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074900000002

第2章 老阚与黑豆(1)

1.老阚

老阚穿上风衣,勒上围脖,准备关了电视出门。他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到街角盘桓两个小时,下棋,或看别人下棋,直到小学放学,他去十五小接外孙女琪琪。接送琪琪是他每天的任务。其实学校离家很近,琪琪完全可以自己上学和回家。因为去年学校出了一档子事儿,两个小学生在校门口被绑架了,学校就要求家长必须接送孩子。女儿和女婿工作忙,就把他从镇上接来,把接送琪琪的任务交给了他。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他们找的一个借口,目的是让他和他们一起住。他们觉得他退休后一个人待在镇上不是个事儿,多次劝他进城,他都拒绝了。退休本就不适应,再进城他就更不适应了。他身体健康,不需要子女照顾,进城干什么,坐吃等死吗?可是女儿女婿让他接送琪琪,他再不进城就说不过去了。在镇上,他可以穿着旧警服为人们调解纠纷,可以和几个老朋友一起喝个小酒儿,吹个小牛儿。到城里后,除了接送琪琪,他什么事也没有,寂寞得发慌,心里长满了草。渐渐地,他成了棋摊儿的常客,下下棋,或者看人下下棋,斗斗嘴,或者听人斗斗嘴,心里竟然不那么空落了。

老阚正要关电视,一低头,看到裤子上有个污点,像是滴上去的牛奶。他不是很讲究的人,但看到了,不能不擦一下。他用毛巾蘸水,三下两下就擦去了污渍。这耽搁了他两三分钟的时间。他并不知道这两三分钟将改变他以后的生活。电视机是开着的,一般来说,节目都很无聊,看不看都无所谓。他从未想到电视节目中的事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可这会儿,他突然在电视上看到了黑豆,确切地说,是他认出了黑豆。一瞬间,他的心仿佛被一双粗糙的大手用力地揉搓了一下,极不舒服,非常难受。他想象不到黑豆竟然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他蜷缩在墙角,像一小堆儿肮脏的垃圾,如果不是那双眼睛,很难看出那是一个可怜的小生命。他满头疤瘌,手上布满冻疮,有的已经溃烂(记者给了特写镜头),脸像是从娘胎出来就没洗过,那双眼睛也毫无光泽,如同两粒黑石子。

女记者问他话,他一句也不回答,而且面无表情,搞不清楚他是聋子还是哑巴。

“这个孩子在我们的采访过程中没和我们说过一句话,我们都不知道他会不会说话,问附近的村民,村民说他不是哑巴,但就是不说话,平常也不说话。”女记者解说道。

“这样有多久了?”女记者问一个村民。

“好久了。”

“好久是多久?”

“四五年吧。

“从出了那事,就没再听他说过话。”另一个村民道。

“他被吓傻了。”又一个村民笑道。

“是叫矮子打傻的。”一个半大小子插了这么一句,跑开了。

女记者面对镜头,充满同情地解说道:这又是一个不幸的孩子,无论家长犯什么罪,孩子是无辜的,可这些无辜的孩子却遭受了太多的苦难……”

的确是黑豆!他认识这孩子。

在采访快结束时,黑豆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了。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一片灰暗的天空下。

老阚非常惊讶的是,这孩子的个头儿和五年前一样,也就是说,他竟然一点儿没长高!算起来,黑豆应该九岁了。五年前,他将黑豆的母亲送进监狱的时候,黑豆就是这么高,现在竟然还是这么高。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停止了生长呢?

这档节目是女记者采访几个服刑人员的子女,有的是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艰难度日,有的是流落街头靠扒窃为生,有的(就是黑豆)是跟着非亲非故的侏儒生活,受尽折磨……

记者呼吁全社会都来关心服刑人员子女,给他们温暖,让他们能够健康地成长。

老阚关了电视之后,站那儿愣了几分钟,刚才他头脑中倏尔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他没有抓住,这会儿他竭力想在头脑内部的茫茫宇宙中找回这束光,可是哪里还有踪影?他摇摇头,感叹真是老了。

一路上,他头脑中全是黑豆小小的身影。他清楚地记得当初姚雪娥判刑之后,他特意交代村支书,要安排好她的两个孩子。后来村支书告诉他,两个孩子都让亲戚领养走了,好像一个是小孩的舅舅领养的,一个是小孩的姨领养的。黑豆怎么会到了侏儒手上呢?

姚雪娥的案子是他退休前办的最后一个刑事案件,也是他在蛇尾乡派出所当所长期间办的唯一一件凶杀案。这个案子为他的警察生涯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也成了他吹牛的资本,用他的话说——“咱也是办过大案的人……”他吹牛的时候从没想到过姚雪娥的两个孩子,即使想到,那念头也是一闪而过,根本就没在头脑中停留。

今天他从电视上看到了黑豆,他就再也挥不去这个影子了,无论是走路还是下棋,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黑豆总在他眼前出现。下棋时,他头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声音:这事与你有关!

他愣了一下,消失在头脑内部茫茫宇宙中的那束光好像又闪了一下,但他仍然没有抓住。该你下了,老郑催促他。他回过神来,跳马。你这马是铁腿呀?老郑捣着棋盘说道。原来马别腿,竟然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脸红了一下,推枰认输了。本来棋局已无可挽回,他把位置让给了别人。他又看了一会儿棋,但并没往脑子里去,他还在头脑的宇宙中捕捉那束消失的光——一个模糊的念头。

去接琪琪的时候,他的思维还没有收回来,以至于琪琪到了身边他还没有看到。

琪琪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儿。

琪琪说他看上去像是在梦游。

“你知道什么叫梦游?”

“我当然知道了,梦游就是做梦的时候走呗……”

他看看琪琪的个头儿,比黑豆高多了,而琪琪只有八岁,比黑豆还小一岁。

吃晚饭的时候,老阚头脑中还在不断回响着那句话,这事与你有关!这事与你有关!这事与你有关!这事与你有关……这让他厌烦透顶。他想,我做错什么了?只不过是机缘凑巧,破了一件大案,惩罚了两个罪犯(姚雪娥和胡老二,他们联手杀死了胡老大,一个被判无期,一个被判死刑)。至于罪犯的孩子,关他什么事呢?该他来负责吗?再说了,他当初还交代过村支书,让村支书安排好他们的生活,可谓仁至义尽,于公于私,他都问心无愧。

女儿小梅和女婿郑志雄看出他有心事,问他,他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呢?”他说。

他们看他不愿说,交换一下眼神,也就不再问了。

晚上,老阚独自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他又将姚雪娥的案件回想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认,这事的确与他有关。如果五年前深秋的一天他不去坡头村,一桩可怕的血案就有可能永远被掩盖了起来。那样姚雪娥和胡老二就会逍遥法外。

说不定姚雪娥早就嫁给了胡老二,一家子过着平静的生活……黑豆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早上起来,头天消失在头脑内部茫茫宇宙中的那束光又出现了,这次是如此清晰,如同一个定格的闪电。他看清楚了,那束光——那个念头,就是:去看看这个小家伙!

他对女儿女婿说他要回趟蛇尾乡。他们问他有事吗?他说有点事,但没告诉他们是什么事。现在他不想说,因为说不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动机。

坐上长途汽车后,他给安东所长打电话,说他要回趟蛇尾,看能不能叫小郝去车站接他一下。从县城到蛇尾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他怕赶不上。他当所长时,安东是副所长,小郝是司机;现在安东是所长了。安东很会来事,他说,干吗让小郝去,我去!他说老领导回来了,他就是司机,这光荣的差事哪能交给别人?

一个半小时后,老阚坐上了安东的车。安东和他开玩笑,说他进城后把弟兄们都给忘了,一会儿要罚酒。老阚说他梦里都不知回来多少次了,每次都被他们灌醉,弄得他都不敢回来了,这次就饶了他吧,他想去坡头村一趟。

那儿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变,安东说。

他的言下之意是:那儿没什么好看的,去了只会失望。

我想去看看黑豆,他说。

你是不是看了电视?

嗯,我没想到……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2.黑豆

山坡上一派荒凉景象,草都干枯了,没有一点青色。一只母山羊和两只小山羊在啃着刷子一样干硬的草,啃来啃去也啃不到多少吃的,三只山羊的肚子都瘪瘪的。黑豆躺在背风的地方,漠然地看着铅灰色的天空。有太阳的时候,他整天都躺在坡上晒太阳。一边晒太阳,一边照看山羊。

他早上只吃了半个馒头,这半个馒头要管一天,到黑上他才能再得到半个馒头。他总是很饿,躺着不动会好受一些,会让他忘记饥饿。他偷过吃的,也向村人讨过吃的,但只要被侏儒发现,他就逃不过一顿毒打,侏儒会用赶羊的鞭子将他抽得皮开肉绽。更多的时候,他宁愿饿着。他已经习惯了饥饿,也知道怎样对付饥饿了。

羊路过麦田的时候总是要跑进地里偷吃麦苗,他知道羊很饿,就让它们吃上一小会儿。人们看到了,他就装作很着急的样子,用鞭子抽打山羊,将山羊赶出麦田。没人的时候,他也会偷吃几嘴麦苗,让肚子不那么瘪。

他是一个孽种,人们都这样说,于是他知道自己是个孽种。我是一个孽种,我是一个孽种,他心里也这样说。他爹死了后,他妈和二叔被抓了起来,他就没有家了。从那时起,人们就说他是孽种,没有人要他。起初他姨将他领去几天,家里生气,过不下去,就又把他送回来了。没有人收养他,他们说他是个灾星,说他身上有血腥味,谁肯把灾星领回家,谁又愿闻血腥味呢?村里不能看着他饿死,就悬赏一百斤小麦和五十块钱,说谁收养他就给谁,人们眼红粮食和钱,可还是没人要他。这时候,矮子站了出来,他说:我要!

村支书说:矮子,你自己都顾不过来,还逞能?

矮子说:拉出来的屎,你还能再坐回去?

于是,一百斤小麦和五十块钱归了侏儒,黑豆也归了侏儒。

侏儒让他喊爹,他不喊;侏儒打他,他还是不喊。侏儒说,除非你不说话!

从那时起,人们就再也没听到他说过一句话,五年了。

侏儒还对他说:不许你长个儿,你要是敢超过我,我就把你脚砍了。

他吓坏了,从此就没再长个儿。五年了,他还是四岁时的个头儿,一毫米也没长高。

他就像一块石头或一块土坷垃,没人在意他说不说话,也没人在意他长不长高。他和一头牲畜没什么两样,其实也不全是,几乎所有牲畜都能比他得到更多的关爱。他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拿自己和牲畜比。孽种就是孽种,就应该在地狱中活着,遭受白眼和磨难。

有一天,来了两个记者,男的扛着机器,女的对他问来问去。那女的长得很瘦,声音很好听,她不嫌他脏,也不嫌他身上有臭味,蹲在他跟前和他说话。她的目光温柔得让他想哭,但他不会哭,他早就不会哭了,侏儒打他时他就从来不哭。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几年来他就是一种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木然。他的身体是一个壳,既硬又厚,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跳动的心脏,一个孽种的心脏。壳是不会有表情的,人们只能看到壳,而他缩得小小的,藏在壳的最里面,他躲在那儿,不与任何人交流。侏儒打他骂他时,他只把那个壳给他,任他打任他骂,他则躲了起来,躲在壳的深处,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辱骂。女记者问他话时,他还习惯性地躲在壳里,一句话也不回答。我是一个孽种,他怕自己一张嘴就会说出这一句话。后来他们走了,生活还是原样。

他有时会想那个女记者,想她的目光和她的声音,好多年没人那样看他,也没人那样和他说话了。他有一天还梦到了她,她从天上飘下来,站在他面前对她笑,她还俯下身来抚摸他的脸……他看清了,她竟然是妈妈,她回来了!他扑上去,想扑入她的怀抱,却扑了个空,妈妈消失了……他醒过来,脸上被抚摸过的感觉还在,但黑夜茫茫,再也看不到妈妈的身影。

老阚、安东和杨支书上山的时候,黑豆正躺在背风的地方,漠然地看着他们走近。他们在他跟前站住,显然为他而来。杨支书他认识,那个穿警服的他不认识,那个老头儿他仿佛见过,但想不起来了。他们要抓他吗?他只是偷吃点麦苗,羊也只是偷吃点麦苗。有一次羊吃了王老七的麦苗,被王老七看到了,他说羊要敢再吃他的麦苗,他就叫公安来抓他。看来王老七不是吓唬他的,抓就抓吧,他想。抓进去你就能见到你妈了,这是王老七说的。他还想进去呢,他有五年没见过妈妈了,他都忘记妈妈长什么样了。有时他能想一整天,可是也想不起来妈妈长什么样。

没有大事,支书是不会找他的,更不会带着公安来找他。当初支书带着公安到他家里,就把他妈妈抓走了。不,是他妈妈自己跟着去的,没有人抓她。但她一走就再没回来。现在轮到他了,他也不需要抓,他会自己跟他们去的。

他站起来,准备跟他们走。

三个人看着他,好像他是一个怪物。我只是个孽种,他心里说。

你就是黑豆吧?那个穿警服地问道。

他不说话,脸上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你住哪儿?

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根黑木桩。

黑豆,那个老头儿说,你能领我们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吗?

他看了一眼在坡上啃草的三个山羊,转过身,朝家里走去。五年前侏儒领养他的时候,就占了他家的房子。这地方流过血,所以人们说他身上有血腥味,他自己闻不到,但别人能闻到。

那个老头儿显然来过他家,说,还住这儿啊?

杨支书说,还住这儿。

老头儿围着院墙跟儿的那堆石头转了转,说,这堆石头也还在。

杨支书说,没人动。

当年他妈和他二叔把他爹杀了,就埋在那堆石头下。后来警察来搬开石头,将他爹的尸体挖出来。从那时候起,就再没人动过那些石头,那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黑豆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是他!

他认出老头儿就是将他妈妈抓走的警察。他今天没穿警服,但他站在那堆石头跟前的样子让他想起五年前的那个警察。就是他!他敢肯定。当初他妈妈就是跟着他走的,一走就再没回来。后来他叔叔想去把他妈换回来,却被抓住枪毙了。

他们要看他住的地方,也就是他睡觉的地方,他没有动。孽种睡的窝有什么好看的,他心里说。门没有锁,他们就自己进屋去看。侏儒的床像个狗窝,乱糟糟的。他们以为他也睡在这张床上,和侏儒睡一起。

你睡这儿?那个警察问他。

他不敢欺骗警察,就把他们领到羊圈,往里指了指。侏儒让他睡在羊圈里,是让他看着羊,别让贼把羊偷了。羊圈里很暗,他们可能没看到他的窝,脸上有些疑惑不解。待适应了黑暗之后,他们看到了角落里有一堆麦秸和一床黑被子。被子原本不是黑色的,是因为脏才变成了黑色的,露出的棉花也早变成了黑色。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话可说。他们适应不了羊圈里的骚臭味,很快出来了。

你们都看到了,他心里说。

那个警察把杨支书叫到一边,也没叫远,就在那堆石头那儿。看样子他要和他说悄悄话,但声音却很大。那个警察并不在意他能听到。警察说,你都看见了?

杨支书说,这个矮子太不像话了,看我怎么收拾他。警察说,现在是啥年代,那能是人住的地方?杨支书说,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黑豆看着老头儿,他脸色很难看,一个人在抽烟,狠狠地把烟往肚里吸,再狠狠地吐出来。

3.老阚

老阚离开南阳时是一个人,回南阳时却变成了两个人:他将黑豆带回来了。

路上,他一再回想当时的情景,仍然弄不明白他是如何疯掉的。他真的疯了,如果他没疯,他怎么会把黑豆带回来呢?这个浑身散发臭味,头上长疮,手上流脓的小侏儒,他该拿他怎么办呢?

尽管他在电视上见过黑豆,已有心理准备,但看到黑豆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很震惊。黑豆穿着又脏又破的空筒棉袄和棉裤,胸前的棉袄像盔甲一样又明亮又坚硬,能划着火柴,露出来的棉花也都变成了黑色。他流着鼻涕,表情木然,头上长满脓疮,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往外流脓;他的手冻得肿胀起来,仿佛在里边吹了气一般,皮肤随时都要绽开。另外,他那么小,还和五年前一样,莫非跟着侏儒生活就会变成侏儒不成?没有这样的逻辑。可是,事实如此,黑豆就站在这儿,他五年没有生长,他成了一个小侏儒。老阚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挤压了一下,异常难受。

他想看看黑豆住的地方,他并不是有意识要这样做,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他没想到胡老大的家如今成了侏儒的家。他熟悉那个简陋的院子,熟悉那所房子,尤其熟悉院墙边那堆石头。当初胡老大被杀死后就埋在那堆石头下边。姚雪娥和胡老二大概怕胡老大从土里钻出来,所以用那么多石头将他压住,让他不得翻身。

侏儒家里到处乱糟糟的,没有下脚的地方,很难想象侏儒是怎么生活的。开始他以为黑豆和侏儒睡一张床。当黑豆将他们领到羊圈里时,他不敢相信那里边还能住人。羊圈里臭气熏天,没有窗子,一片黑暗。他看到黑豆的所谓床铺时,他一阵反胃,几乎要吐出来。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事与你有关!这事与你有关!这事与你有关……

他不能袖手不管,不能让一个孩子过这种连牲畜也不如的生活。安东将杨支书拉一边说话时,他在想着怎样才能改变黑豆的处境,让黑豆像人一样活着。他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让安东和杨支书先交涉吧,他等会儿再出面,免得把事情弄僵,毕竟要指望杨支书,不能过于责怪他。

安东和杨支书说着说着就有点戗上了。安东让杨支书想办法,杨支书苦笑一下,说,能有啥办法?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不管用。

安东说:你是支书!言下之意,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不了,你还当啥支书?

支书可稀松,杨支书顶了安东一句,就差说,农村的事你懂多少,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你的意思是让黑豆继续跟着矮子?

杨支书用沉默表示只能这样。

当听到还要让黑豆跟着侏儒,老阚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他走过去不假思索地说,要不,我把黑豆带走?

他本意是讽刺挖苦支书,将他一军,没想到,他给自己挖了个坑。

这再好不过了,杨支书趁腿搓绳说,这娃子有福了。

杨支书其实是在戗他,说着容易,有能耐你把他弄走试试,他并没想真把黑豆撂给老阚,那怎么可能?

这不合适吧?安东拉拉老阚的衣襟,让他冷静。

没啥不合适的,都不要我要!老阚突然逞起英雄,他头脑发热,像块烙铁。

矮子不会答应的,安东说。他还在为老阚找台阶下,他不能看着老阚跳进坑里,袖手旁观。

他敢?杨支书突然厉害了,他怕老阚改变主意,拍着胸脯打保票:包在我身上,我去找矮子说!

杨支书刚出门,又很快返回来,拉上安东和老阚一起去。

我想,最好咱们一块去,有你们在,我看他敢放个屁!

他想借安东的虎皮吓唬吓唬矮子,或者,他怕安东打烂锣,才故意叫上他们的。

矮子见了他们就筛糠般地抖着,不敢正眼看他们。

“知道为什么来找你吗?”支书厉声道。

“我……

没犯法。”

“没犯法,警察会来找你吗?”

“我……”

“我什么我?知道你犯什么法了吗?”

“不知道。”

“你虐待儿童,知道不?”

“我……

没有。”

“没有?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矮子不敢吭声。

“他们就是来解救黑豆的,你同意他们把黑豆带走吗?”

这时候矮子还能说什么,他被支书给吓蒙了,头耷拉下去。

“你们把黑豆带走吧,他同意了。”支书说。

支书的一番不露声色的精彩表演,把老阚给迷惑了,他只得自己跳进自己挖的坑里:把黑豆带走。

出山的时候,老阚昏倒了。他摇摇晃晃倒下的时候,安东扶住了他。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糖块,想填进嘴里,但抖得厉害,糖块掉地上了。安东把糖块捡起来,塞他嘴里。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意识。杨支书不合时宜地说,要不,把黑豆留下吧?

老阚摇摇头。

低血糖,老阚说,吃个糖就没事了。

老阚有糖尿病,必须吃饭及时。杨支书要留他们吃饭,他们谢绝了。在村里吃饭,没有一两个小时,是张罗不出来的。安东提议到镇上吃饭。到镇上后,老阚说不在镇上吃,到县城吃。镇上熟人太多,他可不想见人就解释黑豆是怎么回事。再者,他怕人们笑话他,他做的这件事想不让人们笑话是不可能的。他能猜出人们会怎样议论这件事,无非是说他傻和疯呗。他让安东停车买了三个烧饼,一人一个,先垫垫肚子。

到县城吃过饭后,安东将车停到洗浴城门口。

时间还早,洗个澡再回去吧,安东说。

安东想得很周到,这个浑身脓疮散发着臭味的小侏儒,身上肯定藏着无数的虱子,不洗洗怎么能往家里领呢?即使安东不这样安排,回到南阳他也会带他先去洗澡的。在老阚和黑豆洗澡期间,安东去给黑豆买了内衣内裤、棉袄棉裤,虽然是便宜货,已足以使黑豆焕然一新了。

老阚要给安东钱,安东坚决不要,说,你这不是打我脸么?你能这样,我就不能……

他在同情我,老阚从他眼里看出来了。

安东执意要送他们回南阳,老阚说什么也不让。

坐上车很快,你何必再跑一趟。

他想说,这事与你无关,这是我自找的,你不必歉疚,但他没说出来,毕竟安东也是一片好意。

4.黑豆

黑豆理解不了生活的变化,他像木偶一样听凭他们摆布。他们让他走,他就走。让他坐车,他就坐车。让他洗澡……

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洗过澡,热气腾腾的水池让他恐惧:他们是不是要把他煮了?

这个将他母亲送进监狱的人,如今又找上他了。

老阚将他往水池里放,他拼命将腿蜷起来,吓得半死。水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热,但他敢肯定水会越来越热,直到能把他烫熟为止。他一次次要往外爬,老阚一次次将他按住,不让他往外爬。他身上像有许多虫子在爬,奇痒难忍。老阚带着厌恶的表情给他擦洗。他身上的污垢将一池水都变成了黑色。其他人都嫌恶地离开了水池,去洗淋浴了。池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渐渐适应了水温,没那么恐惧了。老阚一边给他搓灰,一边自怨自艾:

我可真会给自己找事……

你是真不会说话,还是假不会说话,莫非你变成了哑巴……

我不知道你傻不傻,我倒是知道自己很傻,天下头号傻瓜,没有人比我更傻了……

也许我疯了……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黑豆自己躲进自己身体的深处,让老阚摆弄他的躯壳。

从浴池出来之后,奇迹出现了:他没有被煮熟。他还活着。他还是他。一个孽种。他的肮脏不堪的衣服被扔进了垃圾桶。他穿上了新衣服。

坐车到南阳时天已黑了,街灯都亮了。起风了,街上尘土飞扬。他像狗一样跟在老阚后面。城市里有一种嗡嗡声,如同一个大蜂箱。

他看出老阚犹豫了。他成了老阚的累赘。老阚会把他带到哪里呢?会不会把他扔到大街上?

老阚进了饭店,要了两碗烩面,他俩一人一碗。他埋头吃起来。老阚心事重重,无心吃饭,没吃完就放下筷子了。老阚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窗外。

窗外,风摇晃着干枯的树枝。

5.老阚

老阚磨蹭着不愿回家。下车后,他们本可以打面的或三轮回去,但他选择了步行。快到家门口时,他又领着黑豆进了小饭店。

他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很陌生,街上匆匆走着陌生的人,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气息,从地下——也许是另一个世界——吹上来陌生的风。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他想,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将黑豆领回家,合适吗?

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不能把黑豆再送回坡头村交给侏儒。这事与你有关!你不能袖手不管……

他头脑中又响起了这可恶的声音。谁让我摊上了呢?湿手沾干面,甩不掉了。

他和黑豆进门后,女儿和女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跟在他身后的黑豆是谁家的孩子走错了门。他介绍说:这是黑豆。

他们一脸愕然,不知道黑豆是谁。

他又说,就是姚雪娥的儿子。

他们还是不明白,姚雪娥?

我五年前办的那个案子还记得吧,他就是那家的孩子。

噢——恍然大悟的样子,但他们脸上分明挂着一堆问号。

待会儿我慢慢给你们说。

他必须想好怎么说才行,不能让他们指责他犯傻,或者觉得他脑子出了毛病。他们都是有同情心的人,他们会理解他当时的心情(其实不如说冲动更准确些)。如果——这是假设——他们不接受黑豆,他想好了,他就带着黑豆回蛇尾去,在那儿可是他说了算。

他们看黑豆,就好像看一只从动物园中跑出来的猴子。琪琪比黑豆高出一头还多,她盯着黑豆的头,他头上的癞疮让她害怕。老阚知道一个治癞疮的偏方,就是在病人头上抹上米汤汁,让狗来舔,一遍遍地舔,要不了多久癞疮就没了,但狗就倒霉了,会变成癞皮狗。他不知道这个偏方灵验不灵验,即使灵验,他也不知道狗会不会舔癞疮,还是看看医生,涂点药膏吧。

小梅将琪琪拉开,写作业去,她说。她干什么?是怕琪琪与黑豆靠得太近,传染上瘟疫,还是怕黑豆身上的虱子爬到琪琪身上?他真想说,他下午刚洗过澡,衣服也是新换的。但他没说,毕竟小梅也没做错什么。小梅从上到下打量着黑豆,不但看到了他头上的癞疮,也看到了他手上的冻疮,她既嫌恶又怜悯。她让黑豆坐到沙发上,问黑豆几岁了,黑豆不说话,表情木然,仿佛没听见似的。她疑惑地看着老阚。

他不爱说话,老阚说。

突然把这样一个小侏儒弄进家里,他还能指望他们列队欢迎吗?他不应该对任何人的态度不满。郑志雄一副大度的样子,他没什么话可说。女儿假模假样地对黑豆嘘寒问暖,这是做给他看的,不管怎么说,还是给他面子的。琪琪,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没有把黑豆推出门外就算表现不错了。既然如此,他心中为什么还像塞着一个气囊?他是在生自己的气,自己做了不靠谱的事,能怪谁呢。

安排黑豆睡下后,老阚才将黑豆的故事讲给女儿女婿听。终究要面对现实,或者说要面对尴尬,这是跳不过去的。毕竟这是女儿的家,他不能——他没找到合适的词——为所欲为。女儿女婿听完故事,终于明白所要面对的问题了,那就是:他要把黑豆留下。他已经说了,他不能(是不能,而不是不想)把黑豆送回去。

一阵难耐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想心事。

老阚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领着黑豆离开这个家,租一个小房子住下来,节俭一点儿,他的退休金完全能够应付两个人的生活。若不是黑豆,他倒愿意待在蛇尾。带着黑豆,再回蛇尾,他会被人们当作笑柄的。他对自己说,要做到心平气和,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不要生气,都接受,他没权力要求他们如何如何。然而,他们并没责怪他,而只是沉默。这沉默却比责怪更令他难受。

女儿说多一个人并不是吃穿和花钱的问题,而是要对他负责,让他上学,每天接送,辅导作业,另外还有户口问题、学校问题,要为他的前途考虑等等,这不是一天半天,月儿四十,也不是一年半载,而是——一辈子。

女婿考虑的是另外的问题,他怀疑黑豆的智力也像身体一样没能正常发育,再就是他会不会说话,有没有心理缺陷?

女儿摆的是事实,无须回答。女婿的问题却把他难住了,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他不知道黑豆傻不傻,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说话,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心理缺陷。

再者,如果黑豆以后还不长高怎么办?他也不知道。这些问题让他更加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鲁莽,想想看,家里有个小侏儒,同事和邻居会怎么看他们。

他们都很同情黑豆,但……

用他们的话说是,没有心理准备。他们决定不着急,再想想办法。

他但愿能有更好的办法。

6.黑豆

黑豆从来没睡过这么干净温暖的床,他睡不着。像梦一样,上午他还在山上放羊,晚上竟然到了这里。

外边风很大,狼叫一般,若睡在羊圈里,他会冷得发抖,但这屋里却不冷,不但不冷,还很暖和。有人这样生活,他想,他们这样生活。城市是另一个世界,到处是电灯,到处是楼房,到处是人,到处是车……

他很害怕,他说不清害怕啥,但确实很害怕。

下午洗澡的时候他害怕被煮了,现在他不害怕死了,他害怕活着,他不知道怎样活着,既不知道应该怎样活着,也不知道能够怎样活着。他从来都是听人摆布。一个孽种,凭啥指望别人对你好,他想,加在他身上的都是他应得的,不管是鞭子、咒骂还是白眼。

他原来想,这个人(老阚)就是把他妈妈抓走的人,跟着他就能见到妈妈,可是他并没见到妈妈。他不知道妈妈在哪里,他只知道妈妈在监狱里,但监狱在哪里?

想到妈妈,他……

恨这个人,恨这个带他来到城市的人,恨这个给他床铺的人,恨这个不让他见妈妈的人。

他小小的心智无法理解更多的东西,他只知道我是一个孽种,我是一个孽种,我是一个孽种……

一个孽种也会干点什么的,他想。

7.老阚

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中,他想,我是不是做了一个梦,白天的一切其实是一场梦?伸伸腿,碰到黑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就像身下的床铺一样真实。黑豆紧紧贴着墙壁,给他留下了足够大的地方。他睡着了吗?这个不说话的孩子,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这就是逞能的结果,他想,活该你受罪。但他马上就对“逞能”这个词不认同了,我没有逞能,我真的不是要逞能,我是没有办法。一切像是早都注定了似的,他只是“偶然”撞上而已。如果他昨天没有在电视上“偶然”看到黑豆,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再往前推,如果五年前他没有“偶然”破案,就不会有后边这些事。他清楚地记得五年前那天,他是去坡头村安排迎接计划生育检查的——计划生育是国策,一有风吹草动,各个部门都要雷厉风行下去督促,派出所也不例外。听说有个检查组在邻县检查,到不到这个县,谁也不知道。即使到这个县,查到蛇尾乡的可能性也只有十八分之一(全县共十八个乡)。即使到蛇尾乡,那么多村,查到坡头村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查到怎么办?这项工作可出不得纰漏,要是出了纰漏,不但丢人,还有可能让书记乡长丢乌纱帽,岂敢马虎。他在坡头村待了大半天,警报解除:检查组不来了。

他正打算回乡里,突然想起胡老大就是这个村的。胡老大在蛇尾街上卖肉,他有一天割了肉,却发现没带钱(这又是一个“偶然”),欠下他两块钱。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胡老大出摊儿了,搞得他一直还不了钱。也许胡老大不干这行了,他想。

今天,借这个机会,就到他家里亲手还给他吧。他可不想一直欠着别人的。

“不远,他家,”杨支书说。

杨支书带他去。计划生育不检查了,他们一身轻松。山里人说“不远”,那只是他们的概念,你并不知道有多远。尽管他有思想准备,还是走了好大一会儿,翻过两道坡,才看见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到了,杨支书说。

院里一个人也没有。但你能感觉得到空气在抖动,暗处有眼睛在看着你。

“有人吗?”杨支书喊。

他的声音很大,吓得一只母鸡叫着跑出了院子,墙角一头小猪站了起来,愣头愣脑地张望着。没有人应声。

“我知道屋里有人,出来吧!”

还是没人应声。

“这是派出所的阚所长!”

虽然还没人应声,但是屋里传出了一些响动。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门口。她虽然说不上漂亮,但也有几分姿色,在山里属于比较打眼的。她在发抖。

“这是胡老大的媳妇,”杨支书说。

胡老大四五十岁了,媳妇这么年轻,还……

真应了那句俗语,叫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个娇滴滴。

她看着他。两个小家伙从她身后冒了出来,倚靠着门框,也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外星人似的。

她在发抖。可能是我这身老虎皮吓着她了,他想。

“胡老大呢?”支书问道。

这个女人脸色苍白,仿佛皮下的血液被功率很大的泵瞬间抽得一丝不剩了。静得可怕,空气像水泥一样凝固起来了。

“胡老大呢?”杨支书又问。

这个女人抬起下巴朝他们身后指了一下。

他们回头看,背后并没有人。他们疑惑地看着她,她又抬了一下下巴。杨支书觉得这个女人在和他开玩笑,有些生气,声音突然提高了很多。

“在哪儿?”他的声音像一块冰冷的铁。

那个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在他们身后停下来,指了指院门左侧的一堆石头。一时间他们都没明白过来,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她男人怎么会藏在石头堆里呢?

“你疯啦?”杨支书吼道。

那个女人低着头,不说话,很奇怪,她的身子突然停止了抖动。

他看着那堆石头,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人是我杀的,我偿命,”她说。说罢,她的脸上浮现出不易觉察的解脱了的轻松表情。那是深秋季节,落叶飘零。

他无意间又瞥到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黑豆,另一个是他姐姐。黑豆四岁,他姐姐七岁。他们倚门框站着,像两个受惊的小兽。他们看着他和支书,那目光令人难忘,但很难说清楚那目光中包含着什么。有些事情小孩是不应该看到的,他在想。

“回去!”她的声音不高,但却很严厉。

两个小孩不敢违抗,缩回到门里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黑豆,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里小孩,看上去穷兮兮的,但结实健康。他没想到几年后这个孩子变成了小侏儒,而且会和他睡到一张床上……

他很疲惫,可是想入睡却很难。即使睡着了,也不能睡得很死,处于半梦半醒状态。迷迷糊糊中,他感到黑豆从床上爬了起来。黑豆大概是要小便吧,他想。睡觉前他告诉过黑豆灯的开关位置和厕所位置,他能自己找到吗?他想到要帮他一把,可是浑身沉困,身上像压着大石头一般,无法动弹。让他锻炼一下吧,他想,他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黑豆在房间里摸索,像影子一样没有声音。有那么一会儿,他担心黑豆会像影子一样消失,随风飘走,或者融入黑暗之中。他听不到黑豆呼吸的声音。听不到黑豆的脚步声。也听不到黑豆摸索的声音。他在哪里?

老阚打开灯,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就在他的眼前,离他的眼睛只有几寸的距离。寒光闪闪,近在咫尺。黑豆举着刀,要向他脸上扎来……

8.黑豆

扎,还是不扎?

当屋里突然亮如白昼时,黑豆正在想这个问题。眼前就是他的仇人,他报仇的机会到了。他的生活陷入无尽的黑暗中时,他并没想过报仇的问题,也没认为老阚就是仇人。老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没认出来,他头脑中的老阚是穿着警服的,很威武,而不是如今这个老头儿。认出老阚时,他找到了一切不幸的根源。是这个人带走了他妈妈,把她关进了监狱。是这个人把要救他妈妈出来的二叔关了起来,后来枪毙了。是这个人让他和姐姐变成了孤儿。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

于是他半夜爬起来,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来到老阚的床头。外边,风在呜呜地吹。他将刀举起来……

却犹豫了。他小小的心灵本能地感觉老阚不是个恶人。老阚同情他,将他从矮子那儿解救出来,带他洗澡,给他买好吃的……

除了妈妈,没人对他这么好。他举刀的手僵在老阚的头顶,不知道该不该扎下去,直到灯突然亮了,老阚睁开眼睛。

时间凝固了。

老阚看着他,那目光在说:你会扎下来吗?

我不知道,他心里说。

他被定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老阚从他手中拿过水果刀,不是夺,不是接,是拿,仿佛他的手是个放水果刀的地方。他解脱了,不必再考虑扎不扎的问题了。他像个小木桩,呆呆地站在那儿。

“你想干什么?”

……

“你想杀我?”

……

“为什么?”

……

“你是哑巴?”

……

面对一个不说话的人,老阚无计可施。

黑豆习惯于用沉默来应付一切问题,几年来他都是这样。不管面对什么人,面对什么事,他都是沉默,一言不发。有谁在乎他说不说话呢?说话有什么用呢?

窗外寒风呼啸,像女人的号哭。黑豆穿着秋衣秋裤,赤脚站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他挨冻惯了,不怕。往常犯错的时候,矮子会用皮鞭抽他,抽得他皮开肉绽,现在他等着,等着老阚惩罚他。他要杀老阚,老阚都看到了,老阚会饶他?一个孽种,除了皮鞭,你还配得到什么?他心底里就是这样想的。他什么事也做不好,他什么用也没有,跟着矮子那么苦,现在又这么……

不适应。

9.老阚

一个小小的人,不足一米高,竟然要杀人,这还得了,老阚想。他披上衣服,坐起来,从床头柜里摸出酒来,喝了一口。他的心瓦凉瓦凉,需要暖一暖。

他……

就让他站那儿吧,他既然冻死都不会吭一声,那就叫他冻着好了。

这个夜晚也许是所有夜晚中最冷的一个夜晚,寒风在窗外咆哮、呜咽和翻滚,冲撞着墙壁,拍打着门窗,吹着胡哨,甩着鞭子,肆意闹腾。风声听起来就让人起鸡皮疙瘩。老阚终是于心不忍,“上床吧,”他说。黑豆站着不动。“那你冻死好了!”他恶狠狠地说。一个小人儿,看你能撑多久。就这样,他们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僵持着。然而,几分钟后老阚撑不住了,他跳下来将黑豆抱上床塞进了被窝里。

剩下的时间都别想睡觉了,老阚时不时地喝口酒,为自己压惊,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大难不死吧。他想,他要是死在这个小人儿手下,人们不但不会同情他,反而只会笑话他——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就他高尚,活该他丧命。他碰一下黑豆,黑豆像块石头,硬邦邦的。他感到就是理解一块石头也比理解黑豆要容易些,这个小人儿,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会不会在想他母亲呢?

黑豆的母亲,姚雪娥,这个不幸的女人,也是很值得同情的。她杀人的动机很简单:忍受不了丈夫的家庭暴力。

审讯时,老阚问她为什么要杀胡老大,她说胡老大打他,往死里打。

他为什么要打你?

他总疑神疑鬼。

他怀疑什么?

他怀疑我搞破鞋。

你有没有搞破鞋?

没有。

那他为什么怀疑?

你问他去。

她说胡老大总是变着法儿折磨她,胡老大有劲,他的手像铁钳一般,能把她的骨头捏碎,能把她的灵魂捏出窍。胡老大曾用猪尾巴抽打她的下体,打得她那儿肿得像馒头一样高,她好多天小解都困难。胡老大还曾想把啤酒瓶塞进她身体里,但没能如愿。胡老大有一次把她给掐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活过来了……

还有很多,她羞于说出口。

农村经常挨打的女人有一些,但像她这样遭到如此虐待的还很罕见。

你们枪毙我好了,我不想活了。她说,活着还不如死了。

……

一命抵一命,我给他偿命,她说。

她很配合调查,用法律术语说,叫“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你就不为孩子想想?

老阚的这一问触到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像两眼小泉。她狠命地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出了血。尽管如此,她还是没能忍住不出声,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老阚永远忘不了她号啕大哭的样子,她好像要通过这种方式将所有的不幸、所有的绝望一股脑倾泻出来,甚至将所有的内脏也都倾泻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地暗天昏,哭得人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在这个夜晚,老阚又听到了她的哭声,就在窗外,那么真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再仔细听听,原来是风,冬天的风有时候听上去像女人的哭声。

同类推荐
  • 午夜的守候

    午夜的守候

    本书是作者刘会然的微型小说合集。作者文笔朴实,善于留意身边的生活场景,质朴的教师、天真的孩子、懵懂的童年、不可替代的亲情以及越来越影响我们生活的环保问题都是作者所关注的。
  • 野火

    野火

    自小在湘鄂边界崇山峻岭中长大的贺文慈,年轻时因抗拒恶势力的追捕而投军从戎。1935年冬,红二、六军团因主力离开湘鄂川黔根据地北上抗日,已升迁游击队大队长的贺文慈奉贺龙之命率部留守后方,从此与清剿的敌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经过多年斗智斗勇的较量,游击队终于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一批红军伤员和上百个红色家庭的孤寡老幼得到了有力的保护。解放后,贺文慈解甲归农,不久,因其经历复杂,又遭受不公正待遇,直到死后二十余年才得以彻底平反。
  • 微型小说一千零一夜(第六卷)

    微型小说一千零一夜(第六卷)

    本书中的每一篇小说都是一个贴近生活的精彩故事,反映着当代生活的广阔图景。它们不仅能教会你如何理解生活,更能教会你如何热爱生活。开阔读者的视野、启迪读者的心智、使读者得到精神享受,是编者编选此书的最大愿望。
  • 野秧子

    野秧子

    金钱、美色、权力、良心、正义?同样在农村中浸泡着男人、女人的生活,奇事、嘎事、怪事、趣事也成筐成箩,所不同的是,乡间的那些事比城市的柔媚、嗲气,少了些羞赧和虚伪,更多的是率真和粗犷,甚至是野性,那“一亩三分地儿”里的故事让你想也想不到……
  • 女神一号

    女神一号

    《女神一号》,是作家冯唐的第六部长篇小说,试图以独特的视角,探究人对外面的世界及自己内心世界无休止的质疑,解决人性中的困扰、困境与纠葛。作者希望通过这部纯文学作品,深挖人性,诊断问题,解决精神层面的问题。
热门推荐
  • 倾尽天下——绝色冷妃太狂傲

    倾尽天下——绝色冷妃太狂傲

    冷酷闻名,腹黑狡诈,倾尽天下。一朝穿越,废物嫡女;清冷眼眸睁开,翻手覆云。阴谋覆盖下的她,绝色倾城。白合圣洁,黑莲妖治,明邪同体,天地不容!冷酷狂傲的她,遇上了风华绝代的他,本以为如临大敌,却等来温婉一笑…——————————————————————他说:你输,我陪你东山再起;你赢,我陪你君临天下。她说:我若这天为你哭泣,从此必不流泪;我若这世许你承诺,永世绝不反悔!——————————————————-————你所在之地,便是我心归处。
  • 龙游鸿蒙

    龙游鸿蒙

    我不是穿越者,而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龙,拥有的是自己的灵魂。我喜欢这个世界,所以我要彻底掌控这个世界。我不喜欢屠杀,不过我会用更有效的方法击败的对手,不仅要对手臣服,还要灵魂为我颤抖。我会用我的脚,一步一步踏足这个世界,留下的脚印,不是高不可攀,而是畏惧,是敬仰。我不爱权利,不喜欢束缚,不好美色,我要的是自由自在,同自己心爱的人在鸿蒙逍遥。——蓝叶
  • 炫舞青春

    炫舞青春

    舞台上的她竟是那样的灵动惑人,就像是她天生为舞蹈而生。他们各自为自己的青春努力、恣意挥洒青春--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王俊凯你说好的幸福呢

    王俊凯你说好的幸福呢

    一路艰难,两人能在一起吗?几年后,他还会记得她吗?她还爱着她吗?
  • 重生之假面骑士Ghost

    重生之假面骑士Ghost

    读高中的普通学生范祺乐在16岁生日当天被怪人杀死,为了复活,成为了假面骑士Ghost并到各个世界集齐17个骑士英雄眼魂。于是,他的身份不断变换-天道祺乐(Kabuto篇)园咲祺乐(W篇)等。
  • 天下最渣:行医善天下至宝速成敌

    天下最渣:行医善天下至宝速成敌

    武霸天下的女神医圈养一个容貌绝美的贱王爷一个企图远离政坛的天之骄子,身负重伤,掉落悬崖,躲在民间养伤,遇上女主,第一次见面就被强行医疗(大姑娘,你确定你不是兽医!扒光是要开刀么亲!秉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已身相许。被权势滔天的皇子追杀。迷案重重,女主身边的好友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女主和男主在一边躲避皇子的追查中一边调查报仇,拨开层层迷雾。目标却直指天下至宝。最亲的人成为最大的敌人,听说,得此物者得天下。天下……真的那么重要么?
  • 追梦:父女微篇(全集)

    追梦:父女微篇(全集)

    《追梦:父女微篇合集》主要内容包括:野性的猫、寻找完美、心灵的天堂、天堂和地狱比邻等。
  • 焚香待蛾来

    焚香待蛾来

    命运,常在其手边燃一柱香,等待着你我飞蛾扑火。
  • 我男友是二哈系的

    我男友是二哈系的

    慕孝雅:长着一张严肃的俊脸和高大的身材,一看就是高冷型的王子大人这一类的,第一次见面就跟我告白是哪样?说的高冷呢!!!!(扶额)贾寒云:……(大脑短路中,满脑子都是慕孝雅)
  • 红蚂蚁

    红蚂蚁

    红蚂蚁怎样与猛兽搏斗,最后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