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荒凉戈壁,乱沙似雪。沉落在长河边际的圆日铺了道残阳的血红于水中,一点飞鸿影过,竟妆饰得这自古就布满萧瑟杀气的战场有了一抹胭脂的薄媚。
战场亦是坟场,新垒的坟丘在一圈圈地增加,寒风凛冽,飘动数杆白色纸幡,几点幽幽磷火乱黄昏。隔几步,新烧的野火隐隐,暮鸦扯着沙哑的嗓子,张开黑色翼翅回翔在未及入土的亡人身旁,啄食着英雄们尚未冷却的一脉热血,衔飞上盘曲着焦枯身躯的胡杨枝头。
烽火台燃着一股浓烟,孤单地横贯了空际。
战事在持续。
落日韬映之际,笼起海市蜃楼般飘缈的一骑人马,黑影跃出地平线,越聚越多,以压城之势急迫逼来,杀气腾腾地卷起漫天的黄沙。
“是胡人!”
战鼓再次擂响,城墙上的弓箭手齐整待发,强弩拉开饱满的弧度,翎羽利箭在指尖闪耀着肃杀的光芒,直指铺天盖地而来的胡骑。“放!”将士一声喝令。利箭挣脱了弓的束缚,密集如群飞的燕群,伶俐地斜刺过长空,无声划向咄咄逼来的敌群。
箭阵落地之时,已见人仰马翻,垒外死士之残甲累累成阜。
“再放!”又一阵黑云旋过,日光斜射,挟潮鸣电掣之势,哨音浮于战云黯淡处,箭如雨般落下。
几里之外的城墙下,一河抱城流,断肢残骸漂浮在染红的河面,映得残阳更胜血。兵士们雄壮的呐喊声响彻天宇,战马竭力嘶鸣于阵前,金戈铁戟碰触时,肉身血光溅染锋芒。撕裂的旌旗屹立在血肉之躯铸就的筑台下,迎风猎猎,诉说着誓死报国的忠贞。
杀戮和抵御在满手血渍之时不经意地停顿。
浓烈的血腥溢满战场,生灵涂炭不过是肉身与利剑碰撞时必然惨烈的结果。风裹卷着青色狼烟,轻缓地散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鸠鸟盘旋在积累的尸体堆上,寻觅着下一顿新鲜的美餐。燃了火的胡杨露出焦黑的半截枝木。
野烧愈加肆意,如山的尸骨在落日余晖下显露出死亡阴沉的本色。一只沾满血迹的手颤颤地伸向天空,近乎绝望地张着五指。几具尸体滚落,探出一张年轻的脸,小兵大口地喘着气,扒开压在身上的尸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血色霞光坠在暗黑色的江面,浸染了他尚未深谙世事的眼神里的恐惧。很快地,劫后余生的庆幸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小兵笑着抹了下鼻子,望了一眼遥远天空下战火辉煌的城池,拔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凝滞的白茫茫在阳光的催促下开始流奏着明丽轻快的曲子,雪水适意地在枝头点滴,点点滴在暖榻软枕边的香梦里。天空清碧如海,偶有几片轻舒漫卷的云,也纯净如开在月色下的几朵玉莲。
莫莫蹲下身子,略嫌生疏地系着鹿皮靴子上的扣带,打了个结,不太满意,又重新解开。重复了几下后总算基本满意地绑好靴带,她站直身子,眼前突然黑了一大片,来势猛然的晕眩袭得她差点摔倒。她扶着椅背缓了会神,呼了口气,又蹬了蹬腿,确定靴子舒适后,取了备好的狐皮斗篷。
出了门,莫莫深吸一口满山满谷带霜的清新空气。周围没有一丝风息。青石砖墙头的一株绿枝已迫不及待地绽出米粒大小的嫩红。她聆听着雪水轻柔地拍打在解冻春土上的微语,声响十分奇妙地穿过墙外广阔寂静的雪原,一如这春夜长远。
她要离开这里。
夏侯家错落有致的房舍在莫莫的眼里是陌生的,摸索着走了段檐下路,便失去了大致的方向。碰过几名侍女家奴,或是冷漠地擦身而过,或是照规矩做样子点下头行个礼,没人指点她怎么出府,况且她也不愿意开口问这些陌路人。
抬首望着天井里被隔得四四方方的青蓝苍穹,她竟然又有了哭泣的欲望。
殿舍空空荡荡地飘来马匹驰过雪径的细碎蹄声,隐约止于庭前。莫莫蹑手蹑脚地来到庭门后,扶着门框探出脑袋瞅着庭院里的动静。
一匹伤痕累累的马,呼哧着沉重的鼻息半躺在拴马石前,浑身带着战争所给予的残酷痕迹:被衔铁勒得变了形的嘴巴,布满疮痍和伤疤的腹侧,被铁钉洞穿了的蹄子……只有它额上覆着的那撮妍丽的毛才能让人恍惚忆起曾属于它的轻捷和遒劲,野性所赋予的自然美质。
出于某种哀怜的感觉,莫莫向它走去。她不敢靠它太近,绕来绕去绕到马的面前,和它面对面地相觑着。
马儿的眼神坦率而善良,甚至可以说是敏感。这让莫莫忍不住想摸摸它,她刚伸出手,被站在身后的人给制止了。
“你别碰它,它性子烈。”夏侯枫轻捷地来到马前,抚慰地拍拍它的脖颈,抚过它长颈上的鬣毛。
阳光集中了一束,照在夏侯枫眉目深秀的脸上。莫莫第一次完全看清楚了他的面容,一张近乎完美的脸,在璀璨的光线下多了份难得的明亮。
“它受伤了。”莫莫轻声说着。
夏侯枫熟练地除去沾在马儿身上的泥草,表情冷清地说着:“这是我大哥的马,难得它还认得回来的路。”
“他死了吗?”莫莫陡然一惊,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
“不知道。”夏侯枫牵着马缰,马儿有些困难地站起虚弱的身子,身下已是一滩斑斑血迹。他牵着马走几步,回过头,眉间微锁:“你哪里都别去,在这儿等我。我还有事情要办……”
“你要上战场吗?”
“怕我伤了你的心上人?”夏侯枫偏过脸,浮起一层奇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