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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相逢此时,花开漫天

事实上,池乔期这一刻的心情算不上很好。

原定的航班因为天气的原因被迫取消,而且迟迟没有可以确定的航班信息。

她一向不善于等待,宁愿几次三番地绕远转机回来:墨尔本火车站到悉尼火车站,悉尼火车站到史密斯机场,史密斯机场到香港机场,香港机场再到首都机场。

原本十几个小时的航程,生生地被拖延成了两天一夜,彻底地磨光了她原本就不怎么存在的耐心。

距离现在最近的一顿正餐,还是在墨尔本上车前吃的六条碳烤小鳞鱼,三十多个小时的颠簸,估计已经伴随着零碎而无味的机场餐消化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一点儿。

因为这次回来并没有在池乔期原本的规划中,所以走前留给她的时间并不算太多。退掉住了多年的地方,送掉舍不得扔的旧物,交接工作,完成课题。零零散散、反反复复地折腾下来,睡眠的总时长用十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池乔期无声无息地咽了些温水,失力地靠在座椅上。没等完全闭上眼,幻觉已然浮现。仍是那张脸,停在前方不远,眉眼清浅地看着她,微笑的样子也一如从前。

明明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池乔期却听到了他真真切切的声音。

他说,“壳壳,欢迎回家。”

大概是因为脸色太过不好,旁边位置的阿姨临下飞机前,低声地好心提醒她需要去看一下医生。

池乔期筋疲力尽地点头道谢,连解释都没了力气。

几乎丧失意识地跟随着人流从通道里出来,左右两边净是嘈杂无比的问候跟叫嚷。对于池乔期此时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每一声都像是指甲刮过玻璃的尖锐,让人不寒而栗。

池乔期只觉得脑袋一懵,右侧太阳穴附近的神经“噌”的一下,开始突突突地跳个不停。暗自掐了一下表,平均每秒两下的速度,不是什么好现象。甚至,是糟糕透了。

池乔期伸手到包里摸到随身带着药瓶,倒出两粒药片来,用嘴含了,腾出手去拧瓶装纯净水的盖子。

就是那么一瞬间,身后不知来向的一股力量从池乔期的右侧横冲直撞过来,硬生生地把她撞拐了方向。

纯净水的瓶子被瞬间撞飞,池乔期也根本没有可以躲闪的机会,右膝一弯,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地。而被她一直提在手里,视如至宝、连刚刚喝水都没舍得放在地下的小提箱,也毫无缓冲的被直挺挺地扣翻在了机场大厅光滑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咣当”的一声脆响,干净利索地毁掉了池乔期之前萌生的对回国所有的向往。

这个小提箱是池乔期第一次独立署名的专业论文发表在医学界最权威的杂志栏目首推时,叶策将它作为出师的奖励送给她的。

Eocc首席设计师私下奉献的设计稿,意大利艺人纯手工敲打成型的外壳,Sealine牧场专供的小山羊皮整面流线裁剪的内衬,还有扣搭处装饰的三颗玫瑰色碎钻。

无一,不是独一无二的。

这个小提箱陪着池乔期走过很多地方,度过了无数难熬的日子,她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闭上眼睛,上面隐约可见的纹路仍会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记忆中。

那是池乔期第一次被除她以外的人肯定和需要的见证,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可以选择离开以外,还能够选择点儿别的。

药卡在咽喉处,一连串的深咳才换得正常的喘息。没等缺氧过后的眼花有片刻缓解,池乔期就心急火燎地检查起损失来。

提箱里面的东西虽然散乱了位置,但幸好都完好无损,只是皮箱的一个圆角被撞出了一块硬币大小的凹陷,不算深,但也不算浅。

池乔期长舒一口气,却仍是抵不住地心疼。这样的疼惜跟价值无关,却比那还让她觉得窒息。

蹲在大厅角落的地上,池乔期把小提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归置到应该在的位置:听诊器、血压计、给氧鼻导塞、静脉输液器、注射器、止血带、脱脂棉、敷料剪……

这里面的每一样,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普通而平常,没人知道,这上面附着着她太多的曾经。几乎是每碰一下,就能触摸到些许的记忆。像是有魔力,给予她生的希望。

等把这一切全部收拾完毕,再重新站起身时,那个莽撞的男人早没了踪影。

池乔期本身也没期待他的道歉,而且,就算他过来道歉,她也不一定能够相安无事地说声没关系。这样无处抱怨,也算和平结束。

但是,走似乎是不可能了。这样的折腾一番,池乔期头晕目眩得越发厉害。手伸出来,抖的幅度不用看都可以感觉的到,已经超出了她对自己身体最有把握的控制范围。

闭着眼靠着墙壁休息了好一会儿,池乔期才觉得勉强能够有力气把眼睛睁开。光有些许的刺眼,但好在跟平时的反差并不算很大。视野似乎有些扭曲,周围的种种落在眼睛里,有点类似小时候玩哈哈镜时的影像。

镜面的墙壁上,能隐约地看清她此刻面目苍白的样子,狼狈得不是一星半点。

还是再等等看吧。池乔期把手撑在墙上,重新缓缓地闭上眼。

旁边有人忽然出声,“您还好么?”

池乔期听到声音,下意识地睁眼。是个男人,西装革履,没有任何的身份标示,但或许机场的工作人员。

池乔期眼睛的成像终于好一点,他脸上关切的表情看得很清楚。于是微微地笑道,“我没事儿,谢谢你。”

从陌生人嘴里来的关心总是让人觉得愉悦,池乔期也尤其珍惜这样的瞬间。

道谢,告别。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横生。

转身的瞬间,池乔期却看见男人礼貌地颔首,“池小姐,是简先生派我来接您。”

因为太过惊讶,池乔期几乎怀疑是自己幻听。这是先前并没有的约定,何况她已经迟到了如此之久。

甚至于,哪怕她已经站在要进去的庭院门口,她仍是觉得虚幻。就像,之前得知能回来的消息。

池乔期在墨尔本修的是医科。导师是一位叫叶策的中国人,有着儒雅的外表和深藏的内涵。每次跟池乔期说话时的语气,总像是在给他六岁的女儿讲故事一般,溺爱而低沉。

池乔期并没有觉得在国外的生活有多么的不好。所以说,这次回来,不能说是意料之外,却也不能算是规划之中的。

很久之后,池乔期回想起那段时光,仍旧会清晰地记起叶策在那一刻微笑的模样,“乔,Lean教授的一位朋友需要一名私人医生,地点在国内,我想向他推荐你,愿不愿意回去试试?”

Lean教授是叶策在求学时代的导师,很早之前便不再授课。池乔期这一代的学生,也只是在一些专业书籍上见过他的名字。

烫金的小字,低调而稳重的字体,却是不可撼动的权威。

能拿到Lean教授的推荐函,是池乔期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一刻,不是不动心的。

可是,池乔期纵然再迟钝,却也明白,这样的机会,定是极为珍贵的。不管是对谁而言。对她,还是对叶策。

她与他相识多年,亦师亦友,她信任他,他亦是从不避讳在她面前的言辞。他的年少,他的青春,曾经与他并肩的朋友,曾经爱过却没能珍惜的女孩儿。都留在了那个叫做中国的地方。他比她,还想要回去。

只是,当她把一切想法诚实地说给叶策听的时候,叶策的神色却忽然认真起来,许久地沉默过后,他轻叹道,“乔,我老了,怯于接近一切与青春有关的回忆。”

那些所有,不管是多么的难忘,也只能在现在的现状中一直前进,缓慢地变成记忆。

那一瞬间,池乔期真切地面对了叶策眼中转瞬即逝的哀伤。

耳边,他微不可闻的叹息响起,“乔,你该回去看看。”

叶策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池乔期却觉得一切,似乎变化了千般模样。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伞面上,轻微而密集。司机站在一旁,替她撑着伞,并不催促这一刻池乔期的停顿。

这样站了许久,池乔期终于觉得真实。嘴角缓缓地浮出笑来,“我们进去吧。”

这是一处静僻的四合院,小而沉稳。暗红色的雕花木门,灰青色的方块地砖,还有东西南北四扇墨黑色门窗。几盆在屋檐下摆放整齐的青植,开着些零零碎碎的小花,便再无其他。让人挑不出毛病,却也辨不出喜好。

短暂的停留,司机简练地交接,然后告别。

接手的人年纪大池乔期许多,极为善解人意,“我在先生身边伺候了好些年了,池小姐以后若是常来,进门出门随着少爷叫声冯妈就好。”

池乔期抬头,迎上一副亲切而慈祥的笑脸。她没出声,只因为许久不曾遇见这么多陌生却又让她觉得不惧怕的人,有些意外的迟钝。

冯妈却丝毫都没计较什么,折进右边的屋子不久,端出杯茶来,双手交给池乔期握着,“先生原本一直在等小姐来,只是偏巧少爷刚刚过来了,约莫着这会儿两个人正下棋呢,我去告诉他们一声,不过肯定得劳烦池小姐等先生一会儿。”

接递间,池乔期触及到冯妈手指的温度,很暖。

茶杯不太烫的触觉,也渐渐的暖了池乔期的手心。池乔期间或的喝一口茶,并没觉得等待有多长。

再抬头,冯妈刚巧站停在一进门左侧的镂空木雕隔断后,声音轻巧地朝她笑,“先生请小姐进去。”

对弈似乎是刚刚结束。

池乔期刚刚步及书房门口,就听见房间内的谈话声若有若无地飘出来。“一招不慎,满盘皆颓。万般退让,气势全无。”

大概是在训话。

池乔期站定片刻,等到里面的声音静了,这才伸出手,在门框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缓缓地进到房间里。

轻微而快速地扫一眼眼前,两盏茶,一盘棋,茶碗四合,棋局纷乱。棋盘还未来得及收起,黑白两色的棋子仍旧留在最后的位置,大约的看去,白棋果然一片颓势。

池乔期目不斜视地在偏左位置的长者面前上站定,递上Lean教授亲笔签名的推荐函,“简先生好,我姓池,是Lean教授介绍来的。”

走之前,叶策曾经跟池乔期交代过简老爷子的一些事,零散的几句话,拼拼凑凑也不过是一面外在的性格。不谈钱,不言商,不好浓艳,不喜吵闹,便再无其他。

池乔期自认为自己着装跟言语并没有触到简老爷子的禁忌,却仍旧被简老爷子的一脸淡漠生生的噎住。

这边话落了半晌,简老爷子才幽幽地接茬,握着茶盏,却不看她,“池小姐可真是贵客。”

话一出口,池乔期就知道自己这次算是彻底地撞到了枪口上。按照原来的计划,她原本打算是前一天晚上到,收拾利索之后,第二天一早来拜访。这样时间充裕,还不算太过空闲。只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纵然她刚刚在时间上并没耽搁太久,却仍旧是晚了太多。

池乔期虽不是出自这种深宅大院,却也明白让长辈等,是一件十分不适宜的事情。尤其,她还仅仅算是一个将要来这里工作的外人。

池乔期不知道在这一刻,该如何解释她费尽周折的抵达过程,或者,就算不解释,她又应该如何道歉才算合适。她面对长辈一向口拙,不熟识的更甚,于是越发不合时宜的沉默在当下。

简老爷子似乎也不准备给她任何台阶,轻抚着茶碗儿,一下接一下地用杯盖儿滤着茶叶,时不时地喝一口,似乎是没她这个人。

一室静寂,尴尬异常。

直到,一副悠悠的嗓音响起,“本来是派了人去接的,只是最近墨尔本天气太差,机场方面暂时不批准所有航线申请,许莫他们到现在还被困在澳洲呢,没想到池小姐竟能费尽周折地转机回来,可真是我们这边怠慢了。”

池乔期没有抬头,可她知道,这一刻,如果她抬头去看,毫无意外的,会对上那双熟悉而晶亮的眼睛。

如果角度足够好的话,还能看得见他左眼角偏外一点,一处微不可见的旧伤。而那张一向平静无澜的脸,亦一定是不带笑的。不带笑,却必定暖意扑面。

池乔期没有抬头,也就没有看见,在那一刻,某双眸子中,盛开的千万朵晶亮的花,层层叠叠,弥漫开延。

她听到的,只是简老爷子朝着一旁等候的冯妈,声音略有缓和地吩咐,“罢了,给池小姐看茶吧。”

简老爷子做人做事一向简洁。除去看合同的时间,池乔期并没有跟简老爷子交流太多。

而后,双方签过字,各自收好文件夹,简老爷子才第一次真正地缓和了态度,“池小姐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池乔期微微一笑,倒没觉得太过荣幸,“幼时在家父教导下练过一阵子,比起先生的瘦金体,只能算是皮毛。”

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明面上是称赞,细细一品,却带了些不卑不亢的意味。

简老爷子不曾想到一位留学海外的女孩子竟然有这么深厚的底蕴,三个钢笔字间竟能看得出他的笔体,惊讶之余,算是少了些最初的不耐。

商议完其他琐碎的事项,池乔期起身告别。

简老爷子端着茶盏,悠然地吹开茶叶,喝一口,缓缓发话,“言左,替我送送池小姐罢。”

到了外厅,雨还在下着,冯妈候在一旁,递了外套给简言左,“天气不好,回去的路上开车小心些。”

简言左答一声“好”,随手接过冯妈递来的暗灰色外套,搭在左臂,右手撑了伞,把池乔期护在伞下,便走入一帘雨幕。

深秋的天虽有些凉,但幸好走的路并不长。车里的暖风一烘,沾染到衣服上的潮气便不见了踪影,干爽得舒心。

简言左流畅地驾车驶上大路,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腾出来拨了号,“唯亭小筑的那套房子你去收拾一下,对,现在……”

池乔期知道这是在给她安排地方,等简言左挂断电话,拒绝的话不经思量,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可以找到住的地方。”

简言左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似乎开得有多认真。像是根本没听见池乔期在说什么,又像是根本不想去回应池乔期所谓的拒绝。

池乔期见他不答,一肚子的理由没了地方说,只好闷闷地收了回去。

他还是老样子,一谈到什么事情他不愿意继续的,一个字儿都不会再多说。这么多年了,这个坏习惯还是一点都没改掉。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许久。

漫长的沉寂过后,简言左忽然开腔,“你怎么知道爷爷练的是瘦金体?”

池乔期一时没适应跟简言左如此家常地交流,思路跟声音一瞬间卡壳,好半天才组织起语言,“其实我也是胡诌的,只记得小时候听你偶尔说过一次,说家里爷爷的瘦金体练得登峰造极。”

红灯。简言左依势把车停下,手握在方向盘上,没有回应任何。

外面的雨渐渐的大了起来,打到车玻璃上连成一串急促的声响。车里,却越发的静寂下来。

3秒,2秒,1秒……

红灯转成绿灯。

1秒,2秒,3秒……

车却仍旧没有移动半分。

池乔期以为简言左没注意到转绿的信号灯,下意识的提醒般地叫他,“简先生?”

简言左的嘴角突然划出一道隐秘而诡异的弧线。然后,在后面的车连续的低鸣中,目光灼灼地转过脸来,“如果你连那种小事儿都记得,那应该不会忘了,之前你可不是叫我简先生的。”

池乔期心底微微一颤,彻底愣住。是的,他说的没错。之前的她,的的确确,不是这么叫他的。

那个亲昵而年幼的称呼,那段快乐而单纯的时光,远到几乎不可触摸了。那三个字曾经那么的平常,平常到,像是本来就应该。而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像是遗忘了般,无论怎样努力,也没办法将这三个一起的字完整的读出来。

那个时候,她会对他肆无忌惮地笑,会对他百无禁忌地撒娇,也会毫无顾忌地称呼他,暖哥哥。

暖哥哥,这三个字,在那个时候,天天无比通顺的挂在嘴边,在别人面前说时,还带着些骄傲和炫耀的意味。却现在这一刻,连平平淡淡、不带任何感情的念一遍,都显得毫无可能。

池乔期知道他在等什么。可是,她在心底尝试了许多遍,仍旧勉强不了自己。

久久的僵持之下,简言左还没有半分要把车开走的意思。

绿灯已经开始倒数的读秒。

后面的车子滴滴的鸣笛声响做一片,一声接着一声的长鸣混杂着不耐而急促的短鸣,刺耳而嘈杂。侧面的后视镜中,已经隐约地看得到后面的车主带着一脸不耐的下车,正朝这边走来。

在简言左依然不见动摇的坚持中,池乔期终于妥协地开口。

“简哥哥。”

下一秒,赶在绿灯转黄之前,简言左流利地穿过十字路口。车子开过积水,溅起一小片水花,然后重归于寂静。车里,却异常的气压起伏。

他终归还是了解她的,虽然他们已分别了六年,但他依旧有自信能了解她如同另一个自己。甚至,更甚。

不过,简言左也无比清楚的明白,以前那个会在他身旁撒娇耍赖的小女孩儿,明显的有了自己的坚持。就像刚刚,她的妥协,是有限度的。

或许,是他太心急,在他们还没有彼此重新熟悉起来的时候,就用逼迫的方式,将熟悉的过程大步推进。

可是谁又能理解他的急迫,还有当得知原本预定的航班没有按照既定的时间到达的消息时,他几乎失控的情绪。

这是他在把她弄丢后的六年里,唯一一次离她最近的时刻。他找寻了她这么久,甚至不敢想,若是再次错失,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或许这一别过,下一次再见面的时间遥遥无期。甚至可能,这一辈子就这样错过,永无交集。

他面对过太多的风浪起伏,但是却不敢去设想这万一的可能,那是他唯一还坚守着的希望。

他从夜晚等到白天,从上午等到下午。忐忑不安得像他第一次去演讲、去比赛、去做每一件对于当时的他来讲都无比重要的事情。或许,还要紧张得多。

怕司机错过接机,又不能太明显地亲自去机场守候,思前想后,几番辗转,终于找了下棋的借口,去老爷子那边等。

他命令自己静下心来,全身心地倾注到棋盘上。排兵布阵,进退帷幄,眼见着这盘棋终于有能赢的机会。手肘却在下一秒钟,硬生生地拐了地方。

只因为,冯妈在门口,轻轻的一句话,“先生,池小姐到了。”

他从四岁起跟随父亲下棋,十七岁起跟老爷子对弈至今,仍无胜局。这盘棋,是他迄今为止唯一一次,有可能胜过老爷子的机会,却被他生生的放过。

他迫不及待的要见她,半秒都不愿意多等。于是,他步步紧退,眼见着老爷子步步紧逼。在老爷子全面逼迫的重压下,生平第一次,他没觉得有分毫的压力。反而,在输掉的那一刻,心情莫名地轻松起来。

终于见到她,仍旧是记忆中的样子。抿嘴,微笑。眨眼,不安。

他略略低头,滑过她一袭素净的衣裙,听见她有些柔软的声音,“简先生好,我姓池,是Lean教授介绍来的。”

那一瞬间,他有些失望他们见面的地方不是在国外。否则,哪怕是在人流穿梭的街头,他也可以毫无顾忌的,给她一个拥抱,亦或,是一个亲吻。

可以亲昵地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在她耳边叫她,“壳壳宝贝,好久不见。”

而不是,在刚刚那一刻,连想为她披个外套都要在思考再三之后放弃。

他们的见面,注定要在平静疏离中开始。一句简单的简先生,已经足够让他冷静。威逼利诱,也只能换来她之前只有在跟他闹别扭时才会叫他的称呼。

他不求她能待他如初,但也绝非这样,像个陌生人般,不肯求助,不想劳烦。虽然可能只是无意,却只会让他觉得越发的罪孽深重。

或许这六年,他错过了她太多。

简言左有些无奈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要去的地方已经错过去好远。

不动声色地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回去,用余光扫了一眼池乔期。幸好,她也不太在状态,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复。

眼眉低垂着,稍稍侧着脸看向窗外,似乎是在看风景,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这是她一贯躲闪问题时下意识的姿势。

她的这些细微的反应,他一直都了如指掌,因为了解,也就更明白在这一刻,她的退缩。或许,确实是他逼迫得太紧。

简言左轻咳一声,决定先给池乔期一些喘息的空间,“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如果觉得住得还算舒服,就直接打电话给我,房租从你的薪金里直接扣掉。如果觉得不太适应,你那边一找到合适的房子,我这边马上找人帮你搬家。”

骄傲如他,从幼时到现在,何曾对别人有过如此的妥协。

池乔期知道,他已经足够纵容她。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又或者一直都是。而她,也没必要拿着他的退让当做跟他抗争的筹码。那对他来说,太不公平。

于是微微的点了下头,算是答应下来,“好。”

这份纵容,一直延续到她看见简言左为她回国准备的晚餐的时候。

整间包间的桌子上,层层叠叠地摞着老北京的各色小吃。大大小小、零零碎碎地布满了整张桌子。大约是放不下,他还特意在一旁准备了餐架,一眼看过去,甚至能看得见串着冰糖葫芦的竹签。

他仍当她是十六岁离开时的模样。

池乔期想开口笑他哄骗人的招数一直不见长进,却在笑着笑着间,萌生了一抹想哭的情绪。

原来,被人记得,是这么让人开心又难过的事情。像是有一种幸福,叫做,触手可及。

池乔期默默地别开眼睛,轻缓的呼吸间,话语已然如希望的那样平静了许多,“简哥哥,你这是要贿赂我租你的房子么?”

池乔期当然知道,简言左既然能在短时间内准备好这些,也就能把那处房子安排得足够让她满意。所以在看到唯亭小筑的那套房子时,她并没觉得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一阳台。房子不大,打理起来也足够省力。全部的家具跟电器已经置办齐全,甚至拉开卧室的抽屉,连某样女生必备的小东西都准备妥帖。

这样的细腻,自然不用她再费半点心。这样的简单,他也早料到她不会拒绝。

池乔期的眼睛淡淡地滑过所有家具打磨圆润的边角,终于妥协,“明天找个时间,把租房合同签了吧,就按你说的条件。”

终归,他仍是押对了筹码。

池乔期带回来的东西很是轻便,除了小提箱,随身的包里也只是几件衣服、几本专业书。墨尔本,她的回忆不多,所以走得也轻松。

把带回来的东西在房间里找地方一一安置好,似乎也把房间里陌生的气息稍稍淡化掉。

池乔期在杯架前挑了个喜欢的淡黄色的薄瓷杯子,拿一条可可,再取一条咖啡。冲好后暖暖的捧在手里,不用喝,就已经觉得格外的安心。

这种冲饮的方法是Dora发明的,不过,她会在这之后,再融进去一根香蕉味的奶油雪糕。很奇怪的喝法,却是很让人记忆犹新的味道。

池乔期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叶策家,那时候还只有三岁多一点的Dora微笑着把杯子递到她的手里,她甚至还有一丝迟疑。

但是,在叶策微笑默许的目光中,池乔期喝过第一口后,就爱上了这种有些描述不出的感觉。三种截然不同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很复杂,但是却很美妙。

就像叶策说的,“你看,一旦学会相信别人,你会得到更多你之前没有的。对吧?”

正如她现在需要慢慢学会的一样。

池乔期端着杯子站在书架前,书架的正中,是她刚刚放上去的相框。

相框里,池锦原、乔朵、简居闻、杜落微,还有她和简言左相依相偎,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阳光正好,六个人笑的都是最好的模样。

这是池乔期在乔朵曾经的博客上找到的唯一一张池锦原、乔朵和她都在的全家福。也是当初在一切都尚好的情况下,池家和简家最真切相处的场景。

这张照片陪着她漂洋过海,翻山越岭,直至归来。

池乔期的手指慢慢的抚过照片上一张张笑容灿烂的脸,最终停在她和简言左紧拉着的手上。

记忆中的幼年时,她和简言左似乎一直是这样,手拉的紧紧地,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他俩分开。

一如,他们最初见面时。

其实,如果真正认真的算起来,池乔期之所以能成为池乔期,简言左的作用占了大半。虽然,在现在这个时刻里,已经没有人去这样细致地计较。

那时候,在她还没有真正地拥有这个名字前,她只有一个数字的代号,七。

在那里面,人人只唤她,小七。

听院长说,她是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医院走廊里的。医院送来的时候只有一岁左右。没有丝毫外伤跟任何部位的畸形,是一个很完整很健康的生命。却莫名的,就被遗弃了。

她在那个临时处所呆到五岁,直到遇见简言左。

简言左是跟同一对姓池的年轻夫妻来的。

简池两家是邻居,四人从大学相识,毕业后工作在同一家研究所里,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尤其两位女人,乔朵和杜落微,更是亲密无比。曾经一度约定,若以后孩子性别合适,一定要结成亲家。

虽然是笑谈,却被一直提及了很多年。直到乔朵在一次大病后,彻底失去做母亲的可能。

领养池乔期的那天,原本按照约定,应该是简家夫妻陪同池家夫妻一起前往的。所以他们没有走依定的程序,比如先看看孩子们的照片资料,挑选几个比较有眼缘的孩子之类的,等真正领养的那天,再确定究竟要领养哪一个。而是跟院方商定,直接去看孩子们,然后当场办理领养手续。

用乔朵的话说就是,孩子们不是东西,哪还有跟买菜一样挑挑拣拣的?

杜落微也特别支持乔朵的想法,直称无论如何要陪同着一起。

因为跟杜落微的意见统一,乔朵还戏言说,让杜落微千万睁大眼睛看好,她的女儿,是要领回来给杜落微的儿子当媳妇儿的。

杜落微自然也是兴奋的够呛,跟简居闻两个人在孩子要接回来的前一天,在商场里泡了一上午,搬回来的东西几乎堆满了乔朵特地为孩子准备的房间,直称是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

不过,事情依然是出了点偏差,在他们要去孤儿院的前一晚,简老爷子急召,让杜落微跟简居闻两个人,无论如何要赶过去,简家临时召开家庭会议。

简老爷子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在简家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杜落微跟简居闻听老爷子的语气不善,只能依令回去。

那时候,简老爷子还没有回到国内,在遥远的南美洲守着他引以为傲的简氏工厂。这样不用想都知道会气氛严肃的家庭会议,杜落微跟简居闻从不考虑带着简言左参加。于是,当时只有八岁,还在读小学的简言左,就被暂时的寄托在了池家。

杜落微走前,还曾经用非常郑重的语调叮嘱过简言左,让他要好好招待即将到来的小妹妹。然后,杜落微跟乔朵两个人,在简言左皱着小眉头认真地点头答应之后,毫无顾忌地笑到前仰后合。

年幼无知的简言左,自然理解不了自家妈妈跟一直对他特别好的乔阿姨的那一脸不算正常的笑是出自何意。也就不知道,他跟池乔期,其实在很多年前,在很多人的期望里,早就被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候的池乔期也并不知道,很快,她就会有一个家,会有很多很多的家人,那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问题。她不是孤儿院里最懂事的孩子,也不是最善于听老师话的。她只是零星的记得,那个夜晚,老师们在她们每个人的床头上,放上了那件只有特别重要的场合才会拿出来让他们穿的衣服。

五岁的池乔期已经隐约明白,那代表着,明天一早,会有一位小朋友,笑着跟他们告别。那个人,池乔期从不敢去想会是自己。

所以,第二天一早,当她睡眼惺忪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接触到老师一脸不耐地说出“小七你今天不用出去了,就老老实实地呆在活动室里”的话语时,她一点都没觉得不满,或是惊讶。甚至,还会有一点点的开心。因为每次她睡觉滚落床底,第二天一早带着灰尘跟饼干屑从床底爬出来时,老师都会训斥她好一会儿,但那天,可能是因为她太过幸运,历来严厉的老师,竟然连半句批评的话都没。

年幼的池乔期不曾去想过原因。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今天的活动室,她再也不用排队在任何人的后面,等待自己想玩的玩具了。在今天,这些所有好玩儿的,都是她一个人的。尤其,是那个每次怎么轮也轮不到她的万花筒。据说,那里面,能开出许多许多缤纷的花儿来。

那间活动室,就是池乔期第一次,与简言左相遇的地方。

他在一旁站着看了多久,池乔期并不知道。或许是很久,或许是刚来。

于是,当池乔期把累的不行的眼睛从万花筒上移开时,就发现了这个皱着眉站在她身边的小男生。

她并不认识他。唯一以为,就是孤儿院新来的小朋友。但是他紧紧皱起的眉,着实让池乔期很是苦恼。她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好玩的,他却只是皱着眉看她。

她想了半天,终于,好像是想明白了。

于是,她拉过他的手,把手里紧紧攥着的万花筒放到他的手里,握紧,“这个让给你玩儿吧。”

那一刻,天真、明媚,还带些忍让和讨好的笑,弥漫了整个教室。

她想让他开心。没有原因的。只是觉得他不应该不开心。只这样而已。

不过她没想到,这个她一直期待的万花筒,并没有让他的紧皱的眉毛舒展开。他只是一声不响地攥着那个还带着池乔期手心温度的万花筒站了半天。在她还好心的想凑上来向他讲解该怎么把眼睛对准里面的时候,突然出声问她,“我家里有好多这样的玩具,你想不想看一看?”

刚刚八岁的简言左,已经有了可以拐卖更年幼儿童的天赋。于是,池乔期分毫没有抵抗的沦陷在了简言左无比诱惑的话语里,手拉着手的跟简言左走出了活动室的大门,全然忘记了之前老师的警告。

那一步,迈出去,便再也没有退回的可能。

当简言左跟池乔期手拉着手站到池锦原、乔朵和一大群老师、孩子面前的时候,场面几乎僵掉。乔朵的手还停留在一个穿得粉嫩的孩子肩上,微笑甚至都直接停在了脸上。

池乔期认得那个被大家团团围住的女孩儿,刚来没几天,是叫宋词还是叫唐诗什么的,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会跳芭蕾,会写书法,会用大家都不会的方法折纸鹤。池乔期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名字代表着什么,但是她仍旧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多东西的人也会跟她一样被抛弃。

后来,别的小朋友悄悄地告诉过池乔期。这个连走路都昂着脑袋的小女孩儿,是私生女。池乔期虽然不明白私生女的准确含义,但是她似乎在这些话里,明白了别的。

那就是,这个有名字的女孩儿,跟他们这群只有代号的孩子,明显是不一样的。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那个让池乔期留在活动室不许出来的老师。眼睛中的严厉几乎让池乔期窒息,“小七,不是说让你留在活动室里么,你怎么出来了?”

池乔期下意识地去躲老师埋怨的目光,可是手被简言左攥得紧紧的,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躲藏。她挣脱不得,委屈地停在原处。小脑袋低着,不敢触碰任何人的眼神。

也就是在这一刻,乔朵才注意到,那两只交握的小手中,有一只是用了十足的气力的,顺着手臂看上去,是简言左一张单纯年幼却坚定无畏的脸。仿佛,是坚信,是认定。

乔朵抬眼去看池锦原,却发现他也在微笑着注视着自己。那一刻,池锦原的眼神,像极了一名父亲,有着包容而无奈的慈祥。

乔朵忽然觉得温暖。

也就是在那一刻,乔朵终于有了一种完整的,家的感觉。

孤儿院的老师察言观色的能力极强。许是觉察到乔朵不一样的情绪,老师急忙走到乔朵身边,微微有些急迫地解释道,“池太太,您不知道,这个孩子反应总是比别的孩子慢,睡觉、吃饭也很让人费心,宋词那孩子多才多艺,人也乖巧……”

乔朵却没有听下去,她慢慢走到仍是牵着手的两个人面前,缓缓地蹲下身,微微带些安神的语调,问那个情绪明显有些不安的女孩儿,“我可以抱抱你么?”

那是池乔期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接触到那样温暖而软呢的怀抱。带着疼惜跟小心翼翼。不同于孤儿院里任何一位老师,或者她接触到的任何一个人。怀抱里,有一种让她想哭的味道。

池乔期不知道妈妈的怀抱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是在那一刻,她所有的委屈都化解在了那个怀抱里。

那是五岁的她,第一次在自己有意识的时候落泪。

她趴在乔朵的肩膀上,完全出于本能的低声叫着,“妈妈。”

很久以后,在池乔期已经完全懂事了的年纪,乔朵曾经谈起过那天,她说,在那一刻,她只觉得,那个在她怀抱里低声啜泣的女孩儿,就是她的女儿。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就像是失散多年后再聚,却又比那还要浓厚许多。

杯子的温度渐渐由滚烫变的温热,池乔期将相框摆放好,端着杯子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间或的喝一口温热的可可,回忆不经意识,已蔓延开来。

现在这一刻,回想起所有之前的时光,池乔期仍是坚定不移并且温暖异常地觉得,池锦原和乔朵带给她了太多。

给她一个家,一双疼爱她的父母,教她道理,陪她长大。甚至在他们已经远远地离开后,仍旧作为她活下去的信念存在着。

池乔期不敢再想,再这样想下去,她迟早会被回忆一点点的吞噬掉。

下意识的拿过手机,时间已经很晚。像是有什么感应一般,聊天软件上,叶策的头像居然亮着。

池乔期试探着打了个招呼,叶策居然很快把电话打了过来。

接起来,叶策笑意盎然的声音随着线路传过来,好像瞬间就能感染到她,“乔,怎么样,为可可家族服务的感觉还算愉快吧?”

池乔期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是那么低落,“不算太坏。”

叶策稍加停顿,一语道破她的遮掩,“乔,你不开心。”

这句话,不是问句。

叶策心细,池乔期也早料到会被拆穿,也就没有去多余地反驳,“我见到他了。”

随即,又淡淡地补充道,“他知道是我要回来,我也知道是他要我回来。他不点破,我也没拆穿。如果不去想之前,他现在的表现,足以得到满分。”

“然后呢?”叶策语调很轻,带着安抚的味道,“乔,你不要告诉我,你仍在介意六年前,他对你的疏忽。”

“那不叫疏忽,亲爱的老师。”池乔期声音淡漠,一字一顿,“那是抛弃。”

那一刻,电话线两端陷入了同样的沉默。

叶策知道,六年前发生的一切,池乔期此生都难以用正常的情绪去面对。他从未要求她强迫自己忘记,但从一个长者的角度,他希望她能逐渐淡忘,或者选择原谅。

所以他明知道等候在那端的人是她最无法释怀的人,也要执意将她送到那个人身边。他们都还年轻,这一生剩下的时光,足够补救一个致憾终生的失误。

他希望池乔期用接下来的时间慢慢懂得,重逢比相遇,要可贵的多。

挂断叶策的电话,池乔期的目光落点重新回到书架上的相框上。

柔和的灯光下,好像当天灿烂的阳光。而熟悉而温暖的笑声好像仍在,似乎一闭上眼,再睁开,一切又可以回到六年前。

父母对她的呵护,简家长辈对她的宠爱,还有简言左对她无限的包容,好像只要她想,就触手可及。

就像今晚,简言左在离开前,微微笑着倚着门框,犹如这么多年她都不曾离开一样的提醒她,“壳壳,你忘记了我的晚安吻。”

那一刻,灯光柔软,他的表情宠溺,周围充斥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无比温暖而安然的气息。如同她离开前的每一个夜晚。

那一瞬间的温暖太有诱惑力,池乔期承认自己被蛊惑了,离开这么多年,她早已忘记了什么是安稳。

太珍贵的温暖,她想念了多年。原本只该存在在梦里,却在这一刻,如此的真切。

她轻点起脚尖,这一刻的她与十六岁那年离开前夜的她重合、交替。

轻缓而细微的吻落在简言左眼角。

“晚安。”

伴随着这样温暖的气息,池乔期终于安稳的睡下。

时间悄无声息的指向凌晨。

楼下的车里,简言左点燃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

烟雾缭绕在车体密闭的空间里,微微泛起了暖。升腾在眼前,看哪里都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多久了。终于再次碰触到带着温度的她,而不再是那个没有温度的幻想。

从他六年前弄丢她以后,他每日每夜都在重复的做着不同内容的梦,梦见她向他诉苦,梦见她哭着叫嚷,梦见她平静无比的从他身边经过,梦见她冷漠冰冷地别过头去不理他。

梦见她说,“简言左,你找不到我了。”

这样的惊醒发生过太多太多次,以至于,当他真正面对可以平静说笑的她时,他下意识的反应是,不想醒过来。

外衣左侧的内袋里,一直放着他贴身装着的手机。这六年中,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哪怕一秒,哪怕分毫。

这是她的专线。

从她十六岁那年随着池锦原跟乔朵移居圣彼得堡开始直到现在,所有的通话记录,只有她一个人的号码。

这条线路,装载着他俩太多的回忆。

那时候,他在马萨诸塞州。他俩彼此相隔,却并不觉得遥远。

他给她讲康涅狄格河的风景、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音乐、Hatch Shell露天表演台的每一个悠闲的角落,她跟他说波罗的海的航道、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油画、彼得宫里每一个精美的雕塑和隐藏的机关。

那段美好的时光,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看到康涅狄格河汇入波罗的海时腾起的浪花,仿佛听到波士顿交响乐团在彼得宫里演奏时浑重的回响,仿佛感受到达芬奇的圣母像陈列在Hatch Shell露天表演台上某束聚拢的灯光里的那份安详。

永远满格的电量,永远响亮的铃声,却在六年前的十月二十三日十五点零九分响过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接通过。

通话记录中的未接来电里,安静的躺着一个名字。

壳壳。

简短的两个字,却足以让他揪心至今。

简言左按下关机键,看着屏幕渐渐的暗下去。心,终于在这漫长的重压后,稍稍轻快了少许。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间断了六年,终于有了可以继续的机会。

“晚安,壳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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