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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过去已去,未来不来

池乔期一觉醒来,阳光已经入住了大半个房间。透过昨晚忘记拉窗帘的窗户看出去,一眼就能感受到好的不能再好的天气,干爽得舒心。

她喜欢这样的天气,要么下雨,要么放晴,干净利索,像是有思想般的存在着。

这样的阳光,原本奢侈到不敢去期盼。而现在,全是触手可及的。像幸福一样。

池乔期把脚丫晒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微蜷、伸直,然后再反复。伴着碎花的床单悠悠的暖起来,不急不缓。

手指并拢,拦在阳光来的方向,指间泛白的微红,漏出来的阳光照在脸上,不刺眼,也不讨厌。

多好的早晨,就算一直就这么躺下去,那也甘愿。

想法一旦浮现,再压制回去就太刻意。池乔期放任自如地睡了醒、醒了睡,等再睁眼时天已经透黑。伸伸懒腰转转肩膀,长时间折腾后的疲乏终于减轻不少,心情也终于见好。

她总是这样,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好心情,则总是来得无比容易。就像一声来自陌生人的问候,一粒来自熟识人的糖果。那样的稀疏平常,却总是能让她觉得莫名的轻松愉快。

这是池乔期从Dora身上明白的道理,容易满足,才容易幸福。

趿拉着拖鞋站在窗前,视线所及已经只见到明明暗暗的灯,早上璀璨晶亮的阳光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睡了整整一天,池乔期这才觉得饿。

储藏柜跟冰箱里全部堆得满满当当,分门别类地放着,整整齐齐又干净利索。牛奶和面包、半成品菜和盒装的炒饭、各色水果和各类细碎的小零食。

让人想要将就一餐也容易,放手大做一顿也不难。这样的细心,跟这间房子里所有的准备一样,妥帖而得体。

冰箱旁边就是餐桌,池乔期把可能会需要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来摆好,刚要把所有这些挪换到厨房去,就听见了门铃声。

自然不会有别人。

门口可视对讲机的显示屏上,简言左左臂搭着脱下来的西装外套,右手腾出来正在松领带。

原本一脸紧绷的线条,在听见开门声的一瞬间,彻底柔软,“开车经过的时候看见客厅灯还亮着,顺便上来看看你。”

经过,顺便,再加上故意装作不经意的表情,如同真的巧合一般。

池乔期递上拖鞋,侧身让出进门的空间来,“真是巧,我也刚好睡不着。”

餐桌上还保持着杂乱无章的状态,各式各样的食材堆成小小的一堆。客厅跟餐厅没有隔断,简言左稍稍一侧脸就全部纳入眼底,回头看一眼池乔期,“晚饭还是夜宵?”

池乔期触及到简言左语气中的那一丝了然,也就不再费心去想该怎么回答。这种问题,也从来不需要她解释。她真切地知道,在某些事情上,他对她的了解,胜过她自己。

将领带和西装外套朝沙发旁边的衣架上随意一搭,简言左扫一眼餐桌上堆放的东西,边解袖口的扣子边问道,“打算吃点什么?”

简言左的衬衫袖口是池乔期一直喜欢的明线锁边设计,纯色的锁线衬上质感的袖扣,有种简练而干净的味道。

袖扣的形状似乎有些眼熟,但没等看清,简言左已经利索的挽起了袖口,洗干净手开始处理那些被池乔期倒腾出来的盒盒罐罐。

池乔期一时想不起,也没太有心思去查证,见简言左揽下了全部的活,就没有再推辞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嘱咐道,“不用太麻烦,稍微简单点就可以。”

其实处理食材这种小事儿,在池乔期还小的时候,就已经能熟练的帮到乔朵了。剥棵小葱,切个姜丝,炸碗辣椒油,简直是轻车熟路。

更何况冰箱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处理过的,加热或者稍微再重加工一番,都难不倒池乔期。

不过简言左的干净利索,却实实在在出乎池乔期的预料。

切点菠萝丁,碎些芝士片,铺在冰箱里拿出的印尼炒饭上,放进烤箱先小火后大火的烤个十来分钟。

等待的空闲里,在锅里加上水,水开了之后把意面下到里面,等戴上隔热手套把焗好的炒饭端上桌,再折回来时,榨着西柚的榨汁机刚好完工停下。

稠白的鸡茸蘑菇汤伴着两片焦黄的香蒜面包、几段德式黑香肠一同被送进微波炉,微微飘香之后,盛碟装盘,连同装西柚汁的杯子一起端上桌去。

等一切准备妥当,意面也就基本可以出锅了。盛盘、浇汁,整个过程密集迅速却又游刃有余,味道却好得让人忍不住靠近。

于是,简言左拿着餐具自厨房里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池乔期把鼻子凑到意面上方,笑容在微酸椒香的味道悠悠地舒展开来,像是卧在地道而浓厚的酱汁中的一颗青豆,脆亮而清爽。

简言左不由自主地停在当下,站在旁边,一时间恍然。

这情景,像极了之前。

她每次来简家蹭饭,上桌前总要像小动物一般地绕着各个碗碟,悉悉索索地闻一圈,然后谄媚地笑着扑到杜落微怀里,“简妈妈,你去跟我们家乔老笨打个商量,我们两家换孩子嘛,好不好?”

每每听见池乔期这么说,杜落微也总是瞥眼看看简居闻,乐不迭地发话,“这还用商量什么,就算你直接过来简妈妈这边,你看谁敢说个不字儿?”

那时的池乔期年纪尚小,听不出杜落微的话外之音,只知道单纯地钻到那个温暖无比的怀抱里,跟着她的简妈妈傻笑个不停。

简居闻也总是被杜落微挤眉弄眼的表情逗笑出声来,无奈地用手隔空点着杜落微,却总是不知道该纠正她什么。

这样的温馨,落在简言左的记忆中,气氛总是融洽得暖意横生。

池乔期并不知道这一刻简言左回忆的联翩,抬头看他顿在那里,还以为是他在笑自己的一脸馋相。脸微微一热,声音反倒大了起来,“坦白从宽,你用这个方法哄骗到多少女孩儿的心?”

简言左自然不会幼稚到跟她去辩驳什么,也更不会向她解释他前一刻所想起的温暖。没必要,更何况,他向来话就不多。

默不做声地摆好餐具,简言左自餐桌一侧坐下来,持着汤匙舀了一勺蘑菇汤,边喝边叮嘱池乔期,“小心,烫。”

这便是他结束话端最简洁的方法,对她一向管用。

饭后的休闲小食是一袋奶油山核桃,池乔期怕核桃壳在剥的时候溅落得到处都是,稍稍不注意还会被遗落的碎屑扎到脚,便用小碟装了几枚,准备拿去厨房剥好了端出来。

简言左顺手接过,却在进了厨房之后许久都不见出来。

池乔期觉得奇怪,轻悄悄地走近门口一看,料理台上七零八落的碎屑,最后一只完整的在简言左手里。

池乔期刚要说话,微微一侧脸才发现,简言左的右耳上正挂着蓝牙耳机,似乎还是在通话中,便瞬间噤声。

时间已经很晚,简言左的语气明显克制,但显而易见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容忍,“我的确不认为这种问题有可以反复讨论的价值,甚至说得直接些,我认为你现在是在浪费时间……”

说完这句,手指已经开始不耐地在料理台上轻点。这是他一直以来情绪不佳时下意识的动作,或轻或重,却一直不断。

“什么叫做‘顾念旧情’,何必要讲上一辈的故事给我听?”顿一下,声音稍稍低一些下来,“如果他真有悔改的意思,不妨让他带着诚意来见我,一次次地托你来说这些,究竟是在提醒我还是在提醒他自己……”

似乎是那边说了什么,简言左的侧脸越发的冷峭起来,只是听着,很长时间没有再说话。手指的敲击也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半握成拳地抵在料理台的边缘,指上的关节已经用力到发白。

料理台上仍留着核桃剥落的碎屑,有不少散落在他的手附近,池乔期担心他的用力会把尖锐的碎屑扎进掌心,犹豫了一下,刚要抬脚进去,便听见简言左有些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我自然不会赶尽杀绝,但是,这是建立在他好自为之的前提下。”

再顿一下,声音有些缓缓,“就像你说的,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下面的话因为池乔期逐步走远而只剩下零散的字节,零散的,但是她仍能明确地感受到简言左话里传递的那份退让。

这一刻,对于池乔期来说,简言左的语气很是陌生。她从未接触过他这样成熟且隐忍的情绪,但在接触到的这一瞬间,池乔期终于感受到了横在他们之间,那六年的距离。纵然有熟悉的部分,却也存在不可避免的未知。

那个电话,应该是简家的某个人打来的吧。那个庞大的简氏家族,存在着太多她不熟悉的人和事。但或许,她也不适合去了解。

池乔期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等了许久都没有见到简言左出来,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再次折进厨房。

简言左已经挂断了电话,蓝牙耳机在一堆核桃碎屑里扔着,孤零零地泛着光。

似乎是听到池乔期进来的脚步声,简言左转过身来,表情已经恢复如常。目光触到池乔期眼神所及,顿时转化为稍许的无奈,指着一大堆碎的七零八落的核桃,“壳壳,我……”

池乔期把略大块的仁儿归拢在一起,压制住刚刚衍生的所有情绪,语气也尽力做到轻快,“下次一定不相信你。”

停一下,见简言左仍是不说话,索性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池乔期说着,捏了一块放进嘴里,“总算发现一件我做的比你好的事情。”

略略欢喜的语气,倒真的像是年幼时较真的不服气。

不过,这样倒是真的好,因为,他总算又找回一点之前的她。简言左似笑非笑间,眉心终于疏散。

简言左的坏情绪是消散了,但是,之前的几枚小核桃确实被他摧残得不轻,料理台上一片狼藉不说,附近的地面也遭到了波及,零星的碎渣散了一地。

池乔期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收拾。一蹲一起间,膝盖上昨天在机场撞到的淤青,从及膝的家居裙下露出来些许,不怎么醒目,却仍是忽略不掉。

何况是眼神一向敏锐的简言左。

于是,某双眼睛的眸光暗了又暗,声音几乎沉到极点,“你膝盖怎么了?”

池乔期只顾着想怎么才能把如此细碎的残渣全收拾干净,听见简言左问,莫名地抬头看他,眼睛触及他眼神所抵之地,呆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问什么,语气并不在意地解释道,“昨天在机场磕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

边说着,手里收拾的活儿却没停下。

“起来。”简言左直接拉着胳膊把池乔期从地上拽起,一脸薄冰,“我带你去医院。”

池乔期被拽着走了两步才算找回力气,用力的甩掉简言左紧攥着的手,脸上满是反抗,“软组织挫伤而已,没有必要去医院,更何况,我自己本身就是医生。”

分别了六年,她已经学会用事实来跟他讲道理。

简言左努力把情绪恢复到平和,“壳壳,你是医生,那你更应该明白,你跟正常人不一样……”

池乔期将简言左要说的话干净利落的打断,“简哥哥,我希望你知道,我只是没有痛感,不是没有感觉,更不是生活不能自理。我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活下去,世界上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的话,句句严谨,字字肯定,像是已经字斟句酌了许久。

简言左将每个字眼都听在心里,最终轻叹,“壳壳,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我该逞强的时候呢?”池乔期眼睛直直的看向他,不惧怕,甚至颇带挑衅,“在六年前,我最不想要逞强,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或许两个人在一起相处,最让人难过的,不是不了解。而是洞悉彼此,然后再去伤害。

池乔期的话终于像一根针一样,深入而尖锐地扎进了简言左的身体。在她回来的第二个夜晚,终于按捺不住,想要朝他要一个答案。

她想知道,为什么曾经许诺她,说会一直在,分秒不会离开的他,却在六年前,她万念俱灰只剩他这么一丝希望的那一秒,一丝回音也无。

她更想知道,既然六年前他已经选择放弃她,为什么这次还要费尽心思地安排她回来,却总是装作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她希望他发火,甚至失控,希望他指着她的鼻子告诉她,她想的一切都是错的,他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原因。而那个理由和原因,无论多么苍白,仍是她可以去原谅的。这样一来,无论这六年里,她对他集聚了多少的怨恨,她都可以说服自己去尝试着忘记。

让池乔期没有想到的是,简言左并没有。他只是在听到她挑衅之意四起的话之后,紧紧地抿着嘴,深深地喘息了几下,然后,缓慢而失力背转过身去。

勉强能看得见的侧脸,在一度度咬牙间,紧紧绷成了一条刚硬的线。伴随着微微发抖的呼吸声,整个后背冷得像是要碎掉。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许久,简言左不曾像她想象中那样向她解释分毫,池乔期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如何开口去询问。

四寂无声。

直到池乔期以为他要以这样的沉默终止这段对话,转身关灯准备就这么进房间时,终于听见简言左充斥着寂寥和无力的声音。

“对不起。”

这一刻,简言左似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他知道她想要他回答什么,也知道她在等待什么,可是他说不出。

不是意外,也没有误会。的的确确是他的失误,完完全全,怪不得别人。

六年前,简言左第一次上谈判桌。

他记得,那天香港的气温很高,他穿了件蓝白格子的衬衫,只因为前一天某个迷信的人千叮咛万嘱咐说第二天他的幸运色是蓝色,害得压根没带蓝色系衣服的他,在需要卯足全力准备第二天谈判的情况下,专程去买了一件。

他亦是清楚地记得,在步入会场前,她挂断电话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暖哥哥,我等你的好消息。”

那场谈判,他跟他的队友进退有度,步步为营,最终拿下了那份他们所有人都期盼已久的合约。

出来会议室,他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了她,她雀跃了许久,情绪激动得无以复加。

两相隔离,不是好的庆祝方法。机票早已经订好,凌晨的航班,不是他一贯的性格,却再也等不及。一切安排妥当,剩下的只是等待相见。所以,在电话的最后,他说,“壳壳,保持联系,等我。”

说保持联系的人,是他。可是,在她需要联系到他时,失去联系的人,也是他。

只因为在下一秒,他的手机进来一个电话。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简亦为。

简亦为,简家不可撼动的权威。

那天,简言左第一次直面有关于简氏的所有。金色的J型标志,寂静而有序的大厅。平稳的专属电梯,尊重而畏敬的目光。

三十九楼的落地窗前,阳光明媚到炫目。一眼望去,冰冷而刚毅的线条,层层叠叠。

简亦为拍拍简言左的肩膀,得意而张狂的声音,“言左,看,我们的简氏王国。”

简氏一直是可可界不可撼动的神话,拥有着全球最为黄金地带的可可种植园,是世界上最大的可可饮品加工商和巧克力原料供应商。

简单的一句描述,已经注定了王者的地位。

业内有句话这样评价简氏:在所有专业人士的橱柜里,但凡有一条可可粉,上面的标签,必定是简氏。

不是可能,不是大概,是一定。

毫不夸张地说,简氏的可可庄园,架支起了现实里,最甜美的梦。

而简亦为,则是这一代的造梦人。他刚接下简氏的时候,简氏只是一个拥有着几十处可可庄园的中型原料供应商。最廉价的劳动力,最初级的产品,最底层的供应商,付出跟回报永远不成正比的无奈和艰辛。

是简亦为改变了简氏。仅仅几十年的工夫,简氏从供应链的最底端,一步跃至最顶层。从原来的无人知晓,变成了众多专业人士口中的传奇。

然后自此,改天换地。

三十九楼一如既往的寂静无声。

这份寂静一直持续到简亦为把那份五分钟前还在简言左笔落下的合同重新扔到简言左面前。

白纸黑字,简言左的名字清晰而富有张力,蕴含着年轻人努力许久后被肯定的骄傲和对青春外露的喧嚣。

简言左微眯起眼,声音中的控诉经过压抑却仍是明显,“你设计我?”

简亦为不理会简言左言语中暗藏的不满,语气缓慢而富有震慑力,“言左,你以为你不回来,就彻底跟简氏断绝关系了?”

这就是简言左自一出生便已经注定的命运。纵然他再怎么挣脱,再怎么争取,都逃脱不了的命运。

触手可及的华丽舞台,镶金钻银,灯光绚烂。众人惊羡的目光、潮水般的掌声。他不需努力,便可轻而易举地拥有。

像个金色鸟笼,起初只看得见金色的华贵,飞蛾扑火般冲上去,然后永远地被禁锢住。

简言左早就明白,那个金贵而炫目的标记,一旦烙上,便再也做不回自己。为简家生,为简家死,为简家付出一切,为简家放弃所有。

没有自由,没有自我,只是充当简家这台大机器里最核心的一个齿轮。等磨损到千疮百孔,然后再把这份禁锢,传给下一代。而后,再无休止。

他逃脱了近二十年,终于还是止在了今天。

简亦为知道短时间内强攻一定拿不下简言左,要对待简言左这种硬茬,就一定要花时间、花气力的慢慢去熬。把时间熬掉,把精力熬干,把筹码熬净。等到这头年轻的小豹子什么都剩不下,自然就会顺服。

他已经熬了十多年,不差这一分半秒。就算再熬个十来年,那也值得。所以,他有的是耐心。

简言左不知道他跟简亦为究竟对峙了多久。或许是一两个小时,亦或是更长。

他明白这次博弈对于他们两个人彼此的重要性。对于简亦为,赢了,赢的是延续,是作为长者的威严。而对于简言左,输了,输的是自由,是在规划中的梦想。

简言左也知道自己或许快撑不下去,但是他更知道,如果他坚持多一秒,或许下一秒老爷子就会放弃。

简亦为没有等到简言左的妥协。简言左也没有等到简亦为的放弃。

打断他们的,是一直跟着简亦为的孙特助。

一路闯进来,连门都没敲。甚至来不及避讳简言左,话已经脱口而出,“先生,威里安那实验室发生爆炸,大少爷跟少夫人都在里面。”

那场爆炸被无数家国内或者国外的媒体争相报道。

据报纸上的描述,爆炸升腾起的烟雾,几乎弥漫了整个嘎特钦纳。而据周围市民的回忆,那日爆炸产生的灰烬,足足在空中飘散了九天,才算真正的散干净。

无论是报纸上还是电视上,事故的原因,永远显示的是调查中。所以没人知道,这次相当于一颗氢弹爆炸的事故,究竟起于何因。

死亡名单上,简居闻、杜落微、池锦原、乔朵四个人的名字被穿插在很多人中间,彼此不相邻。

而失踪名单上,池乔期的名字,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朵被遗弃的小花。

这些对于简言左来讲最亲近、最不能失去的人,在某一个时刻过后,全部成了他心底,无法愈合的伤。永远、最深。

事情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就像上一秒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间便倾盆大雨。

甚至,简言左一闭上眼,还能听见在爆炸的一个半小时前池乔期在电话里跟他开的玩笑,她说,暖哥哥,我现在就去告诉叔叔阿姨和我爸我妈,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一个能配得上这次庆祝的餐厅,你需要做的,就是把钱包准备好。

池乔期清脆的笑声似乎还回响在这一刻的空气里,而这一句笑言,却再也没了实现的可能。

实验室里所有的人都没能幸免于难。简池两家的四个人,因为实验室外接的电脑里只有进入没有外出的打卡记录,所以被认定为死亡。

而池乔期,因为是临时访客,所以没记录可查。

有的,只是那天上午当班的门卫描述,说他正跟另一名门卫进行交接班时,池乔期正好填完访问登记单,还笑着跟他说了句,Приятныхвыходных。

周末愉快。

那便是池乔期被记起的最后的影像。

唯一能证明池乔期可能活着的,只有那通十五点零九分来自池乔期的手机拨出的电话。而爆炸发生在十三点四十二分。

那个电话,出现在简言左手机的未接来电中。持续不到半分钟,最终被他无声地按掉。

那时是他跟简亦为谈话的最深处。

他自以为电话那头的她只是为了炫耀明天的安排,那样欢跃的声音,他纵然期待,但等谈话结束,也肯定来得及。

年少的骄傲,让他总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无论做什么,即使再迟,都还来得及。

直至现在,他都不敢去想象,池乔期当时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拨通了这个电话,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无人接听的冷冰。或许,像是一堆火焰中最后一簇火苗被浇熄,那会是哪般绝望的心境。

简言左不敢再赌,不敢再凭着自己自认为的自信去寻找。漫无目的地找寻再持续哪怕多一秒,都在减少能够寻到她的希望。他不能拿自己的盲目去当做找寻的赌注,换回的,只要不是他要的那个答案,其他无论什么,都足够让他抱憾终身。

于是,终于妥协。

毕恭毕敬地冲着简亦为深深地鞠躬,“请您帮我。”

那一刻,简言左明白,他,再无宁日。

现在,他成了简氏金丝鸟笼中一只别人称羡的雀。永远正面的形象,永远鲜亮的光影,亦是永远迷失的自我。

而她,也终于重新活在了他认为现实的世界里。会像刚刚一样微笑,会跟他平常地说说话,也会保留着女生固有的小脾气。

可是他们,今生今世,都永远被那一天,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就像他知道,不管他对她付出的再多,不管他对她牵挂的再深。不管是倾尽所有,还是用尽全力。

只要一提到六年前,他就罪不可赦。

就像现在,她就站在三步之遥的地方,他却无法伸手去拥抱。

简言左放下袖口,拿起外套,声音波澜不惊,“周六去爷爷那儿,我开车来接你。”

好似争吵没有发生过一般。

路过到客厅的立柜,顿住脚,微蹲下身,拉开第一层的抽屉,拎出一管药膏来立到一旁。站起身来,话却不多说一句。关门离开,一切重新恢复寂静。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她想要的答案。

池乔期淡淡地把眼睛从紧闭的门上移走,低头,拎起裤脚,毫无意外的一片青紫,却一点疼的感觉都没。

真是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先天性痛觉缺失。无论是出现在什么样的材料描述中,都会说这是一种罕见的病。

可能几十万、几百万个人里,才会有那么一个。但偏偏,她是那个之一。

痛觉缺失,意味着疼痛这个词语,在池乔期的字典里,后面的注释永远都是一片空白。不论是破皮流血,还是脱臼断骨,她都不会感受到任何一星一点的疼痛感。

或许,如果出一份调查问卷,让所有人可以自由选择,可能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感受不到疼痛。甚至,在很多人眼里,感受不到疼痛带来的痛苦,一定大过幸福。

但他们不知道,先天痛感缺失的孩子,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幸福。因为感受不到疼痛,所以不会规避疼痛,也就不会在身体受到伤害的时候,有任何本能地躲闪。

比如,在碰到火焰的时候,正常的孩子会反射性地缩手。而他们,因为不知道疼痛,所以不会。

再比如,某个部位发生了病变的时候,正常的孩子会因为疼痛而发觉。而他们,因为不知道疼痛,所以不会。

甚至有些孩子,因为不知道痛,而在不知不觉间,吞咽下自己的手指和唇舌。

这样的麻木背后,是茫然。

画皮II里,雀儿触到捉妖师的血,惊喜地连番尖叫,“我知道疼了,我知道疼了。”

多傻,却又多幸福。

那么,那个属于她的那个捉妖师呢。

池乔期走去立柜旁边,把药膏重新扔回抽屉里。

“啪嗒”一声,干净又利索。

就像他刚刚彻底拒绝掉她给予的一次解释机会。

池乔期一直觉得,一个人离开某个地方,无论多少年,再回来,总会有熟悉的地方在等着。不像人,变了就是变了,哪怕只是微细地改变,却已经不再熟悉了。

回来的这几天,北京一直在下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池乔期一直呆在屋里,窗也不开,丝毫的雨气都进不来,似乎隔绝了外面的光景。

唯一一次出门,便是在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撑一把伞,找一家僻静的古着店,认认真真地研究着每一个细节。

走之前,颜茶曾经跟她提过需要几件考究的古着裙,说是托巴黎和东京的朋友留意了许久,满意的却寥寥。

池乔期知道颜茶的眼光高,却也知道,有时候,衣服跟人一样,总是需要缘分的。而缘分,一向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就像手里的这件礼裙。

可拆卸的蕾丝双尖领,彩金包白珍珠的领扣,及腰的纱制长裙,千颗黑珍珠拼接的腰身。仅仅一件单独的衣服,还没着身,便已经有了无法比拟的气场。像一位尊贵之极的女神,俯览众生,惊艳而奢华。

问了价钱,倒也在池乔期的预料之内。古着的孤品,用料也是百般斟酌和细致讲究。会留到现在,大概也是因为价钱。

倒让颜茶那家伙捡了个漏。

付账的时候,池乔期稍微遇到些麻烦。店里刷不了卡,而她也没带那么多现金出门。店的位置有些偏,最近的一处银行仍还需要两站地的路程,更何况下着雨,出行也不是那么方便。

店主是个纯净的姑娘,丝毫不在意池乔期究竟是差了多少,直称让她先拿走,等哪天有时间把剩下的钱送过来就好。

池乔期的确舍不下这件衣服,却也确实觉得就这么拿走不太合适。唯一的方法,似乎就是向简言左求助,但她着实不想。

犹豫的空当里,忽然听见这之外的声音,“还差多少,我来付吧。”

池乔期抬眼。似曾相识的脸,表情却熟悉到亲切。仅仅几秒钟的瞬间,池乔期却恍惚觉得过了千年。

那是一张自从五岁那年分开,就再也没有见过的脸。却在此刻,分外清楚。

这是一家朴素的咖啡店,离古着店不远,甚至,来不及把伞撑开,就已经到了。

人不多,咖啡跟西点上得也并不快,味道却好得离奇。配上店长推荐的抹茶慕斯,果真品的出下午茶的味道来。

对面的宋词笑得眼睛弯弯的,“小七,我想尝一口你的慕斯。”

好像是熟识至深的闺蜜。一起长大,一起分享。

相对于宋词微笑的真挚的脸,池乔期只觉得愧疚。那年,她被池锦原跟乔朵带走,宋词被留下在孤儿院里。

池乔期那时还小,记忆已有些残缺和散淡。可那时候,宋词一直盯着车子走远的眼神,却像一个烙印般,真切的烙在了池乔期的记忆里,那样的淡漠和冰凉。让那时连情绪都不太懂得的她,都觉得心寒。

或许是池乔期的歉疚太过明显,又或许是宋词恰到好处的七巧玲珑。闲聊般的话语,不带任何的刻意,轻而易举地破了池乔期所有的负面情绪,“其实,那天你们走后,乔阿姨回来看过我。”

池乔期抬头,疑惑顿生。这是乔朵和池锦原从来没跟她透露过的细节,无论什么时间。或许,是来不及。

“她托一个朋友领走了我。”宋词轻轻地抚摸着杯沿,嘴角平和地翘着,“是位非常出色的旅美舞蹈家,人很漂亮,舞跳得尤其美。她给予我很多,教会我很多,最重要的,是在我需要的时候,给我一个可以跟世界对话的舞台。”

池乔期不知道乔朵曾做了这么多在她现在看来仍旧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一直印象中的乔朵,怎么说呢,不至于太大大咧咧,但也绝不是这样的温柔细腻。

池乔期一直觉得她是个很矛盾的人。比如,她训池乔期时总爱板着脸,板着板着自己又忍不住乐。再比如,她话很多,但从不对池乔期讲,她为池乔期做过什么。

或许,池乔期本身也是个矛盾的人。比如,她明知道自己不是乔朵亲生,却当每次看到“妈妈”这个词语的时候,从不会想起别人。再比如,她内心里很少有想要主动亲近的什么人,但之于乔朵,确确实实是个例外。

“她跟池叔叔现在在国内么?”稍稍顿了一下,宋词冲着池乔期微微的笑道,“上次见他们还是许多年前,总想着说如果有时间一定要回来看看他们,结果这一耽搁就失去了联系。”

或许是抹茶的后反劲,池乔期突然觉得嘴里有些淡淡的苦。对面的宋词表情期许,像在等一个美到不行的答案。

好像是瞬间的失语,池乔期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话在唇边游荡了好久,池乔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六年前的一次爆炸,他们跟七十四名研究员一起,葬在圣彼得堡。”

那是池乔期此生的岁月中,最不想去回忆的片段。却是她一生,都不可能淡忘的。

她还记得杜落微吩咐她去订餐馆时,那一脸欢愉的微笑,“别听你妈的馊主意,宰人哪有去吃印度菜的,要订就去订菲艾里加路的那家法国餐厅,传说中一份单人份的海胆柠檬冻就要两千多卢布,这才叫真正的宰人哪。”

那家法国餐厅不接受电话预定,于是,空闲的池乔期被理所当然的派去定位子。

菲艾里加路离威里安那实验室坐车需要足足一个半钟头的功夫,池乔期颇受路途折腾之苦,谁知这家餐厅的预定却已经排到两周后。

不过,池乔期的运气似乎足够的好,听完池乔期语无伦次地讲述,有着两撇小胡子的店主狡黠地笑笑,“小姑娘,我可以为你破个例。”

像是有什么人在帮忙这一切一样,所有的这些都顺利得不像话。

只是,每一次美好的背后,都藏着让人猝不及防的失望。就像那天下午之后,她所有可以相信的,全都一点点的消失掉,丁点不留。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店里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的亮起来,晕黄晕黄的气息弥漫开,整个店像是坠入了一个浓郁的梦境。

池乔期跟宋词这桌是一盏玫瑰图案的琉璃灯,灯光透过色彩斑斓的灯罩落在白色的咖啡杯上,幽幽的染了颜色。

“我一直以为,乔阿姨那天没有领我走,是知道了我原本脏到可耻的家庭背景。”宋词的手停在质感分明的灯罩上,眉眼低垂,缓缓地出声,“于是,有一次见面,我问乔阿姨喜不喜欢我,她说当然喜欢。然后我又问,那为什么当年,会选择领着你离开。你知道她是怎么回答我的么?”

池乔期没说话。但是她知道,那个答案,一定是她现在,承受不住的。

宋词看着池乔期很久,语气中交集了百感,有些喟叹的意味,“她说,宋词,你是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随便落在谁家都能是幸福的。可池乔期不一样,她只能落在一个时刻充满着关爱的家庭里。我不能保证下一个来的人一定会对她很好,所以,我只能选择来当这个人。”

说完这些,宋词轻叹一声,伸手去抚上池乔期的,“小七,你有一位好妈妈。”

那天晚上,宋词世界巡回演出的第一场在她出生的国家拉开了序幕。

结束的时候,宋词站在舞台中间,面对着无数转播的机器和座无虚席的观众席,在一片接着一片连绵不绝的掌声中,语气诚挚地深鞠一躬,“感谢我的妈妈。”

这一句话,全场数千人中,唯有池乔期读懂。

第二天的报纸上,满是大篇关于宋词的报道,其中的一句描述说,宋词经过慎重的沟通和研究,决定把全球巡演的第二站由纽约改为圣彼得堡。

至于原因,报纸引用了宋词的原话,“我有些很重要的东西,丢在了那里。”

看到这句话,池乔期的眼睛,突然湿润。

周六。

简言左按照约定,亲自开车来接池乔期。从上车到下车,并没有对话,却不再有之前不愉快的丝毫痕迹。

或许是长大了,比起之前吵架过后就能让大人们轻易发现的情绪,现在明显淡了很多。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情绪相一致的默契。

仍旧是冯妈立在门前等,见简言左陪了池乔期来,倒也没表现出任何的惊讶,很是自然地问道,“您是在大厅坐着喝杯茶,还是一同进去陪陪先生?”

简言左微微侧脸,“一起吧。”

简老爷子年轻时候在热带那片湿热的地区呆了很长时间,膝盖落下了不轻的风湿,年轻的时候不懂得治,现在老了的确是有些受罪的。

但老爷子性子倔,信不过那些西药和偏方,却对针灸坚信不疑,所以简家的每任家庭医生都使得一手好针。

当然,池乔期也不例外。

池乔期的行针技术是刚学医的时候跟一位有名的老中医学的,上手很快,下针也是干净利索,教她的老师直夸她有慧根。当时学得不深,但也足够用了。

不过这门手艺倒是一直没落下,后来跟了叶策学医,叶策还专门安排她到朋友的诊所去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兼职针灸师,期间学练结合,也算是悟出来了。到最后,甚至还在当地的华人圈子里混出了名气。

针是简家备的,整齐的一小排,各种长度。迎着窗口阳光来的方向放着,幽幽的泛着光亮。

针的右边摆着温灸盒跟艾条,左边放着盏已经点燃的酒精灯,摆得顺手之极。

简老爷子双腿朝凳上稳稳地放好,冲着简言左开腔,“言左,来陪我下几盘。”

轻微的烟在池乔期手边升腾,艾香独特的味道悠然的飘散开来。

那边,黑白棋局已经铺开,暗自角力。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却莫名的和谐。

四个穴位灸完,棋局仍没有结束,黑白两棋仍旧相互缠斗着,分不出胜负。

池乔期归置了东西,跟冯妈一起走了出来。

冯妈倒了杯清茶递给池乔期,“池小姐辛苦了。”

“不辛苦。”池乔期笑笑,“先生这样配合我还是第一回遇到,比起之前那些还没进针就开始紧张的病人,过程要顺利太多了。”

冯妈清着温灸盒里的灰,冲着池乔期善意地笑着,“今天是有小少爷陪着,先生心里高兴,往常行针,先生总是要皱眉的。”

池乔期忽然好奇,“他平时不经常来么?”

“您说小少爷哪?”冯妈把东西重新归好,重新坐到池乔期旁边,“他不算太经常过来,来也总是一盘棋的工夫,下完就走。”

这样啊,池乔期点头,好像上次也差不多,一盘棋下完,话都没说几句。

“小少爷性子冷清。”冯妈微笑地看着池乔期,“但心总是念着先生的。”

冯妈的话音刚落,屋里的棋局似乎结束了,桌椅微响,便见简言左走了出来,面色平和,什么情绪也看不出。几步走到跟前,冲着池乔期稍稍扬了下头,“走吧。”

仅仅一句话,倒真把冯妈说的冷清演绎到了极致。

从出门到上车这一路,简言左和池乔期依旧沉默。

石砖坑洼不平,加上这两天下雨,水积了很多,一脚踩上去,石砖相互轻碰,甚至还有水溅上来。

简言左渐渐靠近,用左臂护住池乔期。湿滑的地方,还很适宜的出声提醒下。

池乔期本想拒绝,她已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这样的保护,已有些多余。

于是抬眼,刚要说话,眼睛恰好触及到他左眼角偏外,那处微不可见的旧伤。心微颤间,拒绝的话已消失殆尽。

他从不曾刻意的去思考应该为她抵挡什么。这种细微处的保护,从遇到她起到现在,已经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就像幼年时的每一次。

或许是因为感觉不到疼痛的原因,池乔期从小就是个丝毫不惧怕危险的孩子。

乔朵跟池锦原每次不管是用怎样严肃的表情跟她强调完禁忌,也不管每次她听训的表情是多么的认真。只要是大人不在身边,她老毛病扭头就犯。

最危险的一次,是她一个人趁着池锦原跟乔朵不注意,一溜烟地从窄小的栅栏缝隙里钻进了跑马场的赛道。

如果不是工作人员在最后一遍巡检时发现她,她一定会被狂奔而来的马匹踢飞或者刮倒,然后把小命儿彻底地交代在一群奔马连续的踩踏中。

那次之后,一向惯她的乔朵也几乎被气蒙,生生关了她一个月。早上池锦原开车送去上课,晚上乔朵开车再接回来,禁止一切外出活动。

池乔期终于意识到自由的美好,对比一下自由跟认错间的相关关系,池乔期终于悔悟,认错态度好到让乔朵不禁去反省自己的狠心。

蔫蔫地消停了好一段时间之后,池乔期终于盼到解禁的那天。第一件事儿,就是瞒住父母,约了同学去看足球。

年少的池乔期,对这种挥汗如雨、耗心耗神的比赛很有热情。虽然乔朵一再强调说人多的场合让池乔期尽量远离,可是总认为自己已经长大的池乔期怎么可能会听,哪怕一点?

票是池乔期自然是没有的,但是,她在事先偷听了池锦原跟乔朵之间的对话,知道他们在这天恰好去接手一个大的研究项目。这就代表着,她有充分的作案时间。

虽然只有半天的空闲,但是有总比没有要好得多。

因为年纪太小,又没有大人陪同,混进场去自然不是那么容易。

池乔期说谎的本事一流,面不改色地跟着前面的一位大人进了场。同行的小朋友就没那么幸运,被拦下来反复问话,在没有很好地回答之后,垂头丧气地朝回头张望的池乔期挥了挥手。

池乔期虽然觉得遗憾,但是却也只能跟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走去看台。心里只想着等下一定要用从池锦原书房偷出来的相机多拍几张照片,等到周一上课的时候给那个没能进得来的小朋友看。

如果有人去看过那场比赛,就应该会记得,那天的体育场,爆发了近二十年来,国内最大的赛事冲突。

在看台最前的池乔期无疑没能幸免。

其实在冲突一开始的时候,池乔期并没有觉得害怕。只是后来叫骂声越来越来大,场面越来越混乱,池乔期被挤在人堆里,推来搡去,连方向都不能控制的时候,池乔期才开始觉得恐惧。

她身子小,被稍微地推搡一下,就踉踉跄跄几步才能站稳。即使这样,手里的相机还是在被推搡的一瞬间,摔飞了出去。

池乔期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捡,手臂却突然被人拽住。

回头,简言左饱含怒气的脸映入眼帘。“你不要命了!”

池乔期的全部精力只留在那个滚落看台的相机上,全然不顾简言左的责问,挣扎了两下,竟然还想继续之前的动作。

人实在是太多,简言左也根本没想到池乔期还会坚持。

就那么一瞬间,池乔期的身体忽然失去平衡,摇晃了下,眼看就要倾倒。简言左下意识把她护进臂弯。撞击好像就发生在下一秒。简言左只觉得左肩像是碰到什么尖锐的东西,随之而来的,是左眼眉骨偏下处的一阵钝痛。

甚至都来不及去确认怀中的池乔期是否伤到,简言左半低着身子,终于捱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

随后,跟随简言左一起来的朋友终于赶到,把他跟池乔期分别扶起,几个人拥在一起,跌跌撞撞地穿过拥挤的人群,终于逃离。

等可以彻底喘口气的时候,最先尖叫起来的是跟简言左一起来的一名女同学,“言左,你的眼睛……”

简言左这才用手去碰了一下丝丝拉拉疼着的地方,反手一看,斑斑的血迹。

那一刻,简言左竟然破天荒的没先去关注自己是否有毁容的危险。而是抬眼看着明显已经吓坏的池乔期,静静的,一言不发。

池乔期哪见过这种场面,本来就害怕得要命,这样被简言左看着,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刚一张嘴,就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那天,是池乔期记忆中,有史以来哭得最惨的一次。

可是,哪怕她哭得控制不住地抽噎,在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吐出来的情况下,简言左都压根没去安慰分毫。

跟着简言左一起来的同学实在看不下去,劝了几句,余下的话,仍是被简言左一脸冷气逼了回去。

那天的简言左在那一刻,有着十足的威慑力。他没有狰狞的表情,也没有怒吼或者是喊叫,却偏偏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这之后,他硬是连同学递过来的手绢都没接,不顾血流了半边脸颊,就这么隔空看着池乔期,“知道错了么?”

池乔期哭得满脸都是泪,听见简言左问,连个简单的字眼儿都发不出来,泪眼婆娑地点头。

简言左终于达成目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道理钉进池乔期的脑袋,“从今以后,明知道是错的事儿,就永远不要去尝试。听明白了没有?”

池乔期彻底长了记性,大张着嘴,声音嘶哑地答应了一声,然后扑在简言左那个女同学的怀里哭得上接不接下气。

就算池乔期已经知错,简言左仍是一句软话都不肯说,任她一路从体育场哭到医院。好脸色都不给一个。池乔期被简言左的同学带着,怯生生地跟在他后面,看医生给他安排手术。

期间的空挡里,简言左给家里打了电话。

池乔期在一边听着,甚至都忘记啜泣。她压根就不敢想象,一会儿四个大人都到了,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或者,会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顿,甚至一怒之下把她送走?

这一刻,池乔期对天发誓,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绝对绝对会呆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做家庭作业,死也不去凑这个热闹。

那天,池乔期最后的记忆是简言左在临进手术室的门前,瞪着眼睛交代她的一句,“等会儿乔阿姨问起来,就说是我带你去的,听懂了没?”

之后,池乔期屡次回忆起这个并不美好的片段,总会觉得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那一刻,简言左的脸,应该是充斥着警告跟严肃的。可是,每当她认真地去回忆,首先浮现在脑海的,总是简言左满含温情的眼神,那般的包容。

那次手术,简言左的左眼角偏上,眉骨偏下的位置,缝了六针。

大人们的精力都放在了会不会留疤这个问题上,对待池乔期并不伶俐的谎话,竟然丝毫没有看穿。面对她哭得满身是汗的可怜模样,也只以为是心疼她的简哥哥。

杜落微甚至还把她抱在怀里,安慰了好长一段时间,直称简言左没事儿,就是碰破了块儿皮。

池乔期就这样,阴错阳差地躲过一次责骂。

如果非要说这次的事儿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地方的话,那就是,池乔期自那一天起,有了个能治住她的人。

这一点,乔朵也发现了。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是,她非常乐意见到这样的情况。

于是,在那时的池家,每当大人说什么话池乔期不听的时候,乔朵总会搬出简言左来。“池乔期,我再说最后一遍,如果你还是做不到,我就请你简哥哥来亲自跟你说。”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很多年。

简言左眼角处的痕迹,随着年月的增长,已经淡了许多。有时候甚至还要刻意地调整角度才勉强看得到。

但池乔期每次看到它的过程,就好像简言左某些保护池乔期的动作一样,永远不用刻意。已然成为心底,最深的一个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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