,看来老爸也有点喜欢那个老板娘呀。否则他紧张什么呢。
过了两天,张阿标终于将这事想清楚了。吃饭时,突然很严肃地咳嗽一声,然后对张单说:“那个,你说的那个老板娘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以后不去她那里推销商品了。”
“为什么?”张单气得要爆掉,他想不通父亲的脑袋,是怎么思考问题的。这两天,只要他路过那小店,老板娘总是会对他微笑,有时候还问他,是否想吃点什么东西。“来拿就可以了,知道吗?”她这么说。
可是父亲说:“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我这个人,不行的。”
他并没有说什么不行,但张单心里一沉,他真恨自己多嘴,依他对父亲的了解,他一定是被吓到了。
一个离自己家这么近的女人,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的女人,居然被儿子说到了这个事情,他无法想象,也很怕自己处理不好,所以,他退缩了。
今年春节刚过,天气有点转暖。一天傍晚,父子俩正在厨房一起做饭。张单蹲在地上,剥葱剥蒜,张阿标照料着炉灶上随时会扑起的面条。旁边放着一罐辣椒酱,是要和在面条里吃的。
天黑得突然有点迟了,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春天将至的味道。和往常一样,这父子即便挨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也很少说话。张单嘴里快乐地哼着方大同的一首歌,节奏来得有滋有味。
张阿标心里是幸福的,虽然不善言辞,反应也慢,但他和儿子在一起时,心里总会特别的安宁。他不声不响地拿着筷子,轻轻地将面条压下去、再挑起来,他在用一种奇妙的方法,检验着面条是否煮熟。他眼睛微微眯起,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他的样子,不像是煮两碗面条,而是在仔细地琢磨着什么人生的道理。
突然门口有人在喊:“阿标。”
张阿标照例,是不会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的,要等片刻。张单却已经和无数次一样,冲在父亲前面,大声应答:“来喽——”
说着,他放下葱蒜,走到了门边。外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骑在电动车上,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信封。
“张阿标呢?”男人望着张单,“你是阿标的儿子吧,他妈的怎么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他的口气既亲热,又不屑。张单跳下台阶,走到街上,问男人:“你是爸以前的同事?”
话说到这里,张阿标才反应过来,对着厨房朝街的窗户,喊了一声:“叫人家进来嘛。”
“靠。”男人摇头,“还是慢三拍。我不进去了,阿标,你出来一下,给你个好东西。”
张阿标在围裙上擦着手,慢吞吞地站到了门边来。木质的、几乎已经全掉了漆的两扇大门,破破烂烂地张着口,口再大,房间里面却还是黑糊糊的。男人问张阿标:“你不会连我都忘记了吧!”
张阿标笑着,他一定是记得的,只不过一时半会儿,他叫不出他的名字来。他邀请男人进去坐,吃点面,男人摇头,说还有事,改天来跟他玩。说着举起手里的信封,说:“你老婆来信了,肯定是你老婆来的,看,美国,纽约。”
张阿标没有说话,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反而是张单,突然身子抖了一下。他动作极快地,将信封一把抢到了手里,男人连阻拦都没来得及。张单拿了信封,并不看封皮,一边撕着,一边就向房间里走去。男人摇摇头,对张阿标说:“这信寄到老厂里不知道多久了,人都走光了,留着个看门的,谁又认识英文啊。他妈的据说一直扔在传达室的电视机后面,直到前段时间,新厂人员来接手,才发现有这么封信。正好有人认识,又正好,我在旁边,就问我,厂里有个叫张阿标的吗?看看邮戳,都快一年了。我这才给你拿来。对了,阿标,厂里还需要一些老员工回去,你不找找人,活动活动?”
张阿标此刻的脑子,还停留在蓝色的信封上。他哪里有那本事,回答得了是否需要重回厂里的事。他看着男人,笑了一笑,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男人瞪着他,终于失去耐心,说了一句:“没名堂。”
开着电动车走了。
房间里,张单已经看完了信,正拿着信封,左看右瞧地琢磨着。张阿标走进来,什么也没说,先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上两碗面条来。
张单坐在父亲对面,手里的信还是不放下来。张阿标终于想起该说点什么了:“刚才那是赵伯伯,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有次生病,还是他带去医院看的。”
张单摇摇头。他说:“爸,这信来了好久了。”
他叫不出妈妈这两个字来,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叫过。
不,应该说他是叫过的。很小的时候,他跟着别的孩子喊过。他很想喊这个词,呼之欲出的词,总是在他的嘴边。可是等大一些,他才发现他是没有资格叫这个词的。有好多年,他自己在嘴边悄悄叫妈妈。放学走在路上的时候,跟同学踢玩足球散场的时候,中学上完晚自习背着书包走过街头亮着灯的小店面的时候,他像是做梦似的,发出很多个不同音调的“妈妈”来。
“妈妈。”这是最正常也最亲切的叫法,第一个字是平声,第二个字就是去声了。电影电视里,小孩子都是这么叫的。
“妈妈。”拖长音,女孩子才会这么叫吧,那一定是在撒娇。可是张单,说不定也会喜欢这么叫的。他把这两个字,软软地含在嘴里。不小心,他真的叫了出来,虽然声音很轻,可是拖着这样长长的音,却真的很好玩。
“妈。”这是大孩子的叫法了。他猜如果妈妈在家,十岁左右,他就会这样叫她了。“妈,我回来了。”他喘了一口粗气,把这句话完整地念叨了出来。
“马麻。”这是他看日本动画片,台湾演员配音后的一种发声。他悄悄记在心里,没人的时候,尝试着发出这样古怪的声音来。
他不是没有想象过,有一天,他会见到妈妈。那时,他该怎么叫她呢。也许一声“马麻”,会让她开心地笑起来吧。
家里只有一张妈妈的相片,非常漂亮,是结婚照。但却是黑白的,照相馆里的那种相片。估计是办结婚证时照的。
妈妈很漂亮,眉眼中说不出的聪明劲。张单想过,其实爸配不上妈妈,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不过有了这张照片,他心里觉得释怀多了。这就是命吧,爸和她迟早是一定要离婚的。外表看,他们也许半斤八两,可张单了解父亲是什么性格,他无法想象,漂亮活泼的妈妈,会留在他的身边。
张阿标对这封信的内容,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张单提醒他,问他要不要看看,他都会忘记了这事儿。但他体贴地对张单说:“你先看吧,等你不想看的时候,放在桌上就行了。”
晚上吃完饭,父子两常常各做各的事。张单要么去上晚自习,要么坐在靠墙角的桌边写作业。张阿标呢,进到小小的卧室里,把电视打开看。怕吵着张单,他总是会把声音关掉。那一天,学校里还没有正式开学,所以张单拿了书包,坐到自己桌上去时,信还紧紧地捏在手里。
他看着信纸,黄色的,很窄的条纹,这让妈妈的字写得就比较小。信很短,只有一页,她这是在投石问路。她说她也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到阿标,所以先写来一封信。
她这么写:
来美国十一年了,一切都已经安定下来,和先生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两个女孩子,她们很乖巧,也很漂亮。可是非常想单儿,不知道为什么当初要给他起这个名字,结果真让他落了单。他小时候的样子,让我怎么也放不下,我很想见见他,能给我一张相片也好啊。
也许这一两年,我会回国探亲。到时候,很想见一面单儿。他现在也大了,应该会写信了,如果你能收到此信,让他照信封上的地址跟我联系。也可以发邮件,国内上网现在都很方便的,我想依你的性格,可能不会去学这个东西,但单儿也许学校里会教他怎么使用互联网的,如果他能给我发邮件,就更好了。
张单听不到后面父亲的响动,他还真能沉得住气啊。
他拿出一个练习本,翻到最后一页,拔开笔帽,给母亲回信:
“妈妈”。应该叫“妈”吧,他有点拿不准,怎么叫才正常?他的同学,一般都说我妈怎样,我妈怎样,并不说我妈妈怎样,我妈妈怎样。可是写信,这是书面用语,是否还是得用妈妈呢?
“妈妈”。他决定了,还是写妈妈。这样比较正式,也念起来更上口。他自己嘴里小声地,随着这两个字写出来,他同时也念出了一声“妈妈”。
妈妈,你好!
我是张单,今天,终于收到了你的信。这信在厂里放了快一年了——因为爸的工厂倒闭了,你一定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吧,总之就是,人员都遣散回家了。
爸现在在帮人家做推销员,你一定想不到吧,他做得还不错,有超市的老板娘还喜欢他呢。不过他为了我,说不会再结婚了。我和爸在一起过得很好,我们住在爷爷奶奶家的老房子里,这片地方,也快要拆迁了,以后会去哪里,谁也不知道。
我已经上高一了,在昆明最好的中学读书。老师同学都很喜欢我,我也和他们相处得不错。我每年都能拿到奖,学习方面的,还有运动会。我和爸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很幸福。
收到妈妈的信,尤其是知道你一切都好,我还有了两个妹妹时,我和爸都很高兴。你不用担心我们的生活,也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念书很努力,一心想考上一个好大学。爸总是说,已经帮我存够了读大学的费用,有他这句话,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祝妈一切都好,问全家好。
张单
张单在最后的问候语时,写的是妈,而不是妈妈。他也是经过了一番思考,认为结尾这样写,才比较亲切自然。写完后,他从笔记本上把这页纸撕下来,又举起来,看了两遍。然后站起身,冲里屋的张阿标喊一声:“爸,我出去一下,几分钟就回。”
张阿标没有回话,但张单知道他听到了,只是回答起来要慢一点而已。
他跑出了门,大跨步地,向街道口的网吧跑去。他要在那里给妈妈发邮件,妈妈的邮箱地址,就写在他手里的那张纸上。
他跑起来,磨薄的球鞋底,在路面上发出刷刷的响声。网吧里人坐得满满的,全都是些半大不大的孩子。所有的注意力,全都盯在电脑屏幕上。张单从不玩这些游戏,也不在网上聊天,除了家里没有电脑,不大方便外,他本身对这些东西,打心眼里也不喜欢。他曾跟同学嘲笑过,要是地震了,网吧里的人,肯定都跑不脱,因为他们一定什么感觉都不会有。
居然没有空位了,守网吧的,是个年轻姑娘,问他要做什么。他挥挥纸,说,就发封邮件。姑娘站起身来,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
张单真开始打字了,手还是有些发抖的。在他的想象里,这信,十分钟不到,就将到美国。他特意算了纽约的时差,十一二个小时,这么说,他们那里正是上午,也许妈妈一开电脑,就能看见他的邮件。
那么她很快就会回信给他吧,他要不要就守在这里等等呢?
他一点其儿也不喜欢自己这么心急火燎,十几年的岁月都过去了,哪里就真的在乎这一时半会儿呢。可这个念头,怎么都从他脑子里飞不出去。到最后,他想了一个好办法,在信的结尾,他又加了这么几句话:“爸家里没有电脑,我得到外面的网吧来收发邮件,明天晚上,我会来这里,再看看邮件,也许爸那时也有信要给你。”
他觉得,妈妈一定会明白他的心意的。她不会早早发来信,放在邮箱里,让他干着急。她会明天在他到网吧的这个差不多的时间里,才给他写来邮件。
这么想着,张单心里说不出的轻松和复杂,点动食指,将邮件发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