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儿呢?倪晨狭小的生活圈子就是家和学校,现在父母都在上班,只能去学校了。
一进校门,他就感到不对——男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望着他,女同学远远见了他就跑!
倪晨三步两步蹿上楼,在教室门口堵住郭威,“怎么了?我成怪物了吗?”
“恕我直言——你确实是个怪物!”
“啊——!”有女生发现了倪晨,发出一声尖叫。这尖叫仿佛是传染病,女生们一个接一个地叫起来。倪晨想不到漂亮的女生居然能够发出这么难听的声音,急忙捂住耳朵。有的女生想冲出来,跑了两步,却又捂着身体缩回去。
“你最好把脸朝外,”郭威充当护花使者,“姑娘们不想让你看到身体。”
倪晨全明白了:“你们看了电视?”
“我们在上课,怎么看电视?”郭威说,“是马校长看了电视,用喇叭通知全校的。”
倪晨长叹一声,把脸背过去。他听见身后脚步声“咚咚咚”响个不停,不知有几百个女生急匆匆地逃走了。
“你可以回身了,”这不是郭威的声音,而是马校长,“倪晨同学,你怎么回来了?”
“不回学校,我还能去哪里?”倪晨的声音很委屈。
“你……是啊,”马校长理解地点头,“医院把你当作活广告,如果你回家,邻居们会提出抗议:有你在,就没有隐私存在!那么学校呢?你替学校想过没有?”
学校的混乱场面,倪晨都看见了。
“幸好是课间,你的到来影响不大,”马校长说,“可是你想想:你站在这里,下面的课还能继续吗?”
倪晨知道不能,所有女生、女老师都怕被倪晨的透视眼看见。妇女是半边天,没有了女学生女老师,这课没法上。
倪晨黯然神伤。
“我看了电视,记者采访时,你的特异功能突然不灵了,”马校长说,“你的透视眼,到底是真是假?”
倪晨望着马校长。他不想欺骗马校长,可是他也想回学校上课,做一个正常的人。
犹豫再三,倪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假的。”
“我明白了,”马校长拍拍倪晨的肩膀,“你最好离开学校,至少在你治好眼病之前。”
倪晨一愣,“我不是说‘假的’吗?您怎么……”
“你说得太慢了,”马校长摇头,“如果你确实没有透视眼,会一口否定的。你犹豫,说明你有透视眼,只不过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罢了。”
倪晨彻底泄气:到底是马校长,骗不过他呀!
“再见,马校长,”倪晨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会尽快治好眼睛,返回学校的。”
“再见,”马校长挥手,“学校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倪晨现在无家可归。无家可归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大街。
倪晨在街上乱逛。他看见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人行道上人们匆匆忙忙。与常人不同,他还能看见道路两旁的房屋里,人们无一不在工作着。
“工作着是幸福的。”倪晨突然想起一位名人说的话,不禁叹了一口气。
别人都在工作,而我却在这里闲逛!这是一种被社会抛弃的感觉,空虚、沮丧,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现在倪晨开始怀念着上学的日子:那时候上课下课,没觉得好过也没觉得难受,反正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但现在想来,与同学们在一起,听老师在课堂上传授知识,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尤其是课间能与同学打打闹闹,体育课上与同学打篮球踢足球——那种大家一起玩的感觉,真是过瘾啊!
他也想家了。尽管有时候他嫌父母管他太严,连回家的时间都要打电话探查,但现在想来,那也是父母对自己的一种关心啊。现在流落街头,没有人疼没有人问,多没意思呀!家里也有一些好玩的事情,比如跟爸爸下棋,输了就刮鼻子。爸爸是典型的“臭棋篓子”,棋下得臭,偏偏爱下棋。有一回被倪晨连刮几十个鼻子,第二天都不敢上班。“鼻子这么肿,让我怎么见人啊。”爸爸说。
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街上逛久了又热又累,倪晨就拐进一家大商场。里面有空调,还有坐椅。
倪晨在塑料椅上休息了一会儿,感到体力恢复了,刚准备站起来,就看到一位胖乎乎的女营业员走来,手里拎着一桶色拉油。
“小袁,回来啦,”另一个营业员说,“哟,买了一桶油?”
“不是买的,是摸的,”胖营业员将色拉油往地上一放,“你不知道吗,旁边的人民广场正在举行体育彩票摸奖活动,我刚才去买了10块钱的彩票,摸到一桶色拉油。”
“那你赚了!”另一个营业员说,“一桶色拉油要几十块钱呢!”
“那是好色拉油,这桶可不怎么样,”胖营业员悻悻地说,“哼,我还想摸到一辆轿车呢!”
倪晨差点笑出来:凭十元钱,就想摸到轿车?你也不想想:这是体育彩票,肯定要集资为体育事业做贡献的。这就决定了大多数人去摸,只有少数人能中奖。倪晨一直对这种赌博性质的活动不感兴趣,不过今天反正没事,去瞧瞧也无妨。
人民广场上人山人海。倪晨看见街道上满地纸片,汽车开过,掀起纸片飘零,就像雪花一样。很多人走来走去,向广场中央走的人一脸憧憬,从广场向外走的人,垂头丧气。最奇异的景观,就是很多人手中拎着金黄色的色拉油,有的人一桶有的人两桶,还有的人招手叫出租车,把几十桶色拉油往车上搬。
摸奖摸到几十桶色拉油,他投入的资金该有多少?
由于平时的生活非常简单,这是倪晨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外界生活。他不太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把这么多时间、金钱,投入到这项赌博之中。为体育事业贡献力量吗?有多少人怀有这么崇高的思想呢?如果真的崇高,又何必摸奖呢?
倪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来到摸奖地点:那是用桌子摆出的一个圆形,工作人员坐在桌子后面,而圆圈中心则堆着各式各样的奖品,当然最多的是色拉油,最醒目的是几辆轿车。
“截止到现在,已经有两位幸运者摸到了轿车,”广场的喇叭喧嚣着,“现在还剩下七辆轿车,亲爱的朋友们,不要放弃这次机会,赶快来吧,轿车正等着你呢!”
倪晨一笑:对于轿车来说,谁开走还不是一样?它谁也不会等。
但人们受到鼓动,疯狂了。很多人往前挤,前面摸过的人又要往后退,场面一片混乱。
这时候维持秩序的警察出现了。他们用喇叭吆喝两声,没人听,就挥舞警棍象征性地敲了几个家伙一下。这回大家老实了,渐渐排好队伍。
倪晨只是远远地看着,像欣赏电影。现在才斗胆上前,站在红绶带围出的队伍之外。他看见一位老人递上一百元钱,出售彩票的小姐麻利地数了几张,“啪”地扔到桌上。
老人的动作也非常迅速,“嚓”地将彩票抹进裤兜,捂着裤兜挤出人群。他不敢当场刮纸,要躲到没人的地方再查看。
但倪晨的透视眼已经看清了老人彩票的号码,倪晨向大大的招贴牌望去,上面写着中奖号码——这也是彩票的奇怪之处:票还没卖多少,中奖号已经出来了。
倪晨快速扫视:老人摸的彩票里面,连一桶色拉油都没中。一百元打水漂了。
倪晨在人群中寻觅老人:穿过高矮胖瘦的身体,他看见老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倪晨摇头:其实大家都明白,中奖的只能是少数,不中奖或中小奖的将是大多数。也就是说,大多数人投入一百元,可能只收获十元,甚至分文未获。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带着钱到这里来呢?可能每个人在失败之前都是乐观的,以为自己比别人运气好,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机会将落在自己头上。这有点像抽烟喝酒,明知道不好,可还是要做。
倪晨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刚一调头,“咚”的一声,差点被人撞倒。
“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急忙搀扶倪晨,“我刚才走神了,没撞坏吧?”
“没有,”倪晨心想踢足球的时候,郭威的野蛮冲撞比这厉害多了,“您也摸彩票?”
男人点头,但表情有点恍惚。
“祝您中奖。”倪晨说完就走。但那男人的表情给他留下的印像太深刻了,真有点慷慨赴死的味道。倪晨不由得站住,再回头望一眼。
正是这回头一望,改变了他的命运。
倪晨看见那男人向摸彩队伍走去,走两步又回头;回头之后顿一顿,又下定决心似的再走向摸彩队伍;刚刚排上队,三秒钟后又逃命似的跑开……
“怎么回事?”倪晨纳闷,“我得去问个究竟!”
开口之前,倪晨先看清男人的口袋:里面的拳头紧握着一叠钞票。
“你是来买彩票的?”倪晨又问一次。
“对。”男人脸上全是汗。
“你热吗?”倪晨注意到了。
“我……紧张,”男人说,“我不知该买不该买。”
“这么多人都买了,而且你也来了,有什么该买不该买?”
“我和他们情况不一样,”男人摇头,“他们即使没摸中,也不过当作丢了几百块钱,而我不同,摸不中就完了。”
“那你是生死一搏喽?”倪晨说,“你认为能摸中大奖吗?”
“在家里我是雄心勃勃的,我觉得我比别人厉害,肯定能中。但到这里一看:这么多人,我算什么呀,凭什么我就能摸中?”
“既然明白这一点,又何必要摸呢?你可以回家呀。”
“我不能回家,我已经压抑太久了。”
“压抑?”
“这就得从头说起了,”男人一脸沧桑,“唉,不说了,你不想听的。”
“我想听,”倪晨说,“你没看出我无事可做吗?”
“好吧,就讲给你听,”男人就地一坐,也不管地上那么脏,“我是个作家……”
“哇,作家!”倪晨叫起来。他最佩服作家了,“坐在家里”笔一提,就有那么多故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当然这个‘作家’是我自封的,”男人自嘲一笑,“准确地说,我只是个‘作者’。”
“你比我谦虚多了,”倪晨开玩笑,“我经常自称‘大侠’呢。”
男人被感染了,也露出自然的笑容,“我叫庞培,你呢?”
“倪晨,”倪晨回答,“‘庞贝’呀,被维苏威火山毁灭的那个古城?”
“不,是‘培育’的培,”庞培解释,“古罗马有个著名的大将军,就叫‘庞培’,可惜我给他摸黑了。”
“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庞培说,“就是想追求自己的理想,当一名作家。从工厂辞职出来,先在家里闷头写,但发表的作品不多,稿费养不活自己。于是我借钱开了一家书店。由于我老要写作,经营不善,书店也倒闭了,我欠了朋友的债。老婆受不了,也离我而去——我整个就是一失败者。”
“这么说,你发表过作品?”倪晨安慰他,“这怎么能算失败呢?我想在校报发表豆腐干都没得逞呢!哎,你有没有出过书啊?”
“出过两本吧,卖得不好。”
“是吗?什么书呀,也许我看过?”
“你肯定没看过,只印了三千册。”庞培摇头,“是少年小说。”
“嗬,少年小说可不好卖!”倪晨说,“我知道内幕:一旦上了中学,家长就不允许孩子看小说了——当然也有开明的父母,那是极少数。家长允许孩子看与课本有关的课外读物,就是不许看小说。学校也与家长达成了默契,如果学生看小说,发现一本没收一本。”
“悲惨啊!”庞培叹气,“你也是这样?”
“我要好一点,因为我爸爸是个‘大顽童’,他喜欢上网,喜欢玩电脑游戏。他认为电脑是未来社会的基础,所以大力支持我学电脑。所以我经常上网,既能玩,还能从网上看到很多电子书——免费的!”
“我也有个网站,不过由于没钱,好久没更新了。”
“那你干吗来摸彩票呢?”
“因为生存成了难题,”庞培无奈地说,“稿费不高,发表又难,仅靠写作无法养活自己。我曾想去工作,但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啊。况且我除了写作,没有别的特长。”
“明白了,”倪晨点头,“所以你才拿着钱,到彩票市场赌一把?”
“没错。社会加在男人肩上的负担太重了,女人不工作没什么,但如果男人没有工作,谁都看不起你。所以我拿着所有的稿费积蓄,想在这里赌一把。如果中了大奖,我不要轿车,只要他们将轿车折合成人民币给我。有这二十万元,我能再写个二十年。二十年之后我再不成功,那死了也甘心!”
倪晨被庞培的话感动了。庞培来买彩票,确实“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想来发财,而他看中的并不是钱,只是想抓到继续写作的机会。如今这样执着的人可不多了!
倪晨也联想到自己:现在他多么希望有谁来帮助他啊,可是谁又能帮他呢?相信庞培心里也在呐喊:天啊,谁来帮我一把!
——天没有生命,它不会来帮你。但倪晨可以帮庞培!
“我帮你!”倪晨忍不住脱口而出。
“什么?”庞培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我来帮你中大奖!”倪晨站起来,“如果现场的彩票有大奖的话,我保证是你的——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