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八山为柱,东北方有方土之山,叫做苍门,东方有东极之山叫做开明之门,东南方有波母之山叫做阳门,南方有南极之山叫做暑门,西南方有编驹之山叫做白门,西方有西极之山叫做阊阖之门,西北方有不周之山叫做幽都之门,北方有北极之山叫做寒门。你们都不知晓吧,这天下突然鬼怪现身啊,都是因为西北方不周之山出事了,以致幽都大门大开,因此鬼怪才得以闯入人世间作乱,照我说,前段时间朝廷举行的大傩之礼根本毫无用处,这鬼怪啊,若是依附人心了,哪是能轻易除掉的,你们也要当心,如今长安城啊,鬼怪遍地呢!”
满身酒气的道士打扮的老头盘腿坐在武侯铺门前,半眯着眼,摇晃着身体伸出满是黑色污垢的犹如树皮一样皲裂的右手指点,仿佛身前当真有八座山一般。布满褶皱的黑黝黝的脸上隐隐透着酒后的红晕,鼻尖倒是通红不已,八字眉稀疏,双目无神,再加上他间隔打个响亮的酒嗝,厚重的酒气便从喉咙里跑出来,怎么看都不过是一个酗酒的糟老头。
可是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在他的身边,同样盘腿坐着四五个坊正,正瞪大双眼侧耳倾听着老头的话。或许对他们来说,老头这些对错难辨的言论正是他们用以对抗这看似到处充斥着魑魅魍魉的长安漫漫长夜的一个消遣。
不过,在这其中也有不这样想的人。
在他们左边,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坊正正抱着双臂靠在门上,他是这些坊正中年纪最小的,因此也总是带着一副傲物的态度,此时他正不屑地看着醉醺醺的老道士和听他说话的坊正们,鼻子嗤了一声。
在长安城,当暮鼓敲响,所有百姓必须回到坊中,不得再在各主街行走,而自己作为坊正却可以自由行走于笼罩在夜色中的朱雀大街,这其中的优越感,是寻常百姓无法拥有的,不,不说寻常百姓,就算是官家贵族也无法和自己一样拥有这个优越感,可是如今,他们竟放任一个满身污垢的老道士在这种时辰在武侯铺说着带着酒臭的大话,优越感在老道士的打嗝声与坊正们的嘈杂声中渐渐崩坏,年轻的坊正越发觉得烦躁,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呢?按照律例,他甚至可以将老道士当场杖杀。
可是不可以这样做,因为其他的坊正不允许。
也或许是心有忌惮吧,“若是要杀我,可得准许我死后回来继续和你们聊天啊。”初见老道士那日,老道士如是说道。
真是的,说不定只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老头而已!年轻的坊正嗤了一声,目光移至别处又转到老道士身上,竟发现此时老道士也正看着他,对着他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脸上的褶皱都往厚重的眼袋处堆积上去,年轻的坊正恍惚间觉得头顶处传来一阵颤栗。
“年轻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胡说八道?”老道士又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地望着他。
其他坊正也一并转头看他。
“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这世间哪里来的八山。”被众人注视,他觉得浑身犹如长了虱子一般不舒服。
“八柱何当?东南何方?哈哈哈哈,当初屈氏也是不信此说啊。可是年轻人你听着啊,这可不是我胡说的,天有九部八纪,地有九州八柱,可都是真真切切的。”
“难道你有亲眼见过?”
“哎呀你这个人呢……”老道士话还没说完,突然闭口停了下来,眯着眼望向朱雀大街的一端。
黑暗一片的那头。
“笃!笃!笃!”急促的马蹄声惊破夜色,几位坊正立刻起身,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迎着夜色,孟雨庭快马加鞭,赶往永乐坊。
前方几盏灯火,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料想到他们必定是要拦下他的坊正,孟雨庭又往马身上甩了一鞭,顾不得其他,任由马蹄声越发急促。
“停下来!”年轻的坊正手握佩刀,昂首挺胸地站在路中央,朝着飞奔而来的人和马厉声喝道。
可是孟雨庭根本无意勒马。
老道士依旧眯着眼,望着众人,心满意足地又喝了一口酒。
马匹向着年轻的坊正飞奔而来,眼见就要撞上他了,孟雨庭用力勒紧缰绳,马匹前腿离地惊叫起来,年轻的坊正跌坐在地。
孟雨庭扭转缰绳,马匹继续往前飞奔。
满面木然的年轻坊正从地上跳起,随后怒目圆睁。
“拦不住的就不要拦了,更不要追。”
众人回过身来,却发现刚说完这句话的老道士已经消失不见。
四五个人一下子面面相觑。
随后一阵哄乱。
“欸!人怎么不见了?”
“走得倒是挺快的啊……”其中一个坊正心中有些虚地大声笑着说。
“……….”
“难道他……”
“欸!欸!不会的,不过是个酗酒的寻常老头而已。”
“对对!明晚就有会来了。”
“……他都是夜里才来呢…..”
这下子大家都不说话了,巨大的风从朱雀大街上扫过,卷着冷雪的气息夹着枯叶搅了惨白的月色。
坊正们讪笑着各自坐回到原地,年轻的坊正回头看着他们,月光浅淡地落到他们身上,他们的脸一侧映出光亮,另一侧却浸在黑暗中。
他们和我一样的吧?年轻的坊正摊开右手,似是着迷地望着掌心里的月光,又猛地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