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也还是有好人的。
比如说,舒明薇。
因为舒家长女名烟早夭,二女明雪之后便是三女明薇,所以大多数人都叫她二小姐,前些年带着一丝刚烈的性子,不顾爹娘的反对,下嫁鸿飞诊所的骨科大夫谢煜权,跟着学习医术,在一旁帮忙,一过就是三年。
最终还是舒夫人心软,托人将二女婿调到圣玛丽医院去,后来谢煜权做上了院长,明薇也没有因此就摆起阔太太的架子来,一直悉心学医,骨科妇科都会一点,家里有人有了小毛病,一般都请明薇回来。
从秦飞十六岁全家随着秦老爷升迁而办到上海的时候开始,明薇几乎每周都要见到这个爱打架惹事的小混混的弟弟,后来秦飞大了些,也不再打架,明薇也经常托明宇给秦飞带甘草叶子和各种口服液。汇丰银行那一次,秦飞也是腿断了,明薇亲自上阵,照顾了他三个月,什么病根子也没落下。
这次她又来了,偷偷摸摸被明宇塞在汽车里面,等秦夫人和秦老爷都出去之后才从后门悄悄进来,看到秦飞歪躺在沙发上,已经自己穿了上衣,眼里含着关切和揶揄,说:“小飞又调皮了。”
“小飞谢谢姐姐。”秦飞朝明薇咧咧嘴,颇为迷人地笑笑。
明薇已经过了二八少女怀春的年纪,看到那种微笑,伸手上来捏着秦飞的嘴,说:“看你这几日怎么出去祸害人。”
“我哪里有祸害别人呀!”秦飞笑着问。
“还说,明蓉被你坑的,现在提起你还牙痒痒。”
明薇笑着打趣道,秦飞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明薇,见明薇并无责怪之意,便知舒家姐姐只是玩笑,并没有真心责怪。
明薇并不为秦飞逃婚而过分生气,放荡不羁的小飞和内敛含蓄的蓉儿本来就不般配,只是父亲当年受了洋人的气,立志在江湾开设江湾赛马场,当时正好秦致远被袁世凯从北京派过来视察,两人谈得投缘,秦致远也很支持父亲开设中国人自己的马场,父亲便借机指腹为婚,增加了两家人的和气,在秦致远的鼎力支持下,马场开起来了,舒家花园不久也在马场旁边落成,秦家和舒家的关系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到了两个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秦舒两家自然而然要安排婚事,但是一来秦飞还未玩够不想结婚,二来明蓉性格内敛,看不惯闹腾的秦飞。秦飞逃婚之事,是明宇一手策划的,但是明蓉和明薇不能说自己不知道。
明薇帮秦飞把腿固定了,做了处理,秦飞疼得直冒汗,但是在姐姐面前无论如何都要撑着,一声没吭。
一切完毕,明薇收拾好纱布和器具,然后双手交叠坐在秦飞旁边,看着秦飞苍白的脸渐渐恢复点血色,许久,眼泪就浮了上来。
“姐,你怎么啦,哭什么!”秦飞大慌,急忙起身给明薇擦眼泪,又带疼了腿,“哦!”
“小飞,你快躺好!”明薇赶紧扶着秦飞躺好,秦飞看着姐姐哭,就伸手去擦姐姐的眼泪。明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笑。
“姐姐,你是在担心我吗。”秦飞此刻也不再是玉面秦二爷,连二爷都不是,同辈份的人中,只有这个姐姐能让他脱下这层浪荡公子的躯壳。
“小飞,你怎么总是让不省心。”明薇说,她有些埋怨地看着秦飞,“你都二十岁了!”
“姐姐,小飞不还有你么!”秦飞说,“有你还担心什么呀!”
“可是到头来,疼的是你自己呀!而且,”明薇说道一半突然住了嘴。
“而且什么呀?”
“小飞,你以后要好好地保护你自己。”
“知道啦,姐姐你就别担心了,我回来以后一直没有惹事。”秦飞认真地说。
“小飞,你的腿,以后要好好保养,经常做做按摩,以后姐姐给你送几味中药,晚上就让珍姐给你烧了水泡泡澡。”明薇说。
“嗯,我知道我知道,以前你就是这么嘱咐我的。”
明薇这次也微微笑了,说:“可是你也没有这么做呀,到底要我说几遍才好。”
秦飞抱着手臂,靠在垫子上也跟着笑。
气氛似乎缓和了,明薇又皱起眉头。
“小飞,听姐姐说一句话,好么。”
“姐你说。”
“以后,不要出去到处玩了,做点正经事情好么。”
明薇抬头看看秦飞的眼睛,秦飞并未像曾经的少年那样躲躲闪闪,只是用一种很平和的目光看着她。
“小飞?”
“我知道了。”
“那你做不做呢?”
“做什么?”
“找份工作,好好努力。你爹爹肯定能给你找一份很好的工作的。”
秦飞以前喜欢学贾宝玉,说一些什么愤世嫉俗,超然世外的话,但是对这个端庄温柔的姐姐就是说不出一句。
“好的。”他说。
“哎,这才是我们小飞,真懂事,”明薇欣慰地俯过身来在秦飞的头发上摸摸,“到底出了趟国,长大了。听明宇说你才回来三四天吧?下周到我们家去给你接风洗尘!”
“母亲已经安排好接风洗尘的事情了,不打算请很多人,毕竟小飞此次出国,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秦飞眼里含着笑意,“对了,蓉儿姐姐现在还好吧,她还在生气吗?”
“蓉儿开始很生气,真的很生气,”明薇故意伴着面孔,旋即又笑了,显得年轻可爱,“不过后来爹爹也知道自己不对,安抚了蓉儿一下,你知道蓉儿的性子,本来就闷闷的,生了场病,额娘就带着她到香港度假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蓉儿姐姐那件事情,我是有错。”秦飞第一次和人家谈起逃婚这件事情。
“当然。”明薇眼了带了点小小的责怪,“一个姑娘家,最受不了这个,不过还好,家底放在这里兜着,蓉儿不愁嫁不掉的。”
明薇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中年妇女的历练,又显得老,秦飞细细地打量着姐姐这些日子来的变化,明薇今年二十三岁,是一个很丰盈的少妇的形象,打扮讲究而不入时,显得端庄而温婉,只是说话的时候,眉眼间常常跑出来中年妇女的神色,唯有和他打趣的时候才显得年轻,才显得神采飞扬。
于是秦飞就想逗着姐姐笑。
“姐姐,”秦飞说,“你觉得小飞应该做些什么工作呀。你说,你说什么工作好,赶明儿我就去上班。”
“嗯,小飞学的金融的话,还是去银行工作吧,又不累,还体面。”明薇说。
“那以后姐姐要来存钱!”
“姐姐哪里有钱存,都给你姐夫管着呢。”
“那就让姐夫来存,等姐夫来了,我站在门口,就是华大班,旁边还有一个洋大班,我走上前一步去,低头作揖,‘Bonjour,Monsieur.Jepeuxvousaider?’”
那强调学得像极了万国饭店里的法国侍者,明薇就“噗嗤”一声笑了。
秦飞看着姐姐笑起来眼里带着青春的光芒,嘴角也泛起了一丝笑意。
“不过,小飞,”明薇笑够了,停下来说,很严肃地,“我跟你说件事情,你的腿,一定要保护好。”
“知道!”
“你的腿这次伤得很严重,加上上次的旧伤,你再不好好保护,恐怕就。。。”明薇有些犹豫。
“知道!”秦飞嘴边的笑意还未隐去。
“小飞!”明薇见他还以为是开玩笑,不禁又气又急,“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很可能就走不起来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