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京生本来是想找陈北阳好好谈一谈,毕竟陈北阳把北京户口指标让给了自己,说明她够姐妹。如果陈北阳有困难,她愿意帮助她。到了这时候,她又觉得提户口的事只能让陈北阳更伤心。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新U盘,北阳,你在网吧上网,有些资料要下载,这个我没用过,送给你吧!陈北阳接过来,放进书包里。刘京生问她,住这儿的我们老乡里,和你我一样今年初中毕业的有不少人吧?陈北阳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地回答说总共十七个,有九个已经回老家了。他们有的爷爷奶奶健在,有的大爷叔叔或姑舅姨在家,回去有人照顾。刘京生问他们自己愿意回去吗?陈北阳反问一句,换你你愿意吗?不是走投无路谁朝坑里跳?
接着,陈北阳又给刘京生说了留下来、打死也不回老家的八个人的情况。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子有三条,一条是留在北京上民办高中、职高、技校,一年需要几万元;一条是在北京的中学“借读”,普通中学交几万,重点中学得十几万;一条是出国,外语要过关,花的钱更多。这三条路对住在这个村子的农民工后代来说,没有一条行得通。她说有两个已经不去学校了,说是要个初中毕业证没啥劲。你还记得和肖祥同年的张杰吗?他当年初中也没上完就在社会上混,现在是百万富翁了。咱这儿的男孩都敬佩他不敬佩肖祥,说肖祥白白多在学校囚了几年。
话不能这样说。刘京生说,往后走着看,高学历的总会比低学历、没文化的好找工作。陈北阳连连摇头,不屑一顾地说,找什么样的工作?当公务员,又能挣几个屁钱?河南人在这片儿能有出头之日,是张杰打出来的。
这个北五环外的村子,在刘京生出生时已经住了十几个省来的农民工,比七省办事处的北太平庄还多了十个省。争房子(租房)、争铺子(摊位)、争位子(工作)、争票子(收入)、争妻子(青年人恋爱)成了家常便饭,甚至为了抢占公共厕所的茅坑也大打出手。市、区、街道办事处领导多次到这里调研,有关部门也多次整治,好了一段时间,又变坏了。教育是这里的头等问题。近万人拥挤在一个过去只有一千多人的村里,一所小学远远不能满足需求。陈北阳六岁半那年没能入学,七岁半才入了学。刘京生爸爸妈妈主要是从孩子教育的角度考虑才搬走的。陈北阳的爸爸和刘京生的爸爸那一代,都是在农村长大的,身上还保留着农民质朴的品格,苦也好难也好,打也好闹也好,还能忍耐着往下过。而到了“80后”一代,观念变了,追求变了,我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你他妈凭什么占我的便宜?张杰就在这种情形下脱颖而出,成了一匹黑马。他带着一帮同是外来人口的小兄弟,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硬是把河南人的威风打了出来。陈北阳对刘京生说,我以后打算跟张杰混了。刘京生问你不怕风险?陈北阳说那你给我指条路!又说,张杰要是没有女朋友,我会嫁给他!
陈北阳取出电热水壶,插上电源烧开水,然后到院子里洗脸刷牙去了。刘京生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热,屋子里没有空调,也没看见电风扇。她从床头的箱子上顺手拿下一本旧杂志,想扇风降温,杂志里掉下一个小塑料包,她捡起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避孕套。这个陈北阳怎么用上这东西了?她赶忙把避孕套放回杂志里,把杂志又放回到箱子上。此刻,她一心想赶快逃离这间小屋这个村子。
刘京生问什么是黑车?陈北阳和开车的小伙子都笑了。
陈北阳洗漱回来,水已开了,她从里屋拿出一包方便面,正要拆包装,刘京生拦住了她。北阳,我请你吃饭吧。陈北阳也没推辞,和刘京生一起出了门。刘京生说,我听我爸我妈说,这里有个老孙家羊肉面是地道咱老家的味儿,还有吗?陈北阳点点头,不如过去了,面少给一半,汤也不是老汤,听说要不是老乡们劝,张杰早把它砸了。
两人在老孙家吃完了饭,陈北阳说送送她。出了村,刘京生一看公路上的泥巴更多,不由皱了皱眉头。陈北阳让她站在干净的地方等一会儿,然后走到一辆黑色桑塔纳车前。刘京生不知她对开车的小伙子说了几句什么,那小伙子笑逐颜开地开了车门让她上了车,然后把车开到刘京生跟前。刘京生上车后,陈北阳对她说,这是咱老乡,开黑车的,义务送咱俩到公交站。刘京生问什么是黑车?陈北阳和开车的小伙子都笑了。
刘京生上了公交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心里越发感激爸爸妈妈。
九
明天就要中考报名了,大胖把写着刘京生名字的北京户口本装进了女儿的书包里,再三叮嘱:报了名别忘了把户口本带回来。刘京生有点不耐烦,但没有像过去顶撞妈妈,只是冲妈妈扮了个鬼脸。
正在这时,门铃声响了。刘京生叫着爸爸,抢着去开门。然而,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男一女两名警察,让她大吃一惊。
小朋友,你叫刘京生吧?女警察亲切地问,拍了拍她的脸蛋,这孩子长得真漂亮!
大胖见是警察,愣了一下。天哪,是不是刘文革在外边闯下了祸?她招呼两个警察在沙发上坐下,又要去泡茶,被女警察拉住了。大姐你别忙了,我们来核实个情况。
什么情况?大胖紧张得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她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感觉到女儿的身子也在抖。
女警察拿出一张照片,举到大胖眼前让她看。大姐,这个人你认识吗?大胖一看是刘处长,脱口而出地回答,认识,这不是刘处长吗?
女警察和男警察相视一笑。女警察说他不是什么处长,是个屡次作案的诈骗犯。
大胖听了,像是挨了重重一棒,惨叫一声,身子一歪,瘫坐在地板上。她已经想到自己被骗了,只是不愿从警察口中听到残酷无情的字眼。刘京生没有妈妈想得那么深,一边去拉妈妈,一边生气地对女警察说,他是骗子你们去抓他呀,别吓唬我妈!
女警察看了刘京生一眼,和男警察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对大胖说,大姐,我们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大胖明白女警察是怕刘京生受刺激,于是点点头同意了。她把刘京生拉到卧室里,对她说,闺女,你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待着,妈不叫你不要出来。刘京生不解,为什么呀?大胖说了句听话,然后把门带上了。她回到客厅里,对女警察说,同志你说吧。
女警察举着照片问她,这个人是不是答应给你女儿办北京户口?大胖点了点头。她心想,我们是按你们公安局的规定花钱办的户口,有什么错?他是骗子,我们不是骗子,一分钱没少给。
俺光知道干苦力活、凭良心年年在北京交税。
女警察又问,他要了你们多少钱?大胖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所以毫不迟疑地回答,他说政策规定要三十万,我们就给了他三十万。我亲手给的。说完,她又反问女警察,这不是你们公安局的规定吗?
女警察一脸无可奈何,男警察却偷偷笑了笑。笑罢,说大姐你怎么也不打听打听,北京什么时候明码标价卖户口了?
咦……大胖尖叫一声,俺光知道干苦力活、凭良心年年在北京交税。说完,又问:那你是不是说我们被骗了?她眼冒金星,急忙到女儿卧室取出户口本递给女警察,你们看看,这上边可是有你们公安局的大印!
女警察接过户口本看了一眼,又交给了男警察。男警察看后,正要往包里装,被大胖一把抢了下来。她说我女儿明天要用户口本,你拿走了她怎么用?女警察指着户口本说,大姐,这户口本是假的。北京市的户口本封面印的是“居民户口簿”,里边的公章是户籍专用章,你仔细看看,这户口簿封面上的字和里边盖的公章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大胖已经多次翻过那本户口本,里边有几道格子她都知道。她用疑惑的目光又看了一遍,果然如女警察所说,封面上的字和里边的公章与女警察说的不一样。她的手一阵哆嗦,户口本掉在地上,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掉了。
大姐,这个骗子骗的不是你一家,我们初步掌握他骗了七八家,女警察说。大胖问那个姓刘的在哪里?男警察回答说这种人能上哪去?已经刑事拘留了。大胖憋得通红的脸此刻已经变青,很快又变得苍白。她大吼一声,我要撕了他,我要撕了他!跳起来就要向外跑。女警察拉住了她,劝导说,大姐,你先冷静一下,犯罪分子有法律制裁,现在你要积极和我们配合,说清他的犯罪事实。刘京生也上前抱住了大胖,泣不成声地说,妈,你别吓我。
刘京生在卧室里坐卧不安,她支着耳朵听着客厅里妈妈和警察的谈话。她的脑袋一下子涨大了,心跳也加快了,双腿一软,身子顺着门板滑溜到地上。听到大胖高喊着要找姓刘的算账,她才冲出来抱住了妈妈。
大胖被女警察和女儿拦住后,整个人都像崩溃了。她哭她叫她骂,躺在地上打着滚,跑到阳台上要跳楼,甚至冲进厨房里拿菜刀,凡是一个女人在疯狂时能使出的招儿,毫无保留地都使了出来。女警察和男警察一左一右地护着她,劝她,刘京生抱着她的腿哭。大胖挣扎着,还要向外冲,被从外边进来的刘文革拦住。
原来,刘京生心里放不下妈妈,就在卧室里偷偷给刘文革打了个电话。刘文革听说有警察登门,也觉得惊奇。虽说自己参与了分局会议中心装潢装修的招标,一般情况下,业主是要到投标单位考察,不会到家里。他匆忙打了一辆的士往家赶。大胖一见老公回来,扑到他怀里一声嚎叫,突然昏了过去。
刘文革把大胖抱到床上,安顿好以后才回到客厅。那两个警察又把情况向他作了介绍。虽然他很震惊、很愤怒,但是强忍着没有发作。警察让刘文革在笔录上签了字,说还会请他们到队里进一步核实情况,临走又拿走了写着刘京生名字的假户口本。刘文革送警察回来,才突然发现女儿刘京生在卫生间里时间长了。他敲门,没有应声。他叫了几遍女儿的名字,也没有回答。他急了,正要强行开门,门开了,女儿站在了他面前。他仔细看了女儿一眼,尽管女儿神态自若,但他从女儿不敢正视他的目光中,发现了凄婉、忧伤和愁绪。他情不自禁地把女儿紧紧抱在怀中。
刘京生已经不愿再在北京读书了,理由很简单,借读又得花一笔钱,高中毕业还得回老家参加高考,她没有把握考好。
爸,我去给妈妈说吧,我回老家上高中。刘京生说,我可以住校。看了陈北阳的生活,我想我也能吃苦。刘文革抚摸着女儿的头说,那不行,万一你高考落榜,你妈妈连命都会舍了。爸爸再给你想办法。
两人默默地进了卧室。大胖已经醒来,正坐在床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一边哭一边骂,骂姓刘的骗子,骂陈开阳,连孙姐也捎上了。当然,她没有忘了骂北京的户籍政策、学籍政策。刘文革一张一张地给她递纸巾,让她擦鼻涕擦泪。刘京生懂事地跪在她身后,轻轻地为她捶背。一家三口人陷入了极度的悲愤之中……
十
刘文革眼下还有一条路,就是送孩子出国。
刘京生已经不愿再在北京读书了,理由很简单,借读又得花一笔钱,高中毕业还得回老家参加高考,她没有把握考好。刘文革和大胖不敢再为女儿拿主意,更不敢勉强女儿。但是,他们也不敢把女儿送回老家。马老师就给他们指了这条路。
出国上学也需要钱。刘文革和大胖愁肠百结,几近绝望。好在刘文革参与分局会议中心装潢装修工程中了标,工程结束后有了一笔收入,才得以为刘京生办了出国留学的手续。刘京生外语成绩好,只一次考试就通过了,顺利地拿到了国外一所学校的录取通知。可是,她心里不好受,一连哭了几个晚上。她本来想去和陈北阳告别,想想又忍住了。
刘京生出国一个月后,马老师收到了她从异国他乡发来的邮件。她在邮件中说,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外国都对我们这些学子敞开大门欢迎,为什么北京作为我们自己的首都,我们居住了十几年的家,却把我们无情地拒之门外?
马老师觉得眼睛发热,还没来得及取出纸巾,两滴豆粒大的泪珠就落在了电脑键盘上。她擦干了泪水,给刘京生写了回信。她在最后说,孩子,请你相信,这种局面很快就会改变。
刘京生收到马老师的邮件,回了一个表情符号。马老师在网上看到过那个符号,是个很复杂的符号,既可以表示疑问,又可以表示惊奇,还可以表示悲愤。她不知刘京生究竟想表达什么样的感情……
附:本稿成稿后的6月18日(离成稿仅12天),《北京青年报》报道,朝阳区人民法院以诈骗罪判处秦某有期徒刑12年。秦某所犯罪行是以能给外地学生办北京户口,在京参加高考为名,骗取48名外地生百余万元……呜呼,又是北京户口!
原载《星火》2010年第6期
《中华文学选刊》2011年第2期选载
《红旗文摘》2011年第2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