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刘京生要做作业,大胖拉上刘文革,说是到楼下遛弯儿,其实是想和他说说女儿户口进展的事。她说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怎么没点儿动静?刘文革听了没回答。不过,大胖看得出他在思考。她说这个陈开阳最近花钱很凶,一万多的手机,两万多的手表,还戴上了钻戒、金耳环,我琢磨不出她哪来的钱!就说她坐台吧,也挣不了那么多。孙姐给我说过,陈开阳那场子一晚上台费三百元,还得给妈咪提成六十,再去了打车费四五十,剩下二百元。她住的是公寓,听说一个月房租好几千。吃饭怎么着也得七八百。她那样的女孩,化妆品、衣服开支是大头,一个月也得几百几千。
刘文革本来想说还有的小姐挣“出台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是听人说过,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会引起大胖怀疑:你小子是不是找过出台小姐?何必让祸从口出呢?他问大胖是不是怀疑陈开阳和刘处长勾结骗财?没等大胖回答又严肃地说,开阳那孩子在夜总会上班是不好,可她不是那种会骗人的孩子,本色还不坏!大胖白了他一眼,咦……在那种场子上班的能不学坏?刘文革没接话。
两人在楼下转悠了一会儿,回家的路上,大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刘文革说,我听人家说陈开阳的妹妹北阳也是今年初中毕业,好像也找刘处长帮忙办户口。你说要是只有一个指标,刘处长会给咱闺女办吗?刘文革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马上警觉起来,说那就说不准了。这要看刘处长是爱财还是爱色。大胖说反正他刘处长接了咱的钱,就得给咱办。他不办就让他退钱。
刘文革一下子站住了,严厉地说,咱的目的是给闺女办北京户口,让闺女成为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不是为了让他办不成退咱钱。你千万得盯紧了。
大胖说你不是准备接分局新会议中心的装潢装修吗?到时认识了分局的人,打听打听。
刘文革说八字还没一撇呢。那个工程要招标。
又过了一个礼拜,大胖想着刘处长出差应该回来了,就让孙姐再给陈开阳打个电话。她不好意思再催,怕陈开阳误会。孙姐拨通了陈开阳的手机,接电话的却是陈开阳的妹妹陈北阳。她说我姐刚和姓刘的去超市了,手机忘了带,孙姨有什么事告诉我,她回来了我让她给你回电话。孙姨说也没什么大事急事,就是想问问刘处长出差回来没有。你这样说,我就知道刘处长回来了。陈北阳在电话那边嚷嚷,姓刘的没离开过北京,他上哪儿出差了?放他的屁!
电视里的手机铃声响了,他和大胖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手机,然后相视无奈地一笑。
陈北阳的声音很高,大胖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她急了,夺过孙姐的手机,问陈北阳说的是不是实话。陈北阳说胖姨我骗你有啥好处?见大胖不回答,她又说,你是不是问京生办户口的事?我昨天还听我姐问过姓刘的,他说公安局的处长出国学习去了,要过一个月才能回来……
大胖一阵惶恐不安,一片阴云掠过她的心头。刘处长今天一个借口,明天另一个托词,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万一,万一……她不敢想下去,又不好意思对孙姐说,神情恍惚,不住地走神,给顾客拿了衣服,忘了收钱。顾客说,这位大姐,你这服装免费试穿啊?她这才收了钱。她的神情变化,没逃过孙姐的眼睛。其实,孙姐放下电话心里也犯嘀咕。她对大胖说,这事你先别着急给刘文革说,我下了班去找开阳问个清楚。完事,我给你打电话。
晚上,大胖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坐在沙发上等电话。刘文革把电视声音关到静音状态,只看荧屏上的字幕。电视里的手机铃声响了,他和大胖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手机,然后相视无奈地一笑。可能实在受不了紧张气氛,刘文革到阳台上抽了一支烟。到了九点,孙姐还没来电话,大胖有点急了,屁股底下仿佛被针扎着,坐卧不安,一会儿到卫生间洗洗手,一会儿到阳台上站一站。九点半钟,等待已久的电话终于来了。孙姐告诉大胖,刘处长和开阳都见到了。刘处长他真的刚从江西出差回来,还给我带了盒白茶。开阳说她妹妹听说刘处长能办北京户口,死缠烂磨地吵着要办。现在只拿了一个名额,刘处长说得先给京生办,北阳不高兴,说刘处长坏话。
大胖不想听孙姐绕弯,打断她的话,问京生的户口办没办?孙姐说已经办好了,就这两天给你送过去……大胖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口气,孙姐下边的话也不想听了,把手机朝沙发上一扔,抱着刘文革转了几个圈,高声笑着叫着,咱闺女的北京户口办好了,咱闺女是纯北京人了!
刘京生听到妈妈的叫声,从卧室跑出来。大胖又抱起女儿狂吻了一阵,闺女你有北京户口了,纯北京人了。
不知为什么,刘京生高兴不起来。也许是这个北京户口太沉重,也许是来得太迟。
大胖告诉刘京生,陈北阳嫉妒她,想使坏,让她不要和陈北阳再来往。刘京生开始不信,陈北阳毕竟是她相处十几年的姐妹。大胖说你傻呀,一个指标,给了你就没她的份,给了她就没你的份。大胖给女儿讲了一个故事。过去,有一群知青下放到他们老家,大家都是城里来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又都吃住劳动在一起,感情处得像亲姐妹。后来开始在知青中招工了,但招工名额少,他们就撕破了脸,勾心斗角。有一个女知青,举报同宿舍的另一个女知青偷听敌台广播,结果,同宿舍的那个女知青跳河自杀了……
刘京生回到卧室里,打开电脑上了网,见陈北阳正在网上找她,就给陈北阳发了个短信,我没想到你陈北阳这么恶心,背后捣鬼。陈北阳说我捣鬼也没给你捣鬼,你说这话不怕闪舌头。刘京生说做亏心事的人,肯定先吃大亏……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地吵了一阵,但都没提北京户口那个敏感的词句。最后,两人同时表示绝交。
她说,闺女,你明天就把户口本拿学校给老师同学看看,你是北京人,真正的北京人。
刘京生和陈北阳上个礼拜约好,这个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她已经买好了电影票。她每次和陈北阳一起玩,不管是去郊游还是看电影、去网吧、吃饭,都是她买单。她从网上下来后,拿出电影票,三把两下就扯碎了。
到了第三天下午,陈开阳果然去官园批发市场找大胖,把户口本给了她。大胖看着户口本上女儿的名字,高兴地捧着亲了几下。她刚从孙姐那里领到一千元工资,毫不犹豫地抽出五张给了陈开阳。她向孙姐请了个假,兴冲冲地回了家,路上给刘文革打了个电话,让他也早点回家,晚上得给女儿好好庆祝庆祝。这一段时间,都快急疯了。
刘文革放下大胖的电话,安排了一下工作就下了楼。开始,他还想去坐公交车,走着走着,却撒腿狂奔。大街上人来车往,有的司机停下车骂他疯子,有的行人一边躲他一边骂他傻×。他一直跑得大汗淋漓,一直跑得气喘吁吁,一直跑得跑不动了,上电梯时身子左右摇晃站不稳。电梯工惊奇地看着他,还没到饭时,你就喝多了?
这天晚上是刘文革一家三口最得意的一晚,最兴奋的一晚,最激动的一晚。刘文革破例地让女儿喝了一杯红酒。大胖更是忘乎所以。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像全天下的好事都让她沾上了。她说,闺女,你明天就把户口本拿学校给老师同学看看,你是北京人,真正的北京人。刘京生不同意。她的同学过去不知道她没有北京户口。她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北京户口是爸爸妈妈花了三十万买的。
上床后,刘文革一改前些日子的性欲寡淡,突然兴致勃发,一晚上和大胖做了三次爱,而且越做越有劲。大胖说你弄死我了。
八
第二天是周末,刘京生打算去找陈北阳好好谈一谈。她对大胖说,这一个指标让我摊上了,陈北阳肯定很痛苦。这个时候,我得去看看她。
大胖开始不同意。刘文革却坚决支持。刘文革说咱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她做这样的事咱当大人的得支持。大胖说那个破地方,咱闺女去了我不放心。再说,你也没车送她,来回倒车得倒个七八趟。她提出和刘京生一起去,刘京生撅着嘴说你要去我就不去。她要打出租车送女儿,刘京生也不愿意。没办法,她只好把女儿送上了公交车,再三叮嘱女儿早点回来。
刘京生十多年没到北五环外那个村子去过了。从高速公路的辅路下了公交车,纵横交错的高架桥,排成一条长龙似的公交车队,这儿一辆那儿一辆乱停乱放的大车、小车、出租车、摩的,以及如潮水般涌进涌出的人流,让她感到眼花缭乱。密密麻麻的高楼,犹如钢筋水泥森林,让空间变得狭窄而拥挤。她四下转了几圈,找不到去那个村子的路。几个出租车司机、摩的司机见她东张西望,纷纷围上前来招呼她上车,还有的直截了当去拉她的手。她像躲瘟病一样,赶忙躲到一家小杂货铺里。杂货铺的老板娘挺热情,一听她提到那个村子,眼里露出惊讶,闺女,你住那地方呀?刘京生摇摇头,回答是看亲戚。老板娘说那地方不通公交车,得走半小时,两边在施工,路上车多,不好走。
她心里感叹,如果爸爸妈妈不是十几年前搬到城里,自己都不知有没有信心在这里生活。
刘京生顺着老板娘指的方向,穿过一片楼群,果然是一条狭窄的柏油路,两边正在盖高楼,工地一个挨着一个,路上拉水、拉石料、拉水泥、拉钢筋的大车,远道而来的运煤车、运菜车,以及严重超载、人挤人的电动三轮车,争先恐后,互不相让,挤得水泄不通。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这一处积水,那一片汪洋,没走多远,她的鞋子就沾满了泥巴,裙子下边的白袜子也变成了黑袜子。她心里感叹,如果爸爸妈妈不是十几年前搬到城里,自己都不知有没有信心在这里生活。这还是首都北京,城乡差别就像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老家的情况就不言而喻了,真的要回老家读书,能坚持多久?
村子里的情况更糟,虽然路上铺了水泥,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胡乱搭建的房子挤占了道路,有的人家还把车停在了路上,使村子变小了。稍宽的一条路上全是摆地摊的,有小百货、杂品、旧书报、DVD,还有烧饼鸡蛋、水果西瓜,还有修理自行车、补鞋的,应有尽有,形形色色。操着天南海北口音的叫卖声夹杂着一些人家房子里传出的音乐声,让整个村子显得杂乱无章,一片混沌。刘京生问了十几个人才找到陈北阳家。
陈北阳家还住在刘京生出生时两家一同住过的老院子里,与那时不同的是房东又在院子里盖了几间低矮的小房子,多住进了两家人。一个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女人听说她找陈北阳,朝一间小房子指了指。刘京生犹豫了一会儿才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香水味。这种香水味她在陈北阳身上闻到过,因此断定这就是陈北阳的家。果然,随着门慢慢地、不情愿地打开,露出的是陈北阳略带疲惫的脸蛋。陈北阳说你不是和我绝交了吗,来访贫问苦?
刘京生四下看了一眼。这间小屋里放了一张小床和一张小方桌,只剩下勉强能过人的通向里屋的空间。小屋子经过女主人的精心装饰,顶部用一块蓝色的布当做天花板,仿佛一片晴朗的蓝天,四面墙壁上贴的则是从挂历上剪下来的山水、花卉等图案,好像一座小花园,小小的房间显得温馨浪漫。陈北阳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她没有一丝一毫难为情,理直气壮地说,这就是被那些官员文人称为“农民工二代”的生活,不好意思让你看到了。
刘京生说真的挺好的。北阳,没想到你还很有创意。我在你博客上看过你做的动漫,很好。
陈北阳心情烦闷,思想压力比较重的时候,喜欢去网吧上网,和网友聊到不想用文字表达的话,就用漫画替代。城北有一个交通枢纽设计不太科学,她勾勒出几条乱麻一样的线,线的四周密密麻麻的小点点代表行人,小方块代表来往的车辆,人、车争道的场景惟妙惟肖。刘京生当时看了,就称赞她的设计寓意深刻。刘北阳刚才那句话,让陈北阳对她的敌意淡化了一些。陈北阳说你讽刺我?我连电脑也没有,上网都得跑几里路,还设计、创意呢。刘京生说市里在搞青少年动漫比赛,要不,你也报名吧!
陈北阳说我读完今年就没学上了,搞那个玩意儿又不是工作,有啥用?
刘京生一愣,怎么啦,你不参加中考?
这三条路对住在这个村子的农民工后代来说,没有一条行得通。
陈北阳掀开床头上一只纸箱上铺着的报纸,取出鼓鼓的书包扔在地上,我都懒得看书了。在北京没户口没钱上不了,回老家也回不去,还能怎么样?她说着,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