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克用为云州军士所推,自称大同留后,派遣使节赴京师请求朝廷敕命。使者还未抵达长安,朝廷其实已有敕命。原来在使者出发之前,云州军乱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河东节度使窦浣听闻传言,即刻遣使快马急报朝廷。朝廷得到急报亦不敢怠慢,即刻发往中书省。当朝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卢携、郑畋、李蔚三人,急忙赶往凤阁商讨对策。
三人览了河东节度使上奏的报章,个个愁眉紧锁,不发一语。只因朝廷此时正兴兵征讨王仙芝、黄巢等辈,实无多余兵力可以北调。但若便就此默认李克用为大同新任防御使,又实在心有不甘。他父亲李国昌先前已是振武军节度使,统率两万精兵坐镇边塞,于代北一带独大,朝廷常担忧他兴兵叛乱,无力制衡。这时如若再令他儿子李克用掌管大同军,则代北再无可与这对父子相抗衡者。且父子各掌一镇,于本朝也无先例。此例一开,则恐其他军镇纷纷效颦,到时更添动/乱。三人商议一阵,皆以为例不可开,应当自朝廷另觅人选镇抚云州。合议结果,以太仆卿卢简方德品敦厚,材质卓越,最为合适。于是令翰林起草诏书,任命卢简方为新任大同军防御使,克用暂且退回蔚州,另除别官。恐克用不服,又命司农卿支详为大同宣慰使,前往云州抚慰。又令振武节度使李国昌以书信善加劝导,务使克用奉诏。门下省审核无误,即刻颁往尚书省吏部等处执行。
却说克用这几日在云州处置妥当,便与康、薛、李几人夜夜欢宴,只等朝廷寄来敕命。这日听闻士卒报说朝廷敕使已到,赶忙出城迎接。等接了敕旨,知道朝廷已任命卢简方为大同防御使,自己另除别官,登时怒不可遏,也不给宣慰使半点面子,一把将诏书扔在地上,自己拂袖而去。宣慰使支详一脸尴尬,也说不上半句,只得灰头土脸的回长安去了。克用只道朝廷领教了自己厉害,回头自然另有安排,于是仍旧夜夜笙歌,白天便乘马率众出城射猎。父亲案前寄来的假意劝导的书信自然也就一并无视了。
这日,游猎至城西一片山林之中。见那林木之间,有一片竹林,长得是郁郁葱葱,沁人心脾。竹木各高数丈,仪态修长,枝叶青翠繁密。其间甚是幽静,只有几只鸟儿时而脆鸣。一条小径曲折通向竹林深处,远望不见尽头,而径上似有行人走动痕迹。克用一时来了兴致,便叫随行大众在此驻留歇息,自己独乘一马,沿着小径向竹林深处行进。往前行了数百米,仍不见人踪,唯见林间越发幽静,连鸟鸣也渐渐消失,而小径上行迹依旧清晰可见。于是愈发来了兴致,策马向前一路探寻。
走了大约六七里路,方才看见林木尽头。走进时,见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当中有房舍数间,错落分布,又有菜地数畦,各种蔬菜瓜果苗木点缀其间。克用见竹林深处竟有如此景色,不禁一番赞叹。于是下了马,将马拴在一棵竹木上,自己在村舍周围走动。这一番清幽景象,瞬时冲淡了他这几日的酒色犬马之乐,也使他暂时忘却了争名逐利之心,只顾在这一带流连盘桓。
欣赏够了村舍风景之后,克用仍旧步回拴马之处,解了马绳,跨上马背便欲策马而回。临行之前,又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不看倒好,这一看,只见那远处林木中竟走过来一位女子,手握一只浣衣小盆,盆里盛了几件衣裳,徐徐走到一户屋舍之前,晾晒了手中衣裳,随后开启房门走了进去。虽然隔了百十米的距离,未能看清她容貌,见那身姿,却颇有几分婉约柔美。克用当下已然惊呆,伫立在马背好久竟忘了前行。
只因克用这些天天天沉迷声色,所接触的尽是云州城内庸脂俗粉。今日入此幽林,已别是一番体会,四下清净无人,万籁俱寂,又猛见山林农舍之中,有如此美妙动人女子,所谓物以稀为贵,情因境而迁,克用此时心内感悟,竟难以言说,对那林间少女是牢牢铭记于心。当下从梦中清醒,乘马徐徐走回,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回到先前出发之所。招呼了随行人马,返回城中。一路上却是念念不忘刚才的场景。
却说克用当日违了朝廷旨敕,逐了大同宣慰使,朝廷闻之,愈发担忧。僖宗李儇,停了马球,急召卢携、郑畋等人入宫商议。诸人于朝堂之上,议论许久,或主讨,或主抚,各自争执不下。
郑畋愤言道:“逆胡克用,狂妄跋扈,擅窃军府,现今又公然违抗皇命,驱逐朝使,是可忍孰不可忍?!若卢公再行姑息,恐朝廷威名将一朝丧尽!不知卢公能任其咎?”
卢携争辩道:“克用跋扈,卢某岂能不知!但以方今形势言之,唯有怀柔一途而已。逆贼王仙芝虽授首黄梅,其余党仍炽。逆贼黄巢,已自称冲天大将军,僭号王霸,袭陷沂州、濮州,转掠宋、汴,逼近东都。东都之重,郑公又岂能不知?东都一旦失陷,贼即进犯潼关,郑公遣谁守之?今宣武、昭义、河阳三镇兵马,尽已调往防备黄巢,哪复有余兵北讨?眼下能调遣者,不过河东一镇。然朝廷一旦下令讨伐克用,国昌必反,与之连结,届时边塞沙陀、达鞑诸部落恐亦将摇动,东贼、北夷交相来侵,不知郑公当以何策折之?”
那僖宗皇帝坐在龙椅之上,年方弱冠,满脸稚气,此时也微微颔首,道:“爱卿说的甚是在理。以眼下形势,朕之国家实在无力分兵北讨。”
郑畋见僖宗也赞成他,便暂时沉默不语。
僖宗又道:“话虽如此,但朕看那独眼沙陀实在猖狂,竟不把朕放在眼里。朕又岂能如此被他欺侮?不知以爱卿之见,朝廷当如何处置那逆贼?”
卢携一捋长须,思忖片刻,忽然计上心来。答道:“陛下若不以臣粗鄙,臣却有一计献上。克用之父国昌既然执掌振武,离大同甚近,陛下不如颁下诏令,命李国昌转任大同防御使,以代替克用之职,克用纵然不听朝廷意旨,又岂能违抗生父?到时定然顺命遵旨。如此一来,朝廷既无须兴兵征讨,亦可以免去克用之患。臣斗胆,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僖宗听得此言,喜不自胜,呼道:“妙计!妙计!爱卿不愧是我大唐栋梁,朕要为爱卿计一大功!”
郑畋疑问道:“以大同防御使易振武节度使,国昌岂肯遵命?”
卢携略一思忖,道:“此事不难。教吏部发一文书,升大同防御使为大同节度使即可。两处等秩一般,国昌纵然心有不甘,亦无怨愤之名了。”
僖宗点头称是。当即命人草拟制书,发往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