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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阚与黑豆(2)

10.黑豆

等着……

11.老阚

天亮时,风弱了许多,但飘起了雪花。很快,整个世界都白了。

老阚本不想将夜里发生的事说出来,他觉得丢人,都是你自找的,可是,转念一想,他不能对女儿女婿隐瞒这件事,毕竟他住在他们家里,他们有权利知道。再者,他不打算在黑豆身上冒险了,那个租个房子带黑豆一起生活的念头他也丢开了。他不敢和黑豆单独在一起生活,他怕某一天他的死成为人们的笑谈。

老阚把夜里发生的事说了之后,女儿女婿都很震惊。在他们眼皮底下差点儿发生了血案,想想都后怕。但震惊之余,他们反而有些兴奋,尽管他们竭力掩饰,老阚还是看出来了。他们夜里肯定没少讨论黑豆的问题,一方面,他们不会赶黑豆走,因为要顾及老阚的感受;另一方面,他们对家里多口人又很不习惯。对他们来说,黑豆是个难题,现在问题变得简单了。

黑豆不能待在这个家里!

老阚不可能睁着眼睛睡觉,再说了,女儿女婿也不会放心他和黑豆睡在一起。又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床,怎么安置黑豆?这些都是明摆着的,大家心里明镜似的。但女儿女婿可不愿说出赶黑豆走的话,他们了解老阚的性格,他要是拗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他们等着老阚自己提出来。

老阚想过把黑豆送走的事情,但问题是送哪里?送给谁?送回矮子身边,让矮子继续虐待他吗?那岂不是让杨支书和安东笑话。别的……

不能把他扔到大街上,连这种念头都不该有。也不能把他交给警察,老阚当了一辈子警察,知道警察会怎样处理。也不能送到民政局,民政局会怪他多管闲事。那么,送孤儿院吧,可他没听说南阳有孤儿院。这件事把他给难住了,他要好好想想。

他没把他的心思都告诉女儿女婿,让他们去猜吧。

女儿女婿匆匆吃了饭就上班去了,下雪了,路不好走,他们要早点出门。他们相信那么一个小人儿,老阚完全能够搞定。但他们也没忘记提醒老阚提高警惕,别阴沟里翻船,毁了一世英名。另外,他们顺路把琪琪送到学校,让老阚和黑豆在家待着。

老阚知道,他们把黑豆的问题撂给了他。

黑豆还在睡觉,他起来时没叫他。黑豆大概和他一样,后半夜没睡着吧,天明时黑豆扛不住了,沉沉睡去。让他多睡会儿吧,小孩儿觉多。

这个呆头呆脑的小人儿!

天无绝人之路。老阚正在屋里发愁,有人敲门了。他从猫眼中看到一个雪人,看来雪下得很大。那人取下帽子,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是个女的,中等身材,一头瀑布似的长发,看上去很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打开门,问她找谁,她说就找他。

她跺脚时,老阚从她高统皮靴上的雪迹判断雪有好几厘米厚了。

“好大的雪,”她说。

她看上去很兴奋,眼睛明亮,熠熠放光,整个面孔都被那柔和的光所照亮,显得特别美丽。

“你是——”

“我是南阳电视台记者,叫叶子。”

想起来了,她就是采访黑豆的记者,前天在电视上看到过。老阚总觉得电视上的人都距自己很遥远,没想到真人出现在面前,是不太一样。毫无疑问,她是为黑豆而来的。嗅觉可真灵敏啊,他心中感叹一声。

黑豆已经起来,吃过早饭,就坐在沙发上。一开始叶子没认出黑豆。也难怪,她采访时黑豆就像一堆扔在墙角的破布,和垃圾没什么两样;现在洗干净了脸,也穿上了新衣服,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儿童。老阚说,黑豆你不认识了?”

她审视了一会儿,哦”了一声:没错,就是黑豆!想不到变化这么大,我都认不出来了。”

“嗨——”她和黑豆打招呼,不认识我了?”

黑豆木着脸,没有任何反应。

“你知道的,他不会说话,”老阚说。

叶子笑笑说,没关系。”

“这事——”老阚指的是他将黑豆带回来这件事——“你是咋知道的?”

“安东说的。”

叶子说,也许可以做个后续节目,我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可挖掘的东西,这是一种感觉,也不知对不对,所以找您聊聊……

老阚本意是要拒绝采访的,他可不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干了一件傻事,但在和叶子聊天的过程中,他忍不住就将夜里发生的事给说了出来。当然不是当着黑豆的面说的,他已将黑豆打发到他的房间里了。不说他会憋得慌,说了之后他感到一身轻松。再者,他实在是没招儿了,他想让叶子帮他出出主意。

黑豆要刺杀老阚,让叶子大为吃惊。她连说,想不到,想不到。她的声音里突然有一种职业的兴奋:这是一个现代版的《农夫与蛇》的故事,制成节目肯定会引发讨论的。

老阚才不关心什么节目不节目讨论不讨论的事,他想的是黑豆的问题如何解决。如果黑豆的问题不解决,我不会上你的节目。

雪花在窗外飞舞,那样轻盈,一阵回旋的气流能将它们重新带到天上。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在看雪,老阚知道他会记住这一场雪,叶子大概也会记住这一场雪吧。

这天儿,蛇会冻僵的,她说,你看他是一条蛇吗?

谁?

黑豆。

我没说他是一条蛇,是你说的。

我有一个直觉,不知道对不对?

你说——你认为他正常吗,我是说他昨天夜里做的事?

这还用问,老阚摇摇头。

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不知道,我想过这个问题,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老阚又摇头。

应该问问他。

他们没办法让黑豆开口,就把黑豆带到专家那儿。叶子认识中心医院的孙大夫,他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心理咨询医师,他有一双驯兽师般的眼睛,也许他能让黑豆开口,不过老阚和叶子并没抱太大希望。

12.黑豆

黑豆等着被发落。老阚和叶子带着他出门,他不知道他们要带他去哪里。不过这并不重要,对他来说,去哪里都一样。哪怕他们把他扔大街上,他也认为是正常的。一个孽种,一个要杀人的孽种,他们不把你捏死就算对得起你了,你还想指望什么?

雪下得很大,地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到处都是白的。

老阚牵着他的手,小心地走在雪地里。

黑豆模糊地想起有一年大雪,他二叔给他和姐姐做了一个滑雪板,他和姐姐轮流坐着滑雪板从坡上滑下……

像飞一样……

他们忘了回家吃饭,妈妈过来喊他们吃饭,二叔说让他们再玩一次,就一次,结果又玩了三次。妈妈并没责怪他们,只是回去又将饭热了热。那天他们玩得很开心,对二叔来说,那是最后一场雪。

后来关于雪的记忆就没那么美好了,总是伴随着刺骨的寒冷,特别是夜晚,老北风吹着,被窝怎么也暖不热……

矮子让他睡在羊圈里,说是看着羊,别让小偷偷了……

哪里有小偷,即使有小偷,也不会到这山沟里,更不要说大雪天了……

但矮子就是要让他睡在羊圈里……

我会冻死的,他想。他没冻死简直是个奇迹……

得亏村里给救济了一床旧被子,矮子才把他那床烂被子扔给他。

现在又下雪了,这场雪他也会记住的,他想。

老阚拉着他的手,他感到很不自然,但没有挣脱。他习惯于接受一切。

13.老阚

老阚和叶子待在走廊里,他们在走廊的尽头看雪。雪将柔和的白光映进来,照在人身上,让人看上去明亮了许多。他们将黑豆交给了孙大夫,就看孙大夫有多大能耐了。

说实话,老阚并不觉得心理分析能管用,你有再大能耐,给你个木桩,你能让他开口?但是,试试也无妨,不能辜负了叶子的一片好心。

叶子对黑豆母亲的案子很感兴趣,遇到老阚,自然要多打听一些。老阚说,那个案子完全是撞上的,当时去坡头村督促计划生育工作,我想起欠胡老大两块钱,就去他家还钱。胡老大是个杀猪的,在街上支个案子卖肉,有一天我割了肉,一掏口袋没钱,就先欠着。这一欠,就再没见过他。两块钱也不算个啥,不是凑巧到坡头村,我也不会专程去还钱。支书领我到胡老大家。胡老大的女人叫姚雪娥,一看警察——我穿着警服——找上门来了,吓得直哆嗦,以为事情败露了,就主动招供,说她将胡老大杀了,埋在院墙边,上边堆了一大堆石头。如果她不招?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她家是独门独户,住在半山坡上,她要说胡老大出门打工了,谁也不会怀疑。那样,就不好说了。她为什么要杀胡老大?这得从根上说,她十五岁换亲换到胡家,嫁给胡老大。胡老大比她大二十岁,对她很不好,总是打她,虐待她,下手很重。你想想,胡老大是个杀猪的,力气会小吗?她也是实在忍受不了了才……

黑豆他二叔?他也是自己跳出来的,本来姚雪娥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了,说人是她杀的,她愿意偿命,没想到胡老二跑到派出所说我们抓错人了,胡老大是他杀的,他要我们放了他嫂子。他为什么要杀胡老大?也是因为胡老大打老婆,他看不惯,所以就把他哥给杀了。两个人说的情节都与案情吻合,用的都是杀猪刀,扎的部位都是胸膛,杀人后都是把尸体埋在院墙边……

一起干的?你猜对了,他们就是一起干的。他们都想为对方开脱,结果谁也没被开脱,胡老二被枪毙了,姚雪娥被判了死缓。他们是不是相爱?如果你见过胡家二兄弟和姚雪娥,你就会明白,姚雪娥和胡老二才应该是一对。胡老大五大三粗,腰像门板一样宽,胡老二像杨树一样端溜,算得上标致小伙(其实也不是小伙了,他那时候已经三十岁了),他和他哥哥不像是一母所生。他们肯定是相爱的,姚雪娥嫁过去十年了,胡老二一直没结婚,他自己说是因为家里穷,娶不起媳妇,我想真正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爱他嫂子……

没问他?问过了,一涉及这个话题,他就低着头不说话……

重新回顾这个案件,老阚忽然发现胡老二和姚雪娥是那么相爱,完全配得上至死不渝这个词,而当初我并没在意这一点,我在意的只是事实真相。

叶子感叹道,唉,两个相爱的人!

孙大夫的门虚掩着,老阚和叶子到门口看看进展如何。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基本上只是孙大夫一个人在说,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他颇有耐心,这也许是由他的职业所决定的,即使对着墙壁他也能不歇气地说上两个小时吧。

他们打算离开的时候,孙大夫的声音消失了,就像水渗入了沙中一样。屋里静悄悄的。接着,又是孙大夫的声音,更有穿透力的声音:你为什么想要杀阚警官?”

没有声音,寂静。

老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让它跳动,它跳起来会发出打鼓一样的声音,妨碍他倾听。孙大夫用他驯兽师般的目光注视着黑豆,他要用那如刀的目光剖开他心上的冰。随后,虚无中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他是仇人,他毁了我的家!”

老阚的心哆嗦了一下,又开始跳动,但跳得很不规律。他的脸色很难看,叶子想用目光安慰他,他摇摇头。

“他是个小孩,他还不懂,”叶子说。

老阚又摇摇头。

仇人,这个词虽然像刀子一样,但老阚并不感到十分意外。按黑豆的逻辑,是老阚将他的母亲和二叔绳之以法,让他没了家,老阚自然是仇人,所以他向老阚举起了刀。真正让老阚感到意外的是,黑豆竟然说话了。黑豆在他面前一句话也不说,而在孙大夫面前却说话了。这说明什么?说明黑豆拒斥他!黑豆不光拒斥他,还拒斥整个世界,他五年间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在拒斥一切。

黑豆总共就对孙大夫说了那一句话,之后,他又闭上嘴,恢复了他那一贯的木呆呆的神情。他重新把自己变回了哑巴。

孙大夫指指自己的脑袋,说:“这孩子这儿受过刺激,他心里有一个黑暗的深渊。”

这是他单独对老阚说的,此时叶子和黑豆待在外边。

“我明白,”老阚说。他心想,这不是废话么,没受过刺激,他能会变成哑巴?“他需要爱。”

“我明白。”

……

老阚看出孙大夫也没有更多的招儿,就告辞了。大夫不是神,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这是孙大夫说的,一点没错。但孙大夫让黑豆说出了一句话,这个能耐就不小,他至少让我们知道黑豆不是哑巴。老阚还是佩服孙大夫的,有两下子。孙大夫说心理咨询需要很长时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问题的。另外,即使花费足够的时间,也不一定都能奏效。这项工作就这样。老阚也不奢望孙大夫能解决黑豆的问题,他想,不会有第二次了。

既然到了医院,老阚就顺便给黑豆买了冻疮膏和癞疮膏,就算出于革命人道主义吧,他的手和头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出了医院,雪还没停,到处都白茫茫的。街上车碾过的雪黑糊糊的,很脏。人行道路上有行人踩出的脚印,很白,很干净。他们顺着人行道往前走,老阚牵扯着黑豆的手,怕他摔跟头。

拿黑豆怎么办?

老阚仍然面临着这个问题,叶子帮不了他,孙大夫更帮不了他。

和叶子分别时,叶子说她对再做个节目很有信心,但这却不是老阚所关心的,老阚不置可否。他们没说下一步怎么办,只说再联系。显然,黑豆的问题还得老阚自己扛着。

雪还在下,没完没了。

14.黑豆

黑豆在老阚家里住了几天。他不知道他们会拿他怎么办,没人告诉他。老阚有时会嘀咕几句,多半是自言自语。其他人则和他保持着距离,尤其是琪琪,她很害怕他,总是离他远远的,大概她也知道他要杀她爷爷吧!

他对医生说老阚是仇人,很奇怪,说出之后,他感到仇恨就没了,他对老阚恨不起来。

老阚对他还是不错的,让他吃好的,穿好的,还给他买药膏……

晚上还让他上床睡觉(只是将水果刀藏了起来)。他就像是老阚的尾巴,老阚送琪琪上学时带着他,买菜时带着他,下棋时也带着他。老阚对他的棋友说,黑豆是他乡下亲戚的孩子。

他和老阚还是不说话,老阚逼他也没用。

吃饭时,老阚问他:饿不饿?”

他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比如摇头或点头之类。

不说不让你吃饭,我再问一遍:饿不饿?”

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是不饿,那就不用吃饭了。

一家人吃饭,他独自在那儿站着,看他们吃。

“吃不吃?”老阚又问。

他还是没反应。

“你厉害,我服了你,坐下吃吧。”

过了两天,琪琪不那么怕黑豆了,她送给他一盒用旧了的彩笔。她问黑豆喜欢吗?黑豆点了一下头。别看点头这个小动作,黑豆也是才学会的。由于长时间将自己封闭在狭小的躯壳中,他完全习惯于木然,不会和人交流。和老阚在一起时就是这样,他不知道该如何交流,所以只能是毫无反应。

这天晚上,小梅送他一个围脖,郑志雄送他一个帽子。他们对他表现出了过分的热情,好像他们欠他什么似的。然后,他知道了,他们要将他送走。

“孽种要走了,”他心里说。

他们为他联系了一个去处——太阳村。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电视台配出一辆商务车,送你们去北京,一切费用由电视台负担。除了他和老阚,同去的还有叶子和一位摄像师。叶子他见过两次,摄像师他见过一次。

从南阳到北京全是高速,一千公里只用了十个小时,这还包括了吃一顿饭的时间。

太阳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村子,而是由一些彩色小屋组成的一个小小的部落,坐落在北京市顺义区赵全营镇板桥村小学的后边。

由于提前联系过,加之有记者跟随采访,他们在太阳村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一切都很顺利,黑豆住进了“瑞典小屋”。这个小屋是一位瑞典老太太捐建的。

15.老阚

太阳村是退休警察张淑琴创办的慈善机构,专门收养父母被判刑的孤儿。

张淑琴是一位朴素和蔼的老太太,看到她,你很难将面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与她退休前的警衔——一级警督——联系起来。但仔细观察,你仍会从她干练果断的处事风格上依稀看到警察职业留下的一些痕迹。她正在做着一项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业,但你在她身上看不到担负重大使命的崇高感,她说她只是为这些孩子做点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反复强调“孩子是无辜的”,这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

分别时刻到了。

张淑琴拉着黑豆送老阚他们出来,黑豆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张淑琴让他和老阚告别,他也没有反应,就像是一根木桩。没有催人泪下的分别场面,也没有热情洋溢的话语,一切都平平淡淡,就像一个平常的周一家长将孩子送进幼儿园一样。再者,这个地方也不像其名字那样光芒四射,而是又小又简陋,还有些冷清。

不要说记者了,就连老阚都觉得分别的场面过于平淡了。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他应该感到轻松的,可他感到的却是惆怅。

“黑豆有这样一个归宿挺好的,”叶子说。

老阚看着窗外,沉浸在自己的惆怅情绪中。

“你应该高兴才对,”叶子说。

“可是……”

老阚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心中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这事与你有关!他有些放心不下黑豆,好像黑豆是他的一个亲人,让他牵挂。

夜里,在北京的如家快捷酒店,老阚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这可能和到一个新地方有关吧。

他坐在床上,无所事事。当一个人独自面对黑暗的时候,时间是个非常恼人的问题,它会像一面镜子一样映照出你的空虚和迷惘。退休之后,他如同失重了一般,感到生活轻飘飘的,整个人也轻飘飘的。我的身体很好,糖尿病不算什么,可我却退休了,“安度晚年”了。黑豆的出现,就像一块石头绑到了我身上,我又感到了生活的重量。现在,我的生活又变轻了……

上午,他们正要离开北京,突然接到太阳村打来的电话:

黑豆失踪了——他们又匆匆赶往太阳村。冬天灰暗的风在窗外呼呼地吹,带着干燥的尘埃气息。天空压得很低,远处已经压到大地上了。

老阚往太阳村打电话,没人接,可能都出去找寻黑豆了。停一会儿,他又重拨,响了几次铃之后,一个小孩拿起了话筒。

“找到黑豆了吗?”

“没有。”

“还在找?”

“嗯,警察也来了。”

“警察呢?”

“去找黑豆了。”

……

他那么小,没见过世面,又像木头一样呆,还没有钱,他能跑到哪儿呢?天这么冷,但愿……

他们赶到太阳村的时候,警察、老师和学生都在外边,他们呈圆弧形状散开,围出一个空场。在空场中央,黑豆像条小疯狗一样跑着、跳着、叫着……

老阚的第一感是:黑豆找到了。

第二感是:他疯了。

第三感是:他说话了。

尽管黑豆在中心医院说过话,可在那前后,老阚都没听到他说过一句话。他顽固地把话语封闭在自己的喉咙里。他脸上也有表情了,而不再是那一成不变的麻木和呆傻。

“黑豆——”

老阚叫了一声,朝他走过去。

黑豆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站在那儿,怯生生地看着老阚。

老阚抓住他冰凉的小手,带他回到“瑞典小屋”。

116.黑豆

……

他趴在地上,血朝他这儿流过来,他很害怕,想爬起来逃走,可是他被吓住了,身体动弹不得……

他看着血流到他身上,他能感觉到血是温热的……

他奋力挣扎着,身体像鱼一样摆来摆去,但就是爬不起来……

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他的整个身体都在血泊中……

血快将他淹没了,他想喊叫,可是嘴一张开,血就灌进了嘴里……

他努力把头仰起来,以便能够呼吸,可是血还在上涨,还在上涨……

他就要被淹没了……

黑豆一闭上眼睛就做这样的梦,他怕极了,所以才跑出太阳村,跑到树林里,他宁愿在外边冻死,也不愿回到梦境中去。

17.老阚

张淑琴希望老阚留下,她说黑豆离不开他。这个小家伙,老阚想,怎么又黏上我了?他第一次感到黑豆对他有一种强烈的依恋,但他并没想过要留下陪黑豆。

你考虑考虑,张淑琴说。

老阚点点头,出于礼貌,他没有马上拒绝。

张淑琴又说:你可以留这儿帮我,不过没多少钱,差不多算义务的。”

“我能干什么?”

“买菜,烧锅炉,看门,等等。”

就这样的条件,老阚居然答应了,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我是不是又发疯了?

这次不,我是自愿的,心甘情愿留下,陪着黑豆,将他从梦魇中拯救出来。

告别叶子时,他请求叶子不要播出这个节目,他怕人们说他又在犯傻。我不想做个傻瓜,他说,可我就是个傻瓜……

算了,随便你们,傻瓜就傻瓜吧。

晚上老阚和黑豆睡在一起。老阚不怕黑豆再刺杀他,他从黑豆的眼睛中看出,黑豆不会这样干了。

黑豆能说话了,虽然说得不利索,但连猜带蒙,基本能懂他的意思。黑豆说他闭上眼总是看到血,到处都是血,往他身边流,要将他淹没,他怕……

“不怕,有我呢,”他说。

他照顾黑豆吃喝拉撒,教他每天洗脸刷牙,上床前洗脚。他也教他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这儿是个大家庭,不缺玩伴,黑豆渐渐有了些改变。

“瑞典小屋”里还住着三个男孩,一个叫灰灰,一个叫瘦虫,一个叫麻雀,他们很快就和老阚混熟了,对老阚什么也不隐瞒。老阚虽然对他们的故事感兴趣,但他从不去揭他们的伤疤,除非他们要说给老阚听。

灰灰说:有一天,我们正在吃饭,是晚上,天已经黑了,我爹从外边回来把我妈叫出去,我妈就再没回来,我爹说我妈去姥姥家了,后来人们在一个枯井里发现了我妈,我妈已经腐烂了,认不出来了,我记得我妈那天穿的衣服,我知道那是我妈……

是我爹杀的,他又有了女人,不要我妈了……

我爹被枪毙了。我和妹妹——我有个妹妹也在这里——我们没人要,肚子饿了就去偷吃的,有时也偷别的去卖钱,没钱不行,病了咋办?人们都见不得我们,把我们赶出了村子,我们就在街上流浪,再后来,张奶奶把我们接到了这里……”

他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语气平静如常,但之后他转过脸去。

瘦虫说……

我妈不想跟我爹过了,领着我回了姥姥家,我爹就到姥姥家把我妈和我姥姥杀了,他还想杀我,我藏了起来,他没找到,其实他差一点儿就找到我了,我就藏在柴堆里,他还往柴堆上踢了踢,没踢到我,他喊我,我不敢答应,我要答应了,他就会把我杀了,他坐下来,就坐在我面前,用刀在自己脖子割了一刀,血带着泡泡往外冒,他想用手捂住,血就从他指缝里冒出来……”

他说不下去了,身体颤抖起来。老阚将他搂在怀里安慰他:没事了,别怕,别怕。”

麻雀说:“我没见过我爸爸妈妈,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很老了,腿有毛病,走不动路,后来就爬着烧火做饭,我知道她也快爬不动了,到那时候她就该死了,她常说,她不能死,她要把我养大……

把我养大……

有时她也说:我养不了你了,我的骨头都快朽了,阎王在叫我哩,我听到了。我刚到这里不久她就死了,死了,真的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了……”

他眼泪和鼻涕一块往下流,他抿了一把,把脸弄得很脏。老阚也把他搂到怀里,给他擦去眼泪,帮他擤鼻涕。

3他们说的时候黑豆在听着。门外还有别的小孩也在听,突然两个小孩被别的孩子推进来,他们叫:“我们也没爹没妈——”

外面传来一阵哄笑声和鸡的叫声。院里养着几只母鸡,被小孩们给惊扰了。

18.黑豆

有一天,老阚突然问了黑豆一个问题。

“黑豆,你爹被杀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

“你和你姐。”

“我和我姐钻在床下。”

“你们看到了?”

“嗯。”

“看到什么了?”

“看到我爹喝醉酒,要杀我叔……”

“你爹要杀你叔?”

“嗯。”

“你们为啥钻到床下?”

“我爹喝醉好打我妈和我们俩,那天我妈下地了,我们怕他打我们,就钻到床下。”

“都看到了?”

“嗯。”

“你爹要杀你叔,怎么回事?”

“我爹先是骂我叔,还骂我妈……”

“平常他骂他们吗?”

“平常也骂。那天我叔不知怎么了,就不让骂……

后来他们就打起来了……”

19.老阚

在和黑豆断断续续的交谈中,老阚感到自己变成了黑豆,和苗苗一起躲在床下,恐惧得发抖,吓得不会说话,他看到了那一幕——“我爹喝高了,醉得不成样子,他骂我叔是畜生,是猪,是狗。我叔说,你才是畜生呢,你做那事畜生都做不出来。我爹说,她也是畜生!我叔说,不许你糟蹋她!我爹说,我就糟蹋她了,她是我的,我想咋糟蹋就咋糟蹋,你管不着!我叔说,我就是不许你糟蹋她!我爹说,她是我的,我要把她杵烂捣碎轧成饼,我要把她吃了,我要把她喝了……

我叔扑上去,把我爹扑倒在地,平常他打不过我爹,那天我爹喝醉了,像堵墙一样倒在地上,他骑在我爹身上,把我爹的脸打烂了,鼻子打流血了,他威胁我爹:你再打我嫂子,我就宰了你!我爹说,你是不是睡过她?我叔给他脸上一拳。我爹说,你一定睡过她了。我叔又给他一拳,快把他眼珠子打出来了。我爹说,你们俩都是猪,我要杀了你们。我叔又打我爹,打得他脸上全是血……

后来,我叔放我爹起来,他打累了,坐地上休息。我爹摸索着从墙缝里抽出一把杀猪刀,他眼上糊着血,看不清楚,走路跌跌撞撞的。我爹朝我叔走去,我叔起来夺我爹手中的刀。我爹不松手。他们扭打起来,打着打着我爹摔倒了,他脚下绊了一下,刀就插进了他的肚子里。我爹腰弓起来,像个大虾。我爹把刀拔出来,血流了一地。我叔看着我爹流血,说活该!我爹站起来,拿着刀,想把我叔杀了。我叔踹了我爹一脚,又把我爹踹倒了。我爹还想站起来,但是疼得厉害,他皱起眉头。我爹的肠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出来了,冒着热气,他坐在那儿把肠子塞进肚子里,肠子沾上了土,很脏,他想把土捋掉,可是越捋越脏,后来我爹就不捋了,他咽气了……

我妈回来看到我爹死了,问我叔,你把他杀了?我叔点点头。我妈问,为什么?我叔说,我不让他再骂你再打你。我妈说,要杀也该我来杀。我叔说,我给他偿命。我妈说,他死就死了,偿啥命。我妈把镢头交给我叔,咱们把他埋了吧。天黑了,他们出去在院里挖坑,我们能听到挖坑的声音,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他们挖了很长时间,然后他们进来把我爹抬出去埋了。后来,我们听到堆石头的声音,第二天,我们看到靠院墙那儿多了一大堆石头,石头原来不是放在那个位置,从石头缝里能看到一些新土。我妈和我叔把地上沾血的土都铲了,弄到外边,收拾完之后,我妈说,出来吧。我们俩想从床下爬出来,可是胳膊腿都麻木了,不听使唤。

5我叔把我们拽出来,放到床上。我妈说,你们什么也不许说,谁要说出去,就把你们舌头割了……”

老阚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一切,那一切。他感到恐惧和震惊,他的肌肉和骨头都感到了恐惧和震惊。我冷,非常冷。身体里仿佛塞满冰块。

他睡不着。

后来睡着了,却做噩梦,梦到了血,很多很多血,血像下大雨时道路上的水一样流淌、积聚、上涨……

老阚知道这是黑豆的梦,他做着黑豆的梦。

黑豆说他刚到这儿的时候总是梦到血,一闭上眼就看到血,所以他逃走,所以他疯了般地又跳又跑,他怕……

黑豆现在不做这样的梦了,他把这个梦移植给了老阚。

20.黑豆

老阚要离开这里,他对黑豆说他要去弄清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否则,他就睡不着觉。

黑豆不放他走,堵住门,不让他离开。

他说,我还会回来。”

“那也不行,”黑豆说。

黑豆知道他拦不住老阚,可他还是要拦。他可以不睡觉不吃饭,把守着这个大门,不让老阚跨过半步。他哭着求老阚不要离开,他说他会听话,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老阚不离开。但他一觉醒来后,老阚还是走了。

黑豆两天没吃饭,也不说话。张淑琴打通老阚的电话,让黑豆去和老阚说话。

黑豆一听老阚的声音,就“哇”地哭了起来,老阚安抚了好半天,黑豆也没止住哭。

自始至终,黑豆哭得没说成话。但这次通话之后,黑豆开始吃饭了,他相信老阚还会回来。

21.老阚

和黑豆通话的时候,老阚已经进山了。他要去寨根。寨根在伏牛山深处,道路崎岖难走,每天只有一趟班车。老阚没坐班车,他不只是要到寨根,还要去离寨根很远的一个名叫小勺子的山村,所以他又叫上了安东。

安东开着他的捷达车,带着老阚沿老鹳河旁的公路蜿蜒而上。

过了寨根,又开了十几公里,他们才来到小勺子村。他们把车停在勺子柄上。问一个放羊的老头,姚雪梅家怎么走。老头给我们指了路。这条路太窄,车没法走,他们就步行上去。

村边有个小学校,他们在这儿停下来。所谓学校,其实只有三间房子。房子前一根木杆上升着一面国旗。老阚知道,在山里有国旗的地方就是学校。教室里有二十多个孩子,一个五十多岁的男教师正在给他们上课。这个教师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他们还没到跟前,读书声戛然而止。

男教师出来,和他们打招呼。老阚问:班里有没有一个叫苗苗的女学生?”“有。”

“我们想和她谈谈。”

他将苗苗叫出来。她长得有点像她母亲,但说不上来是哪儿像,也许是两人都有着同样无辜的眼神吧。

“你叫苗苗?”老阚问。

她点点头。

“能领我们去你家吗?”

她在前面走。

老阚和安东告别男教师,跟在她后面。男教师目送他们很远,才回教室。读书声又响起来。

家里没有人,门锁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让老阚和安东进屋。屋里非常简陋,当堂只有一张小桌和几把椅子。偏房里拴着一头牛,毫无疑问,这是一家人最重要的财产了。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树,这时光秃秃的,但可以想象秋天满树红柿子的情景。坐在当堂,能看到门外坡上有几只鸡在土里刨食。

苗苗不知道该怎样招待他们,让他们坐下后,就攥着衣裳角站在门边。

7“苗苗,你还认识我吗?”老阚问。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一只脚在拨弄一个小石子。

“苗苗,你想妈妈吗?”

她还是不说话,头扭向外边,看着坡上的鸡。

“你想弟弟吗?”

她把头仰起来,看着柿子树的枝条,还是不说话。

“你知道你弟弟现在在哪儿吗?”

老阚蹲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在抖。她把手往回缩了缩,大概想挣脱又不敢。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砸在地上,砸出两个小坑。老阚并不是有意要把她惹哭,他只是觉得这样也许她会开口说话。从和他们见面到现在,她还一句话没说呢。

“我们可以带你去看你妈妈,”安东说。

“还可以带你去看你弟弟,他现在在北京,”老阚说。

她突然挣脱老阚的手,跑了出去。

老阚和安东面面相觑。很快门外传来嚎哭声。他们出去,看到她蹲在院墙外抱着自己的膝盖大哭,哭得坡上的鸡都不刨食了,站那儿往这儿张望。有几个村里人远远地看着这边,并不往跟前凑。

“不哭,咱不哭了,啊——”

老阚看到一个抱小孩的女人斜刺里飞快地从坡上跑下,几只鸡惊得飞了起来,有的落到了树枝上,有的落到了房顶上。她一阵风地来到他们跟前,大口喘着气,嘴里呼出的热气快喷到他们脸上。不用说,她就是姚雪梅,姚雪娥的妹妹。五年前,是她将苗苗领回来抚养的,为此没少和丈夫生气。

她咄咄逼人:“你们要把她带走吗?”

安东说:我们只是想了解点情况。”

她声音很大,又像呼啸而出的子弹:“有啥好了解的,偿命的偿命,坐牢的坐牢,还不够吗?有啥好了解的?”

22.黑豆

黑豆用琪琪送给他的彩笔画了一个老头儿,画好后,他笑了。他画的是老阚,可怎么看都像是一头牛……

23.老阚

回来的路上,老阚和安东心情都很沉重,好长时间他们一言不发。老阚突然感到心里难受,颤抖着剥了一个巧克力糖塞嘴里。

“低血糖?”安东问。

老阚点点头。

“下去就吃饭。”

“没事,吃个糖就好了。”

他们到寨根时,早过了吃饭点,饭店里都没什么人了。他们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两碗面。安东没什么胃口,只是动了动筷子。老阚不吃不行,勉强将一碗面吃完了。

“怎么会是这样?”安东说。

这也是老阚想说的,他们熟悉的案件,真相怎么会是这样呢?

苗苗说的和黑豆一样。孩子不会说瞎话。她还补充了一些细节,说她爹死的时候看见了他们,他瞪着他们,嘴张开,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来了。

她说那天晚上冷得很,风很大,吹得黑夜像床单一样摆来摆去,树叶都像鸟一样从树上飞走了。她和黑豆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一夜没合眼。她妈和她叔以为他们睡了,就又出去搬石头,他们把房子周围能找到的石头都搬到院墙边堆起来,压住她爹。她爹劲大,他们怕他从土里拱出来,所以压那么多石头……

吃过饭他们就上路了,一路上他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怎么会是这样?”

胡老二和姚雪娥供认他们合谋杀人,他们犯下了故意杀人罪,为此,胡老二9被判了死刑,姚雪娥被判了死缓,后改为无期徒刑。可事实上,整个事件没有预谋,只是突发的偶然性事件,胡老二不是故意杀人,他并没有想杀他哥哥,那是个意外。姚雪娥在胡老大死后才回来,她没参与,更没指使杀人。

原来老阚认为那是个铁案,事实清楚,证据扎实,又有口供,可以说毫无瑕疵。尽管他同情胡老二和姚雪娥,但那是职务之外的事了。

现在,见鬼,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事实是另外的样子,是孩子眼中看到的样子,而不是他们以为的样子,也不是判决书上所写的样子。

安东将车开到河滩停下来。老鹳河的水清泠泠的,在他们面前静静地流淌,有几只水鸟飞起来,落到上游的一个水潭里。

他们下车,站在鹅卵石上,看水上的云影,看对面的青山,看水鸟,看农民牵着一头牛在路上走……

“这件事,我很震惊,”安东说,“非常震惊,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我也一样。”

“他们怎么那么傻?”

“不是他们傻,是我傻,”老阚说“别自责了,我们是人,不是神仙。”

老阚知道安东是想安慰他,可这并不是安慰不安慰的问题,这是一桩错案……

回到南阳后,老阚和叶子坐在了上岛咖啡厅的二楼。窗外是白河橡胶坝拦起的水面,有的地方结冰了,有的地方则没有。河堤上的柳树一片叶子也没有,只剩下柔细的枝条静静地垂着。不远处,卧龙大桥上车来车往。

他们喝咖啡的时候,窗外有小小的明亮的东西飘过——下雪了!

我们真是和雪有缘啊!不期而至的雪让叶子兴奋,脸上放光。

可不。

很快雪就下大了,雪花轻盈地舞着,尽情地展示着优美的舞姿。雪的白光映入窗内,给咖啡厅增添了一种梦幻般的氛围。

老阚本来不打算告诉叶子更多的情况,毕竟这只是他的事情,谁也替他分担不了,可是由于这场意想不到的雪,由于雪所营造的梦一般的氛围,他竟然向叶子倾诉起来。不但给她讲了整个案件的前前后后,讲了这几天的经历:还向她讲了他的苦恼和不安,讲了他感受到的空虚,讲了他看到的沉重……

他把自己像布袋一样翻了个里朝外。

老阚为什么要向叶子倾诉?后来他想,也许潜意识中他需要一个知情者和监督者,远远地看着他,鞭策着他,让他不懈怠,不退缩,不灰心。太亲近的人和以前的同事都担当不了这样的角色。陌生人也担当不了。叶子最合适了,她对他既有同情,也有理解,再加上她的记者身份,简直就是不二人选。

他停下来时,雪还在下,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黑夜和寂静已经降临。

叶子出神地看着窗外,默默无言,她还没从他讲的故事中走出来。

“想什么呢?”

“我在想为什么?姚雪娥和胡老二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也在想。”

她突然一拍桌子:我知道答案了。”

“是什么?”

“我先不告诉你,我要验证。”

24.黑豆

他为什么还不来?黑豆吃饭时想。

他为什么还不来?黑豆上学路上想。

他为什么还不来?黑豆看着天边的云想。

他为什么还不来?黑豆洗澡时想。

他为什么还不来?黑豆躺在床上想。

他为什么还不来?黑豆睡梦中想。

他为什么还不来?黑豆醒来时想。

25.老阚

通过关系,老阚查看了胡老大案件的全部卷宗,想找出一点漏洞,可是没有。

任何人看了这些证言、口供、照片、报告等,都不会对这个案件提出哪怕一点点疑义。这是一个铁案。作为警察,他还清楚办案时没有任何程序上的违法,更没有刑讯逼供等现象。

他们为什么要认罪呢?

当他坐在姚雪娥面前时,他提出了这个问题。这是在新乡女子监狱的探监室里,从来没有人来探望过她,她更没想到来探望她的人会是老阚。她看上去面色有些灰暗,可能是光线的缘故,也可能是隔着玻璃的缘故。

“我来看看你。”

“谢谢。”

“我想知道真实的情况,关于当年的案子。”

“我不想说。”

“来之前我去看了苗苗……”

“她怎么样?”她急切地问道。

“住在你妹妹家里,上五年级了,成绩不错。”

她突然咬住胳膊,呜呜呜”地哭起来,老阚看到她左手腕上扎着一个蓝色的小手绢。狱警劝了她几句,她不哭了。

“黑豆呢?”

“黑豆在北京,也很好……”

老阚告诉她太阳村的情况,她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默默听着,泪水婆娑。

“苗苗很想你,我答应她要带她来看你,下次吧。”

“你是个好人……

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别哭……

在这里还好吧?”

“和上班一样,队长对我很好。”

“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不想让他死,不想让他死,”她喃喃地说,我想替他死啊。”

“你没参与杀人,为什么要承认?”

“我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判得轻些,没想到……”她又呜咽起来。

“你为啥不申诉?”

她只是哭,说不出话来了。时间也差不多了,狱警就将她带走了。

队长将老阚叫进她的办公室。队长说,你能来看姚雪娥,我很高兴,这对姚雪娥改造有帮助。她自杀过两次,你看到她手腕上的手绢了吗,那是她为了遮挡割腕留下的疤。

“为什么自杀?”

她牵挂她的孩子,我们曾想去看看的,可是太远,再说了,也走不开。

老阚告诉她黑豆的情况,以及他对这个案件的新发现,她很吃惊。

“这么说她是冤枉的?”

老阚点点头。

“她为什么要这样?”

“爱情!”老阚说,“她以为这样能救胡老二。”

这就是叶子所说的答案。

爱情+法盲+愚蠢=冤案=悲剧=死亡和牢狱。

这是一个奇怪的等式,这是一个真实的等式。因为爱情,他们争着招认罪行,甚至将不存在的罪行也揽到自己身上,并为此受到惩罚。

爱情,在此多么沉重,多么残忍!

走出服装厂(这儿对外称服装厂,也确实是个服装厂),老阚感到心里着急,蹲在门口吃了一块巧克力糖,又吃了一个面包。他蹲了一会儿。他就是这时下的决心:我要把她“扒”出来!

门卫朝老阚走过来。

“你没事吧?”

“没事。”

“你的手在抖。”

“没事。”

“你满头汗……”

“一会儿就好了。”

“要不要叫医生,里边有医生。”

“不用。”

门卫没有走开,站在老阚身边看着他,怕他有什么意外。

十几分钟后,老阚感到好受些了,擦去额头的汗,站起来,向门卫道谢后离开了。

回到南阳,又赶上一场大雪。从电视上看,整个中国南部飞雪连天,五十年不遇的冰雪灾害席卷了江南大地。火车停在荒野,高速公路上全是进退不得的汽车,成千上万的人被困在冰天雪地之中。之后,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里氏8级大地震,有近十万人遇难,全民哀悼,举国救灾。再之后,北京成功地举办了一届举世瞩目的奥运会。再之后,一场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爆发了……

这不平静也不平凡的一年,人们的心都在半空中悬着,被凛冽的风吹打着,被地狱的火炙烤着,也有迷醉的时候,但很短暂。这一年,老阚不合时宜地穿梭在公安局、法院、检察院中,像祥林嫂一样到处给人讲一个爱情故事,为姚雪娥申诉……

所有的曲折坎坷,所有的委屈艰辛,与这一年发生的大事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说说结果吧。由于许多正直之士的帮助,姚雪娥获得了改判,由原来的无期徒刑改判为六年。她已服刑五年九个月零二十七天了,也就是说再有两个月零三天,她就可以出来了。

26.老阚与黑豆

老阚回到太阳村烧锅炉,这份工作对他很合适。太阳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喜欢他,他也喜欢他们。每天最快乐的时光是放学之后,黑豆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光。黑豆总是提醒他按时吃饭,如果他出去买菜或进城,黑豆会在他口袋里装几块巧克力糖,以应付突然出现的低血糖。黑豆每天都会算一道数学题,那就是:今天距他母亲出来还有多少天?这道题黑豆从没算错过。

在黑豆身上发生的最神奇的变化是:他长高了。他进太阳村的时候九岁,可4身高和四岁的孩子差不多。一年之后,他蹿了一大截儿,一下子撵上了九岁孩子的身高,也就是说,他把五年没长的个儿补回来了。

春天,黑豆常算的那道题,答案变成了个位数:9、8、7、6、5、4、3、2、1。

这天,他们早早起床,穿戴一新,出发去接黑豆的母亲出狱。老阚曾经带苗苗去看望过姚雪娥,她们母女到一起时,两个人隔着玻璃哭得说不成话,整个监狱都充斥着她们的哭声……

自始至终,苗苗和她母亲没有说上一句话,她们一直在哭。老阚之所以没带黑豆去,是因为黑豆个子太矮,怕姚雪娥看到伤心。现在黑豆长高了,他可以去见他母亲了。

走在路上,黑豆说:“爷爷(他早就称呼老阚爷爷了),我怕。”

“怕啥?”

“怕我妈不认识我。”

“可不,你长高了,成了一个大孩子……”

突然之间,一片乌云疾驰而来,遮蔽了他们头顶的天空,然后纷纷落下,在裸露的田野上变成一个个黑点。他们看清了,那是乌鸦。乌鸦成千上万,源源不断。褐色的田野很快就变成了黑色。谁也不知道这么多乌鸦从何而来。他们站在那儿,看着乌鸦一批批降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见过乌鸦,但从来没有一下子看到过这么多乌鸦,简直不可思议。他们愣在那儿,看着黑黢黢的田野,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乌鸦像一匹巨大的黑色布幔,从地面拉起,向北方飘去。仿佛经历了一次日食,太阳重新放射光芒,比以前更为明亮……

老阚拉着黑豆的手,又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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