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三日——
巳时,冯诺来问朝食在哪里用。
冯达对梁晨曦道:“就你我二人用食,也不必到膳厅了,就在房中吃吧,你说呢?”
梁晨曦点头。
很快盥洗用具、餐几、饭菜、餐具就摆进了冯达房中外室内。
自自己嫁进冯府这三四日,梁晨曦深深觉出冯府下人的训练有素,而且冯府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有规有矩。
前三日,忙于各种仪式和应付冯达,她没有仔细观察,今日心情放松下来,再看这些下人做事的风格举止,严谨中不失优雅,竟觉着十分赏心悦目。
真不愧是鸿儒世家培养出来的下人,和梁府军人治下的下人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尽管梁家自周时起就一直是世家望族,世代注重读书习文,但更多的是研读兵法和史书,重谋略实践,轻礼仪虚式,只要在大的礼法上不出问题,很少会顾及细节,故培养出来的下人虽也知规守矩,但做事上更重效率,在细节上也更洒脱一些,整个梁府上上下下的氛围也更轻松和气。
再看冯达,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模有样,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行有行样……
让看着他的人,会自然而然生出尊敬之意来,不敢在他面前恣意妄为,更不敢在他面前有丝毫逾越。
与他相比,相形见绌四个字总是挥之不去。
与他相伴,总觉着做得再好也无法与其比肩而立。
现在,冯达用膳时的神情举止,便处处透着优雅,每个小细节都做得很精致。
如何坐,如何持匙,如何用箸,如何送食入口,如何咀嚼下咽……
每一个举动都是经过严格训练后,长期养成的习惯。
早已无需刻意,到做什么时自然而然就能做到恰到好处。
这让她想起过去在晋王府时的时光了。
晋王府的下人也都训练有素。
承轩也是无论做什么都透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和尊贵。
她没有见过承轩用膳,但想想应该和现在的冯达差不多。
再想想自己,自小长在黎府,每日只她与师父二人用膳。
师父总是要求她这、要求她那的。
但就算她不按师父要求的做,师父也不会怪她。
不让自己进食时言语,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说话;
让自己坐好了吃,她却总是动来动去;
不让自己用食时挑挑捡捡的,可她吃的大都是药膳,里面总有些不喜欢的吃食,故每次用食时她就挑自己喜欢的先吃,不喜欢的最后一鼓作气吞咽下去;
让自己吃食时要细嚼慢咽,不要发出声响来,她却依旧我行我素……
现在想想,其实当时师父说的话,师父教的规矩自己都记住了,可就是故意不遵从。
自己就是喜欢看师父一边皱眉,一边无奈的样子。
回到侯府后,总觉着自己是外人,不好太任性,故有所收敛。
但长期养成的习惯还是让她每次和大家一同进食时就觉着别扭。
虽然她尽量学着大家的样子好好吃,可心里却难受得要命,非常不习惯。
总觉着吃食而已,吃饱吃好就好,整这么多规矩干什么。
可在侯府住的时间长了,她也渐渐习惯了侯府的种种规矩,也自觉自己已经是个懂规矩,也能做到守规矩的人了。
然而,现在和冯达一比,便自觉自己依然是个不懂规矩的粗鄙之人了。
梁晨曦不由地开始细细回想起这几日在冯府行礼时的细节了,想检视一下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有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可经这一回想,原本自信满满的她,开始觉着自己好像干什么事时都粗手粗脚,没有干好,不禁有些懊恼。
“晨曦?你不用膳在想什么呢?”
冯达的话把梁晨曦拉回到现实。
“没!没想什么!”
还沉浸在懊恼中的梁晨曦,一时羞愧起来,怕冯达看出自己的小心思般低下头开始一口一口慢慢进食。
用完食,下人们又很有序地一一将用膳物什撤去,端酒侍奉漱口,端水侍奉盥洗。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刚才在想什么呢?一副懊恼模样。”
等房中无人了,冯达问。
果然逃不过冯达的眼睛,梁晨曦心想。
梁晨曦不好意思地道:“也没什么。只是在审视这几日,自己有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结果呢?”冯达笑问。
梁晨曦答:“结果感觉哪里也做得不好。”
冯达示意梁晨曦坐到他身边来。
梁晨曦坐过去后,冯达握起梁晨曦的手,满眼柔情地道:“哪里不好了?我看着哪里都好!你没觉出,父亲嫡母哥哥嫂嫂都很喜欢你吗?”
梁晨曦不以为然地道:“那是他们知书达理!”
“装出来的和真情流露是有区别的。我看他们是真心喜欢你。”冯达解释道。
“好像你很了解他们一样。”梁晨曦脱口而出。
她本是为否定冯达的想法而说,但说出后又觉得似乎有点戳他伤疤的意味,感到自己失言了。
但冯达却毫不在意,继续安慰梁晨曦道:“这不需要了解!即使我没有和他们生活过,也能看得出来。这点心思表现都察觉不出来,何谈掌控人心呢?他们是礼节的成份重一些,但喜欢你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否则他们对你不会那么亲切,会比他们所表现的更加礼貌。”
梁晨曦很喜欢这种氛围。
从昨日开始,她就觉着冯达身上那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消失了。
她不知是冯达向自己吐露真心后,自己的心境变了,还是冯达变了。
但无论如何,眼前温柔的冯达让她安心,让她越来越觉得他是一个可靠之人。
——也许自己真的可以完全信任他!
“真的吗?我只是担心戏没演好。”梁晨曦以戏言掩饰被冯达表扬而生出的开心和不好意思。
“我很开心你担心冯家人是否喜欢你,这说明你已经开始把自己当作冯家人了。不过你也无需太过在意家人对你的看法。我们很少会回晋阳,就算逢年过节或家中祭祖需要我们回去,也不过几日,凭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应付得很好的。再者还有我在,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我会提醒你的。”
“你还真是可靠啊!”
“我虽未和他们一起生活过,但怎么说我也是冯家人,冯家的礼数我还是清楚的。”
“是啊!冯家的礼数规矩——”
梁晨曦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怎么啦?”
“冯家的礼数规矩我一点儿也不懂!”
“那又如何?”
“冯家的礼数规矩我一点儿也不懂,如何掌家呀?”
觉着梁晨曦此时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可爱的冯达,不禁笑出了声,道:“家是你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啊!”
“话可不能这般说!”梁晨曦一副严肃神情。
“为何?”
“如若我不懂冯家的礼数规矩,怎的让府里上下已被调教好的下人服我呢?”
冯达有些吃惊——没想到梁晨曦会在这种事上纠结。
冯达也很开心——她把冯府当家了!她要准备掌家了!
冯达笑笑,右手放开梁晨曦的手,抬起捏了捏梁晨曦的脸蛋。
冯达突然的亲昵举动,吓了梁晨曦一跳,本能地向一旁闪去。
冯达的亲昵举动,总会让梁晨曦感到莫名地心跳和害怕。
总觉得这样的举动并不适合总给人庄重之感的冯达。
因而,他一旦这样做了,很容易让人因感到猝不及防和不可思议而吃惊。
看着梁晨曦如变脸般的表情变化,冯达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眼中的笑意变得愈加明显。
冯达笑眼盈盈地看着梁晨曦,梁晨曦则心慌地垂下了双目。
冯达用手抬起梁晨曦的脸,用大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笑道:“连赵承轩那么庞大的谍报组织,你都能执掌,怎的我这区区一冯府,你反而担心起来?”
正为冯达亲昵举动感到不适,急欲躲开的梁晨曦,一听此话惊得睁大双眼,瞧向冯达。
冯达知道谍报组织原属承轩已不足以让梁晨曦感到惊讶了。
冯达知道她的任何事,她都不会惊讶了。
她惊讶的是,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到有人直呼承轩的姓名!即使自称与承轩形如一人的四哥也从未在自己面前连名带姓地谈起过承轩。
——赵承轩!
她从未想到,听到有人直呼承轩姓名,而且是如此轻易,或者说如此随意地直呼他的姓名,会让自己如此震撼!
“你和晋王有交情吗?”梁晨曦问。
“为何有此一问?”冯达停下手里的动作,神情遽然严肃起来。
“你刚才称了他的姓名。而且你不觉得自己称呼他姓名时,太顺嘴,语气太过随意吗?”梁晨曦语带责备。
“我和晋王有无交情,你不知道吗?你不是早就已经把我查得一清二楚了吗?”冯达放开梁晨曦,直身端坐,面无表情地看着梁晨曦。
“我是查了。有没有一清二楚就不可知了!”梁晨曦目光犀利地盯着冯达。
冯达没有接话,心想——是哪里出了错?
——我们原本在谈什么?
——气氛怎的一下就变了?
——我又被轻易激怒了?
——我为何要回嘴?
——我本可以轻易应付过去的?
——应付过去,不就没事了!我回嘴干什么!我逞一时之快有何意义!
——况且,人还是我先提起的!
——我要冷静!
“你不适合严肃!你是在生气吗?我称了他的姓名你听了不高兴了?”冯达的语气软了下来。
“不要岔开话题!”梁晨曦语气坚定。
冯达心想,不顺着对方走的,好像不只是我?
——这是要怎样?
——揪着不放是要怎样?
——我不是给出台阶了吗?
——哪怕回答“是的,我听了不高兴了”,那也是回应。
——现在是要怎样?
——要拗到底吗?
冯达再次被激怒,且很快怒气转为了傲气。
冯达冷冷地道:“请回答我的问题!”
梁晨曦回道:“现在是你在生气吧?”
冯达不再言语。
他不想纠缠于无意义的争吵。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梁晨曦。
梁晨曦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冯达起身来到书几旁,端坐几旁,取书简,旁若无人地看起书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如亘古冰山般重新散发出永勿靠近之势。
然而冰冷外表下,却是一颗始终无法平静之心。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争执!
总是高高在上的他,总是傲视一切的他,总是自信满满的他,居然有一天会忍不住要与人起争执!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