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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坦诚相面,伤痕淋漓

这样充斥着欢笑的夜,似乎总是这样的短,以至于简言左送池乔期回去时,天已经大亮了。

他送她到门口,依旧是那句饱含着所有的话,“有事随时打给我。”

“手机丢了。”池乔期抬头,努力微笑一下,“但是如果有事,我一定想办法联系你。”

这句话里,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合适的承诺。

于是,简言左点头,“好。”

门轻轻的关上。

池乔期终于得以坐下来。

不再用任何的情绪对别人,也不再用任何的伪装来包裹自己。

本应该放松和释怀,却没来由的,空前的累。深入骨髓的无力,像是闭上眼就会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在这样的时刻,他跟她都像鸵鸟般。不回忆,不触碰。

池乔期不知道简言左究竟知道了多少。或许是一点,或许是很多。

她不知道自己希望里,答案会是哪一个。她唯一确定的一点,就是不想让他看见这样狼狈的自己。但却又不想他从别人的口中,了解更狼狈的自己。

换句话说,她希望他知道,是从她的叙述里。

可是,她现在一点儿都不想说。这样支离破碎的自己,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跟他说起。

池乔期就这样一直倚在墙角看着天一点点变暗,然后再一点点变亮,最终累的有些冷了,起身找了个毯子裹了,却仍旧只有坐着。

中途尝试过好多次,却依旧没有觉得半点想要睡着的情绪。

最终等到天彻底亮起来,像是终于结束了某种折磨,心里恍恍然觉得有丝轻松的畅快。

池乔期左右犹豫了好久,终是决定做餐早饭来消磨时间,不然这一上午或许就再也找不到半点事情可做。

熬了点小米稀饭,不算多的米,不算很少的水,已然够她一个人的。

熬粥的功夫里蒸了一小块已经腌制好的罗非鱼,三五分钟的大火蒸个半熟,再起锅拿小火煎了,稍微加了一点点的百里香,不一会儿便有香味四散开来。

边上的小锅里煮了个白水蛋,煎鱼的功夫便跟着熟了,恰好在同一时间端上去。

桌布是新换的浅黄色碎花,四周有平整的线穗,荡在桌面下,配着迎着光几近透明的碗碟,很是漂亮。

池乔期安静的坐下,执起筷子,一点点的吃的很慢。

秋天的谷子磨出的新鲜的小米,熬的细糯,有种很贴心的粮食的香气;罗非鱼蒸了又煎,肉很细嫩,腌制的味道恰好,一点不觉得多余;白水蛋虽然剥的有些坑洼,但配着一点橄榄菜吃下去,微微的咸香。

这样半复杂的一餐,终于把时间拉扯到八点以后。

一个个的把碗碟洗干净,将冰箱跟储物柜里的东西重新整理过一遍之后,池乔期开始里里外外的收拾屋子。

门口放着的袋子里,还放着昨天淋了雨的衣服。池乔期拿出来,犹豫了好久,终是把它按在了水里。

其实,她跟很多从事医务工作的人一样,是会有些小小的洁癖的。对于这样隔了夜才洗的衣服,尤其是湿潮着放了整晚的,她不仅不会再穿,而且一向不会再留着。

只是这次,她第一次觉得有丝舍不得的情绪在。

洗到一半,池乔期忽然触到右边的口袋里,硬硬的,像是有东西。

她有些莫名,手伸进里面,触到时,已经有些许的预感。

是昨天晚上缠住她头发的那枚纽扣。圆滑的质感,釉面的光泽,很简单,也很有重量。

翻过来,扣眼下面的金属底座上,“J”型的印记,弧度美的好像一朵盛开的花儿。

池乔期拿在手里,玩了好久,突然萌生想要重新拾起陶土的冲动。

于是不再思前想后,加快进度的把衣服洗好晾上,换好衣服就准备出门。

刚到门口,门铃声响起。

显示屏上,昨晚那个女孩儿的脸,那样的平常。

开了门,站在门口,不进去,也不寒暄,递个盒子给她,“简先生让我把这个给你。”

话说完,见池乔期接过去,就再也没别的事,道别,然后就离开。

盒子不大,包装的很简单,不像她送给他的那个那般斟酌。

打开。不算意外,是个手机。按下锁屏键,已经有显示的信号。

没有亲手写的字条,也没有带来的叮嘱。似乎一切都是别人代劳,却像极了他一如既往的做事风格。不刻意的关心,却很细致的表达。

池乔期把手机收进包里,停了一会儿,开门下楼。

事实上,池乔期对北京的各处已经有些淡忘,原本就有些模糊的记忆,现下更是被一处处翻新建设搅和的越发混乱。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心情。何况,她一直有走到哪儿就是哪儿的习惯。

零零碎碎的买了些东西,满身划痕的老唱片、掐丝很流畅的景泰蓝镯子、彩绘的花朵项链,甚至还有一本据说是民国时期的医药学笔记,全是看了喜欢就买,所幸价格不贵。

当然要为颜茶搜罗些小东西的,卖花朵项链的那家店里有条很入池乔期眼的手链,玫瑰金的颜色,珍珠跟大颗的晶珠相间,中间缠绕着很细的链子,戴在手上有很强的存在感,质感也是相当的不错,只是可惜掉了几颗珍珠,有些残缺。

大约也是颜茶喜欢的,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修补。

池乔期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稍微换算了下,颜茶那边大概是晚上,但是估计她还不会睡。

幸好还记得颜茶的手机号码,于是不再犹豫,索性拨过去。

也就是三四秒的时间里,颜茶很快接起来。

听那头应答的声音有些不对劲,池乔期微微有些起疑,“你怎么了?”

颜茶不答,找了些不沾边的事情问着池乔期,明显的想转移话题。

池乔期这边不回答,她那边却也没停止问,像是自言自语般,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却在瞬间突然停下。

静默了大约半分钟,颜茶终于兜不住情绪,声音有些黯哑的叫她,“Jo。”

“我在。”池乔期的心一点点沉下来,渐渐的感觉到颜茶的话语里传达过来的不安。

颜茶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她不是如此脆弱的人,能低落至此,肯定是有事发生。而且,肯定不会是好事。

“恩生出了点事,我现在在回国的路上。”颜茶的话似乎显得有些语无伦次,“飞机一个半小时之后起飞,等我回去,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池乔期的不安终究成为现实,她想要说的,要问的很多,话堆在嘴边,声音却在一瞬间嘶哑,“我可以先去,或许能帮的上什么忙。”

“不用。”颜茶语带肯定,“你就在北京等我,哪儿都不要去。”

复而有些喃喃自语般,低声重复,“哪儿都别去,等我过去。”

池乔期深深的吸一口气,用力的攥着大拇指,有些艰难才把一个音完整的发出来,“好。”

挂断电话的最后,颜茶说,“Jo,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一定。”

这句话,如同魔咒。无形中把池乔期箍的紧紧的,丝毫都动弹不得。

店里在放着歌,Lindsey Ray的Better Off,池乔期熟悉无比。

这是她曾经录在一张碟片上,专门送给过恩生的一首歌。

他那时的微笑,被记录在一张当时拍摄的照片上,让她错以为,他可以像她以为的那样,即使如杂草般,却柔韧坚定。

或许,是她低估了命运。

池乔期推开店里透亮的玻璃门,迎着阳光,无声的落泪。

透过店里的外放音响,歌仍在继续。一句一句,似乎在说着一个故事。

“And so the question that you chose to ask

‘Will it be better where we're going?’

And though the answer I don't know for fact

Still my heart is saying ‘Oh yes’

……

Better off

We'll be better off

……

Better off

We'll be better off with the stars

……”

池乔期最终比颜茶早到恩生家。

几间并不平整的瓦房,参差不齐的石头院墙,还有各处都见得到的杂草。那样的空旷和荒芜。

池乔期原本是一路打听着一路走,走到半路,隐约的感觉到一丝不太一样的声音。不熟悉,但太过明显和强烈。

她突然间,有些不经过大脑的预感。那种预感不算强烈,但是,却是她最不想去相信的。

最后确定,是在一个路人的指引下。

看到门口垂搭着的白帘的那一刻,池乔期的脑袋,瞬间空白。

院子里搭了丧棚,恩生的父母并没在,招呼来客的也似乎不是正式安排的人,言语听起来似乎也只是临时帮衬。

旁边吹吹打打的在奏着哀乐,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肃穆,却可能同要送走的人根本就不认识。但却从头至尾,都保持着,最初的认真。

这是池乔期第一次听这样的哀乐,刚刚只是隐约,而现在,却实实在在的站在声音最嘈杂的中心。

她不懂,但觉得,这个时候,无论是什么样的节奏,都会让人觉得悲伤吧。无关环境,只是心情。

池乔期一步一步的走上去。

那样破旧的丧棚,随着风的方向发出厚塑料特有的揉搓声。上面挂着一条垂到地上的挽联,棚顶最中,是恩生灿烂的笑脸。

身旁的人不断经过她的身侧,然后又不断返回来。或带着惋惜的聊天,或沉默的一句话都不说。

大部分人,在经过她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抬头看她一眼,然后再漠然的低下头去,那种眼神里,什么都没有的空洞,让她有种说不清什么感觉的难过。

那一瞬间,池乔期忽然变的胆小。她不知道自己最合适的姿态应该是怎样,是鞠躬,还是跪倒,或者是什么都不做。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呆愣的站在丧棚边上,除了踟蹰和停滞,什么都不做。但是她在那一刻,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姿态。

她如懵懂的闯进一个怪异世界的小动物,虽然有所预感,但是当真正去面对的时候,除了情绪,任何她都融入不了。

那一刻,她多么希望身边可以有颜茶在。至少,能叫醒她。

只是微微一念间,池乔期的右手,忽然有被紧握的温度。握的很紧,但是很暖。

抬头看去,是简言左平常如昔的脸。

不用她解释,也不向她解释。就这样,带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进去。

站稳,闭目,低头,鞠躬。默哀的一停一顿间,池乔期终于落泪。

简言左庆幸这一刻,他在这里。

早上的时候,他吩咐林素把手机送去,原本是计划等林素下来,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就离开,没想到会见到紧接着走下来的池乔期。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单纯的确认她要哪儿。或许,更贪心一点,想知道她会干什么,见什么人,然后心情会是什么样子。

他克制不住的想要靠近,这样普通的一天,跟六年中的每一天一样,包含着他最想了解的一切。

于是,他看着她走进每一家店铺,带着那样平和的表情。

只是她自己一个人,但是,他能感觉到她的快乐。很普通,很细微,却能感染他。

他开着车慢慢的跟在池乔期后面,然后她进了一家装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店里。

就是在那时,他接了个内容颇多的电话。是总部那边打来的,关于下午的会议,询问的事情细而繁琐。所以等他把对方请示的事项交待妥当,挂断电话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十多分钟都不止。

她仍是没有出来。

下午的会很重要,他约谈了几个分部的负责人,准备在会前先行碰个面。

而那时距离他的航班起飞也没剩下多长时间,所以直接启动了车,准备先行离开。

可就是在后视镜里最后一眼确认的时候,他看见一脸失措的从店里走出来的她。

他将车开回去的空当,她却已经跌跌撞撞的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在车里,看着出租车渐渐远去,回想着刚刚她有些落寞的表情,没有理由的,他放弃了下午的会。然后跟着她,来到这里。

从飞机转火车,火车转客车。路途很长,到达时也已经不早,但她居然始终没有发现他。纵然,离得那样近。

而幸好,他来了。虽然不知道在她心里,这个死去的男孩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一脸的失魂落魄,已经说明他在现下这一刻,陪在身边的价值。

纵然她要强,但是他仍旧看到了,在确认是他的那一刻,她的脸上那种瞬间有了依靠的表情。

这一切,已经值得。

这个夜,凄冷又漫长。

按照恩生老家的习俗,前一天去世的人,必须在第二天太阳升起前下葬,池乔期执意等着送他最后一程。

恩生的父母在丧棚里守着,晕倒过的身体,仍然那样坚持的支撑着。

池乔期不忍再看,手握着简言左的,慢慢的踱出院子。这是她第一次,亲手送别,比想象中更难。

夜晚的小山村,特别的静。远离灯光的地方,真的安静的能听到自己身体里的声音。

路不是很平坦,大大小小的石子,漆黑的路上,走的磕磕绊绊。

在这样静寂里,池乔期有些凉的声音慢慢的响起,“恩生,是跟我一样的孩子。他父母在他十多岁的时候发现了不对劲,各处奔走着求医。后来大概是被磕碰的多了,加上本不是太影响身体机能的病,便只是托医院的人把这样的情况描述放在一些专业的医疗网站上。”

池乔期微微攥紧了手,叙述的很缓,像是回忆,“我的一位朋友在四年前创建了一个专门救助这类情况的孩子的机构,里面有很多专业的工作人员。一旦正式把某个孩子的资料纳进救助名单之后,机构就会派人来,对他、对他的家人进行专业而系统的教育,然后跟他的家人一起,为这个孩子制定一个完整而长期的成长计划。而恩生,是一年多前被机构列入名单的。”

说完这些,池乔期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原本的计划里,等他读完这个学期,就会被接去美国,送去有专业老师进行系统教育的学校……”

可他终是没等到。

在池乔期的印象中,恩生总是很乖,很少说话,更很少抱怨。不论得到或者失去了多少,他似乎都是一副坦然接受的样子。

之后漫长的时光里,她很多次的想起过这个孩子。甚至会想,如果,他是一个会抱怨会讲述的孩子,是不是,结果会变得不一样。

但是,永远没有如果。

恩生的父母在村里的小作坊里加工了一点粮食,这几天天不好,只能每天早上晾在房顶上,晚上再收回来。粮食并不多,每天晾晒跟收取也相对很容易。

而这一天父母下地的时候,突然飘起小雨。

恩生太懂事,也自觉不是个太难的任务,于是,在雨下的更大之前,他自己搬起梯子准备去收。

梯子是农村常见的那种,竹子的材质,很沉,用得久了,爬上去满是咯咯吱吱的响声。

恩生的一只手里抱着装着粮食的编织袋,另一只手抓着梯子朝下爬。

他年纪不大力气又小,粮食本身单手抱着就有些重量,而下雨过后竹梯表面又湿滑,再加上自制布鞋的底原本就不抗滑,于是,他从梯子上一脚蹬空,直接磕到了地上。

那时候,他尚能爬起来。因为感觉不到疼,所以也不觉得身体哪里会多难受。

于是,他压根就没在意。

他收拾好一切,继续回到屋里,做了两页数学试卷。在中午的时候,还帮父母做好了饭菜。

只是,等父母回到家,恩生从厨房里把盘子端出来,还未等走近桌前,鼻血,便一滴,一滴的落在了仍有温度的饭菜上。

他伸手抹了一把,还没等来得及张口喊爸妈,就在瞬间颓然倒地。

恩生的父母急急忙忙的找来农用车,只是,还没等送到村里的卫生室,妈妈怀里的恩生,便慢慢停止了呼吸,那样的突然。

池乔期不敢想,如果这件事搁在平常孩子身上,是不是也许会有转机。

她反复的提醒自己,无论再怎么假设和推测,就算自己现在想到从预防到抢救的所有措施,就算再完美再无缺,恩生依旧是走了。

这种无能为力,比努力过却仍旧失败,要让人痛苦的多。

她仿佛依稀看得见恩生一步一步远去的背影。就像,另一个自己。

恩生最终被葬在家族的老林里,很偏远。但是,很安静。

恩生爷爷的坟,在恩生的旁边,一大一小的土包,看上去,似乎少了些孤单。

行礼时,恩生家的小弟弟一直在哭,那样的撕心裂肺和毫不遮掩。身边的任何人没有去阻止和安慰,任这个孩子哭到沙哑。这样的宣泄,似乎是代所有人。

而恩生的父母,似乎真的老了许多,摩挲着小儿子的头,目光悲戚,已经没了泪。

颜茶的电话在仪式结束的那一刻打了进来。

池乔期接起来,不等颜茶说话,便开口,“颜茶,回去吧。”

这样的送别,太凄惨,会让人丧失掉很多先前集聚的勇气。她的到来,已经可以代替所有关心恩生的外人。

池乔期相信,如果世上真有灵魂的存在,恩生一定会感受得到他们想要表达的一切。而对于想要送别恩生的人来说,只要有心,在哪里都是一样。

离开时,池乔期同简言左在队伍最后,步履缓慢的跟着前面挪动着。

走了很远,池乔期越走越慢,终于顿住。回首,恩生小小的坟包,在一堆旧坟中,很不一样。

因为这边的规矩,不到三年,是不能立碑的。所以,恩生的坟前,连名字都没有。

纵然不孤单,却仍是冷冷清清的。

池乔期终于不忍再看。

树林外,恩生已经出嫁的姐姐站在外面等,因为怀有身孕,按照当地的讲究不能进类似老林这样的地方,所以不能进去送他。

她被婆家人搀着,对着每一个来送弟弟的人鞠躬,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不能亲手送走弟弟的遗憾。

最后,在池乔期经过时,恩生姐姐深深的低下身子,许久没直起来。

池乔期上前,扶起她来,手搭在她肩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更何况别人。

于是,只有离开。

大概是因为连着两夜没睡,情绪也不算太好,池乔期从坐上车开始,就一直持续着耳鸣,开始她并没有太在意,只是上了飞机之后,似乎越发的变本加厉。嗡嗡的声音一直持续不断,连带着左边的脑袋一起变的缓慢而木涩。

一幕幕不受控制的情景,却越发疯狂的涌进她的思维。

似乎是这一刻,池乔期才真正的知道了乔朵对她付出的所有。包括从告诉她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开始,为她细致的规定了每一项。细致到连喝的水、吃的东西、接触的物品这类生活琐事,都要一有空,就拎她过来加强记忆。

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衣服站在镜子前,一寸一寸的检查自己的身体。

那时候的池乔期会觉得不耐烦,会觉得没必要,也会因为这些琐事跟乔朵意见不一。但乔朵无论之前对待别的事情作过怎样的让步,在这件事情上,她一直执拗的坚持着。

也恰恰是从那时开始养成的习惯,池乔期只要感觉到一点点的不对劲儿,就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乔朵。

所以,她尚且活着。

这种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密切而琐碎的沟通,只会让她越发的想念乔朵。

机舱里人不多,也很安静。

简言左实在看不下去池乔期似是要把自己手指攥碎的样子,拿了杯水,交给她握着。

她眼神有些涣散的接过,下意识的喝一口,有三两滴水遗落,慢慢的渗进溅到的地方,但她仍旧没有在意。

像是在想什么很艰难的画面,整个人的表情有些特别的紧绷,连扣在杯面上的手指都能轻易的看到指节凸起的棱角。

或许是职业的原因,池乔期的指甲剪的很短,几乎剪齐了指甲跟皮肉的那条线。没有涂甲彩,原本的自然光下,应该有自己很柔和的光泽,但却因为这一刻的用力,整个指甲渐渐的演变成一片青白。

简言左把那只仍旧攥紧的手牵到自己面前,一只手指一只手指的扳开,然后把自己的手交给这只冰凉的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握紧,眼睛对上她的,认真而坚定,“壳壳,你跟他或许是一类人,但是,你不是他。”

这是简言左一直想要告诉池乔期的话。

无论一个人,跟你的学识,跟你的经历,跟你的性格,跟你的长相,跟你的家庭背景有多么的类似,甚至你们在一起时会觉得你们是双胞胎,是连体婴,是彼此的影子,是另一个自己,但无论怎样,这个人,终究跟你不一样。

每个人都是唯一的,纵然很多人上一样的学校,接受一样的教育,买一样的衣服,用一样的方法来装扮自己,但就像世间没有完全一样的两片树叶一样,也没有完全相似的两个人。

每个人,总有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像,他所爱的池乔期,只有唯一一个。

池乔期的沉默持续了整条归途,伴随着麻木的表情和有些哀沧的眼神。她无意做出这样明显没有隐藏的表情,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伪装。

去停车场的路上,池乔期的手机一直在响。

登机时忘记关掉,也是在现在才想起来。不认识的号码,却打了一遍又一遍。末了,似乎是放弃了,停了半分钟,却有短信进来。

池乔期点开,短短几个字:我是肖随。

还未等她有所反应,电话又开始响个不停。

是急事儿吧?池乔期这样想着,左手摁着耳鸣不止的左耳,接起来,把手机贴在右耳上,“肖随哥哥。”

“简言左跟没跟你在一起?”那头似乎是在户外,嘈杂声很明显。

池乔期瞥一眼走在前面的简言左,“他在。”

肖随似乎是长舒了一口气,朝着旁边说了一句什么,吵吵闹闹的声音终于变的小了些,顿了顿,对她说话的语气却越发坚决起来,“让他接电话。”

池乔期快走了两步,把手机递给简言左,手隔空指了指,表示在通话。

简言左接过去,看一眼屏幕上的号码,只是一句,“等我回去再说。”

便直接把电话摁掉。

停了停,肖随没再打来。

简言左把手机递还给池乔期,见她左手仍停在耳朵上,整个眉心都皱起来,“你耳朵怎么了?”

池乔期只觉得简言左说话的声音一顿一顿的忽大忽小,很不真切。下意识的松开左耳想要听清楚些,却被一阵越发尖锐的声音惊的再次用力的摁住。

只是这次,用力的摁住似乎也不再奏效,像有个小哨子在耳道里一鼓作气的吹着,一声比一声要响。

简言左的手仍保持着递来手机的姿势,池乔期迟钝的伸手去接。

隐约间,简言左的手指有些重影,池乔期本能的向前一探,本该接触到的位置,却仍是没觉察到温度。

这是,怎么了?池乔期反射性的抬头想要确认,却只觉得骨节一酸,有些不受控制的软散。

她明显的觉得身体的方向有些前倾,于是努力的把自己向着反方向扳直。直立的瞬间,却又抑制不住的,朝后面倒去。

耳鸣的声响终于消散。她清楚的听见,有空气在耳边掠过。

刚想笑着跟简言左说声没事了,却怎么也撑不开眼前的一片暗黑。

世界,也像是她一直期望的那样,终于静寂。

连未医院。

“这个是MRI的结果。”连未把片子朝着灯板上一贴,“右腿胫骨的这个位置,短时间内连续骨折过三次。”

随后,手指在上面轻点,继续补充着,“是很多年前的旧伤,当时处理的也没问题,可能是最近重复伤到才会这样。”

说完,连未伸手把灯板关了,“手术不需要很长时间,会在特殊护理室里待一段时间,等麻醉消了会直接送到普通病房。手术中心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你在手术室外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直接在我办公室等我回来就好。”

简言左仍是看着已经读不出任何讯息的片子没挪眼,缓缓的出声,“她手术不需要麻醉。”

“嗯?”连未正在这次的手术安排表上签字,听见简言左这样说,字儿写了半个,直起身子来问,“为什么?”

“她没有痛感。”简言左复而解释,“先天性痛觉缺失。”

连未略微停顿了一下,眼睛停在病例上姓名那栏的三个字许久,接着微点下头,俯下身子去继续还剩一个半的名字,“好。”

先天性痛觉缺失,这样罕见的病症,很容易就联想到曾经在简言左嘴里有意无意带出来的一些讯息。很零碎,但是不难拼凑。更何况,连未是在很早之前,就知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的。很重要,很特别,但不经常被提起。

连未更加明白,类似简言左这种性格的人,越珍惜某一样东西,就会把这样东西藏的越深。有些事情,本就不是可以挖掘的。于是不再过问,收拾好一切,跟简言左点头示意,“那我去了。”

行至门口,忽然听到简言左颇有些犹豫的声音,“你刚刚说,短时间内三次骨折,能确定么?”

“当然。”连未点头,“因为我也质疑过这样的结果,所以专门做了许多项检查来确定,参考因素有很多,比如骨密质之类,虽然不能说百分之百,但是基本上可以确定。”

说完,看着简言左有些沉寂的脸,再次缓缓出声,“原本想等手术结束再跟你谈,但我想还是先告诉你比较好。她身上有很多类似的损伤,有几处在片子上相当明显的,我仔细看过,时间上差不多都是同一时段的,所以我想问,她是不是遭遇过什么比较大型的重创,比如车祸?”

车祸?

简言左皱眉,声音有些迟缓,“我不太清楚。”

“其实这么说不太准确。”连未皱着眉,把所有的片段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她身上很多伤,从处理的手法上来看,每几处都能很容易的找到相似点。不过从我的角度来看,与其说处理的很好,不如说被掩藏的很好更加合适,因为很多地方如果不是拍片子,肉眼都很难发现。”

简言左沉默的听着连未的分析,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所以?”

“就像是反复被伤害然后又被及时处理过一样。”连未这样说着,有些不一样的直觉,话经过思量却仍是脱口而出,“她是不是遭受过虐待?”

“不可能。”简言左很坚决的摇头,“池叔叔跟乔阿姨都是脾气性格很好的人。”

简言左说的肯定,连未也没再坚持,点点头,旋开了门,“那或许是我想太多,五六年前的话,怎么算她也成年了,如果真的遇到虐待不会不采取措施的。”

话说完,冲着简言左挥一下手,“你呆着吧,我去准备手术。”

似是到了这一刻,简言左才真正的读清连未话里的意思,声音稍稍提高,有些不可置信,“你说五六年前?”

“是。”连未点头,言语中暗含肯定,“MRI上面看不出来,但是从别的方式可以确定,很多处损伤,间隔都不长,相对集中在五年到六年前这个时间段。”

连未顿了顿,有些不忍,“虽然你可能短时间内接受不了我提出的说法,但我想不到别的可以作为解释的可能性。”

原是在解释之前简言左的辩驳,但连未没想到,随着自己的话音落下,简言左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的迟缓。

迟缓到可以很容易的读出,几层渐变的情绪。

是什么,连未具体读不出,但明显的有别于之前的坚决和肯定。甚至有些,意料之外的惊讶。

距离连未走出办公室已经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简言左的目光落点却一直集中在关掉的灯板上,已经丝毫看不出细节的片子,却似乎能一眼洞穿曾经。

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曾经无数次的去寻找过答案,但此刻,他最迫切的想要知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即使,是用后半生都活在悔恨里来换。或许,不用交换,他已然已经活在悔恨里。

因为如果连未说的是对的,或者,哪怕只是有一点点是对的。也足够他,这一生余下的时间,都用来反省和内疚。

连未医院的手术中心在医生办公楼的后面,并不大。

事实上,整个连未医院也不大。品字形的结构,办公楼、住院处和手术中心,三二一的层数,都不算高。但这里,拥有着世界上最先进的理念和设备。连未的精益求精,让原本就高标准建设的这处医院,越发的步入顶尖。

面前的这座手术中心,简言左只是在最早投资建设的时候看过规划图。装订的很厚的一本介绍,他耐心的读完,还跟连未开着玩笑,“我真希望,这辈子都不要以平躺的姿势进到这里面。”

他的确没有,但在这一刻,简言左情愿躺在里面的人,是他自己。

简言左走近,手术中心的玻璃门应声而开。

门口设有引导台,见简言左进来,里面稍显年长的护士迎上来,“简先生。”

人脸识别系统的信息还是当初初建时连未录入的,方便随时的验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机器却仍旧可以认出他,反倒比人的接触更亲切。

门口的登记信息直接连接到引导台,所以虽然简言左从没来过,但是却一直被熟悉。

旁边的护士显然已经看到引导台显示屏上的登记信息,虽然也知道简言左的这次到访没有事先安排,但无论从表情或是言语上,都显得异常小心。言语谨慎,且不会逾越。

于是,简言左直截了当的出声询问,“连院长在哪间手术室?”

话说完,也自然有人带他过去。

医院的手术室附近,总会有些浅浅的味道。有时候甚至是循着味道过去,都能准确的找到。很特别,但是当真正离开一段距离,也并不能完整的回忆起。

简言左在手术室外面等了不长时间,便见连未出来,见了他,也不惊讶,“算不上有难度的手术,值得你亲自来督导?”

调侃的话说完,稍显正式的补充,“基本的处理都完毕了,缝合我交给高医生了,他的活儿精细,上次有个女孩儿从手掌到手肘几十厘米的撕裂伤,经过高医生的修整,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出。”

说完引着简言左走远,“不过他缝合的速度也是出了名的慢,我估计一时半会儿还真完不了事儿。你要是有心情,不如我趁机给你汇报一下工作?”

简言左当然不可能会有任何听汇报的心情,连未这样说,多半是想要化解一下简言左全身一直紧绷着的线条。

聪明如简言左,自然明白连未的关心,于是刻意且努力的平静了情绪,朝着连未扬了扬嘴角,“不用担心我。”

似乎缓和了好多。

连未上前,用手肘轻轻的碰了下简言左的胳膊,“走吧,带你去这边的休息室等一会儿。”

简言左顺从的跟住连未的脚步,但似乎就是话音刚落的功夫,身边的连未眉头一皱,原本想要迈步的脚生生的顿住。伴随着瞬间变的严肃的表情,轻轻的偏过头去。

滚轮在门槽里碾过,手术室的大门无声且缓慢的滑开。

在这短短几秒内,连未的脑袋中浮现了太多的可能性。

而当看见那名磕磕绊绊地从还未完全敞开的门里跑过来的小护士,甚至听到她惊慌失措的叫嚷时,连未最坏的假设成了真。

简言左原本并没有在意连未的停顿,但在接触到那一番明显惊慌的叫嚷后,他下意识的抬头去看手术中心最前的指示灯。

五个手术间,只有手术一室的灯亮着。原本柔和的光,在他所有意识回拢的那一刻,刺眼到无比。

简言左唯一的侥幸还没萌生,便已被瞬间击溃。

那一秒,他几乎能清楚的感受到窒息。

他慢慢的转向连未,语气坚定的没有一丝慌乱,“连未,我必须进去。”

连未看着简言左,仅几秒钟的时间,却让他觉得仿佛过了好长好长。最终,他没有解释或者阻止,走过去,将手指放在感应区,门再次悄无声息的滑开。

他不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但是,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

连未和简言左到时,四五个医生护士已经齐齐退至门口。听到声响转身看到连未,不自主的左右各退一些,零碎踌躇的让出些空隙来。

在这样并不宽敞且时有遮挡的空隙中,简言左看到了池乔期。

纵然在之前,他想到过也许会发生什么。但在真实面对的那一刻,他的全身,忽然觉得酸涩。

这一刻,简言左忽然想起他与池乔期幼年时,有次在他家看碟片的片段。

碟片的内容他有些模糊,似乎是奥特曼或者别的英雄形象,面对着很多个怪兽,奋力抵抗了好久,最终被怪兽的角顶进身体里。

现在回想起来,纵然会觉得场景有些漏洞百出,但那不用渲染就已经很悲壮的的场面,仍是让人觉得心凉。

那种一个人面对威胁且明显弱势的感觉,无论从表面还是从内心,都让人觉得惧怕。

而现在,池乔期就是这样,一个人。

赤着脚,身体紧紧的靠在手术室冰冷的墙角里,似乎只有这样的紧贴,才能带给她仅存的安全感。

她腿上的伤还未彻底缝合好,血从膝盖顺着小腿流下来,沾染在脚背,最终流淌到脚底的地面上。

她的眼中有深深的恐惧,全身都在以看得到的幅度颤抖着,她质疑面前的一切,并且以明显防御的姿势戒备着这些随时威胁她安全的人,甚至随时准备发起以生命为赌注的冲击。

这些,在其他人看来,仅仅只是威胁,而让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恐慌的,是池乔期手里,抓攥着的一把手术刀。

这把手术刀跟她在学医时接触过的其他所有没有什么不一样。锋利,小巧,很有沉重感。

或许唯一的不一样,是这把手术刀现在这一刻的刀锋朝向,是门口的所有人,包括简言左。

这把手术刀在池乔期手中,被抓攥的很紧,四只手指用力到几乎变形,大拇指紧紧的抵着,指甲已经慢慢的嵌进了手术刀的刀背里。

她并没有胡乱的挥舞着这把手术刀,而是将它置于胸前。这样下意识的动作和攻击的姿势,在这种情形下,可以对对方造成最简短有力的伤害,并且,很难被短时间内控制住。

虽然她意识有些混乱,但她的本能还在。

刚刚的小护士似乎已经回过神来,率先跟连未吵嚷着描述着情况,言语间,夹杂着很多刺耳且不经斟酌的词语。

池乔期的反抗和错乱,情绪波动和持刀相向。在他们眼里,都是那样的疯狂和不可理喻。

他们根本没办法去尝试着理解,这样一个外表柔弱的姑娘,在未经刺激的情况下,在原本应该局部麻醉的手术中,为何会这样强烈的反抗。

或许,在这一刻,简言左读懂了池乔期的一切不安。

她就像是那个寡不敌众的奥特曼,被一群能力超群的怪兽围着,除了拼尽全力的反抗,别无他法。

他是如此的明白,无关乎他们之间共同拥有的记忆。

就像,别人只看得见她的失控。唯有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泪。

简言左一步一步走上去。不说,不言,不引诱,不劝解。

就这样,以不紧不慢的速度,一点点的接近池乔期。

给她反抗的时间,亦给她冷静的时间。

而他,并不在乎她的选择。

简言左知道,或许在这一刻,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但是他情愿承担一切后果,哪怕从此后,他们形同陌路,他也决不允许,她在他面前,以这样的方式,作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举动。

简言左慢慢的走到池乔期面前,然后在一帮人极力的阻止中,将浑身颤抖、拼命挣扎的她,紧紧的拥在怀里,不留一丝缝隙。

池乔期仍是拼命的挣扎,嘶吼,扑咬,像一只困兽,牟足全力的突破这样禁锢的重围。

但无论她怎么挣扎,简言左的拥抱,一直不见松懈,反而越发的扣紧起来。

连未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

低声吩咐离他最近的护士去配了药,然后亲自上前,把一小只镇静剂缓缓的推进池乔期的身体。

药效渐渐开始蔓延,池乔期的挣扎越发的小,最终,缓缓的闭上眼,彻底靠进简言左的怀抱里。

安静的,像幼年时。

围着的人群终于开始慢慢的反应过来,四散开各就各位的忙着。

连未叫来护士,把池乔期安排在二间,然后吩咐高医生继续刚才的缝合。

等一切安排妥当,无影灯打开,连未几欲离开时忽然发现,池乔期的衣服下摆处,有一小片润湿的血迹。

连未后知后觉的上去,两只手指相互一碰,新鲜的,还有些湿润。再看膝盖上的伤口,血一路流至脚踝,并没有被别的东西沾染的痕迹,而且,似乎高度也不对。

连未皱着眉半天,电光火石间,蓦然顿悟。

反身折回一室,简言左还停在刚刚的姿势上,背对着门口,脸向着墙,似乎还没回过神。

这间手术室凌乱的像是经过了一场不小的战争,手术用的器械散落了一地。连未慢慢的跨过,缓缓的走上前。

手搭在简言左的肩上,连未用力的把简言左转过身来。看清的那一刻,连未的呼吸猛的一紧。

一室的明亮中,一把幽幽泛光的手术刀,安静的插在简言左的左胸处。血,已经润湿了附近的整片。

似乎是不敢相信,连未的反应跟着慢了数秒。再回神间,已然清醒。手用力的按上墙上的按钮,声音也越发的急促起来,“让卢医生和李医生过来一室,安排三室准备手术。”

安排完这一切,连未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去。手术室混乱的地面上,简言左安静的躺着,眼睛轻轻的磕着,在一片白光的映衬下,显得那般温和。似乎,是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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