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驶向奥尔马奇兰的铁船,将在明天傍晚时分抵达。
现如今,欧丹只能寄希望于在铁船莅临远航港口前,玛莎能来得慢些、再慢些……
……
离开奥尔马奇兰的办法她已经想好了。
只要在奥尔马奇兰城中杀人放火,引起居民恐慌,便不难在封城前,追随逃出城市的野蛮人和贵族们离开此地。
(只要放出消息,叫那些人以为索菲人要对他们动手……)
野蛮人也好、
奥尔马奇兰邦国原有的贵族们也好、
甚至于那些攒了点儿小钱的商人勋贵们也好——
只要得到风声,只要眼见为实,只要让他们觉得近些天的奥尔马奇兰是危险的、是不安全的……就能行。
……
届时,哪怕是和索索一起搭乘那些人的马车离开这儿。也再轻松不过。
(……)
(等出了城,无论杀人夺车,还是下车逃亡——玛莎一定来不及追赶!)
不过,这必须得快。
更别说在奥尔马奇兰行省至少有三个港口可能停泊北岛铁船——短时间向北逃亡,固然不会引起玛莎的怀疑。但时间一久,她也不免会将怀疑的视线转向北岛。虽然自己已经将胖神父这个最可能诱发变故的“问题”处理掉了。但他不在神庙,反倒会令玛莎立即猜到他俩的行踪…………这样一来……
(……)
坐在神庙台阶前,欧丹咬着指甲。她在思考。
“……”
远方,太阳隐隐落下山峦,染红了半边天的火烧云其艳似锦。
欧丹知道玛莎不可能被阻挡太久。
她知道那家伙现在人一定在奥尔马奇兰。
现在,她唯一不知道就是玛莎究竟会在奥尔马奇兰逗留多久——三天?一星期?甚或是半个月??
(…………)
再有,她也不知道玛莎会否向北部荒原进发。倘若她在搜寻中,凑巧在北边的港口听说或者是看到了北岛人的铁船……那么一切,就全完了。
“呼……”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在冰冷的空气中,这口热气在空中盘旋,并以白雾的形式缓缓散开、又最终堙没在了更深远的寒冷之中。
“……”
她很害怕。
***
三天后。
趁着夜色,欧丹带着索索离开了北岛神庙。他们先是往城墙周遭简单查看了一圈——守城的城市守卫虽然不多,但却不是自己两个可以安然逃脱的。欧丹并不希望惊动索菲政府,她尤其不想让自己两人的逃亡与那群时刻担忧北境会不会造反的索菲官吏们扯上关系——所以……尽管索索仍旧很不情愿。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按照之前制定好的计划行事了。
……
远离城墙,她首先从神庙搬了些近几天收集的木柴。在将易燃的油脂泼在上面后,她与索索潜入寂静漆黑的贱民窟,并将这些易燃的木头堆到了城里最杂乱、混乱、也是最容易引起骚动的地区——在这个贱民窟周遭,既有索菲人用来安置所谓“优秀野蛮人”的棚户区,又濒临着正常的小商贩与一般居民的住宅。可以说,等火一烧起来,再烧得大些……她可不担心这出戏不会闹大!
(另外,还有……)
假如火刚烧起来就被谁制止,那可就麻烦了。
卫兵们固然不至于到这种腌臜的地界巡逻,但这一带的住户,尤其是那些身强体壮、正值壮年的酒鬼和毒瘾犯们——却着实是相当大的麻烦。
有鉴于此,欧丹将点火的责任交给索索;自己则抄起刀子,走进附近的住户家中去一个个解决……
……
她不想这么做。
她知道,这些人同样是想拼命活下去的可怜人。但是——相比起与曾经的自己有着同样遭遇的他们,欧丹却还是更怜惜自己、以及这个怜惜着自己的索索的生命。为了自己、为了他,她可以牺牲一切。
(是的……)
趁着夜色,
趁着黑暗。
她用匕首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散发着腐臭气息的“人类”——假如你觉得连贱民也是人类的话,那么他们和她们……的确算是。
(……真恶心。)
和索索在一起的日子,仿佛也改变了她。
她可以容忍住宅中的恶臭,也可以容忍那些人脱了皮的脸颊与长着一层厚厚死皮的咽喉——她甚至可以容忍与妓女鬼混在一起,而后与她们大被同眠的酒鬼——她甚至能容忍虽然年幼、脸上却带着成年人般神色;以及不仅年纪年幼、睡觉时也还保持着天真的脏小孩——她可以容忍他们或她们,一个一个……然而,她却唯独不能容忍现在的、手持利刃、满手血污,用刚宰了他们家癞皮狗的刀就敢拿来抹他们脖子的……这样的自己。
(我这种人…………真恶心。)
杀人。
杀人。
再杀一个。
这样的日子,要走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通过杀戮,谁能够从中感觉到快乐?
(……)
欧丹不否认这世上有以杀人为乐的变态。
她甚至不否认这世上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杀戮。
但是、
她不是。
她深刻且确切的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因为……
她……
……
她只想和索索一切活下去。
她只想永远、永远、永远的和他在一起。
……从前,她为了萨尔玛、也为了自己而造下的杀业。
现在……
……
她愿意为索索而做。
而假如——真的只是假如——假如,两人能活着逃出奥尔马奇兰,也能活着逃到北岛的话…她愿意为了索索,而放弃掉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错事。她愿意为了索索改变自己。今后再也不杀人了、今后再也不伤害别人的、今后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活着了,为了索索,我愿意…………
在又一张床前。
面对着又一张脸庞。
眼睛早已习惯黑暗。
是、
她早就习惯了……
这种孩子的脸——这张因为怀抱着破旧熊娃娃,便能开心忘记一切不愉快的单纯的脸……
……
(真奇怪)
她想、
(真古怪……)
眼泪逐渐充盈于眼眶。
紧握着匕首的手,也开始了缓慢的颤抖。
就在不久前——
她,刚刚杀掉了这个孩子的父母。
(反正这孩子独自一个是活不下去的,所以……)
(反正我已经杀得够多了,所以……)
(……)
然而、
刀在颤抖。
心是坚定的,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她反复告诫自己:动手!动手!!快动手!!!!
……
……
可是、
这个女孩……
这个孱弱的、无力的、想要在肮脏的世上挣扎活下去的女孩…………
……
手腕无法动弹。
她下不了手。
只是看着这个姑娘,她就…没法狠下这条心。
即便知道这女孩绝不可能是什么完美无缺的纯善之人——尽管知道,生活在贱民窟的贱民们,从没有哪个是值得被爱的“人类”。尽管知道这些,而且,尽管早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贱民,尽管知道现在的自己完全配得上索索————尽管,知道这些……
……她知道。
她知道这女孩不是自己。
她知道这孩子的未来是可悲的、可鄙的、可叹的。
她甚至知道现在就结束这孩子的生命,是对她的一种恩赐。
她知道……
……
……
但她、
却还是做不到。
收回刀子,将刀子收回到刀鞘——然后、一步步、一步步……她缓缓,缓缓地退出了房间。
一步一步的、
没有碰到那些肮脏的盘子。
只是一步一步……
也只是…………
……
然而!!
就在这时,那躺在肮脏床垫上的少女——却兀然,发出了一声令她宛若身处地狱的嗯咛!!!
“哈…………!”
欧丹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她以极快的速度奔向女孩。单手将她的嘴巴摁住,用力地——旋即,刀从鞘中滑出,一闪……
…
女孩在肮脏的床垫上挣扎了几下。
又几下。
她猩红的血,染红了这一带的脏污……
……
但欧丹却觉得自己才是真正肮脏的。
她为自己感到恶心。
她…颤抖不已。
……尽管、
她并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