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去了叶锦添的家里,来之前没有和锦添打招呼,邻居说她出去了,她只好在门口等着。窗台上放着两个鱼缸,黑色的锦鲤鱼在狭小的空间里欢快的游着。书上说,鱼儿的记忆只有七秒钟,即便是被困在小小的鱼缸里,它每次游动所感受到的东西都是新鲜的,所以才会表现的这么欢快吧。她有时候会想,忘记,能使人快乐。可人类没有鱼儿这么幸运,人的记忆力很长久,长久到一辈子,再久远的事情也记得很清楚,清楚到历历在目。当人们对有些事情念念不忘或者久久不能释怀的时候,通常的做法就是选择逃避。这是懦弱吗?她想应该不算,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眼不见为净吧。
叶锦添从外面回来就看见她站在院子抬头仰望。阳光下,淡淡地金色洒在她身上,白色的绣花旗袍衬托着婀娜多姿身材,凝眸出神,肌肤似雪的脸上略显忧伤。仿佛一只忧郁的白天鹅,美的不真实。在她出神的时候,叶锦添叫了她一声:“芊芊?”便笑着走了过来,看样子是来了很久了,又抱怨她:“你来也不打声招呼,就让自己在太阳下晒着,身体没事了?”想起昨天的情形锦添还心有余悸,本想着她们会有一阵子见不到面,想不到她今天就登门了。
开门进了屋子,她环视了一圈,屋里收拾的还是很干净,房内的陈设一点也没有变样,只在靠北墙的地方多了一个衣柜。当年俩人一起在学校里教书的时候,她可是这里的常客。坐下后,叶锦添倒了一杯茶给她,试探着问道:“你们昨天没事吧?”她轻叹了一声,说:“能有什么事,只是把该说的话都和他说了,他不同意,我就只好做一回逃兵了。”叶锦添听她话里有话,就追问道:“你要去哪儿?”她没有回答,随后,从包里拿出两张船票,把其中一张递给锦添,说:“锦添,你把这张船票转交给季同,他会明白的。”叶锦添拿着那张票也能猜出八九分,他们这是要私奔啊,这件事情太大,她可是不敢参与其中,于是就把票推给顾芊芊,确认道:“你真的要这么做,如果季同不同意和你一起离开呢,你怎么办?”她沉思片刻,这一点她早就想到了,无论如何她都要离开,心意决绝语气坚定:“如果他同意,我们就一起走,如果他不同意,我就自己走。”对于这个回答,叶锦添既无奈又无语,她了解顾芊芊的个性,骨子里就有一种犟劲,她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用十头牛也拉不回啦。她见锦添不肯帮忙,只好祈求说:“锦添你一定要帮我,这几年我如同活在地狱一般,我真的受够了。”她的眼睛里充着点点泪光,神情近乎绝望。
叶锦添无奈更不忍心,只好点头答应。她重新拿起那张船票看了日期,就是后天,她抬头问:“时间这么急?”顾芊芊吐了一口气,担心地说:“薄云天已经觉察到了,所以我觉得越快越好。”叶锦添只是瞪眼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等到她临走的时候,才说道:“我只能对你说保重了。”俩人在院子里依依惜别,顾芊芊抱了抱叶锦添,感慨地说:“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也要保重。”
告别了叶锦添,她一个人低头走在大街上,天气炎热,街上的行人很少,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懒懒散散的躲在阴凉处,偶尔会听到零星的吆喝声,那声音散发在闷热的空气里也显得无精打采。
她拐了个弯,在沿街一个叫益寿堂的药铺门口停下,店铺里只有一个伙计在那里翘着二郎腿唱小曲儿。益寿堂从外面看上去依然气派,实际上药铺里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只剩下个空架子。自从顾原山迷上了赌钱,家里和店铺里的积蓄卖的卖,当的当,就连这个看上去气派的药铺也没能幸免。最后还是薄云天充当了好人,把药铺还给他们,并经允许继续住在后面的院里。条件就是她要嫁到薄家。
走进里面,那伙计看见她进来便立马恭敬地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小姐,您回来了?”她点点头就从后门进了院子。院中影墙上的蓝砖已经不住风霜雨露,也一层层地脱落了。院内的花草树木也都枯死了,榕树底下的秋千架也已经倾斜到一边了,铁链已经生锈。真奇怪,三年前这个院子里还到处是生机勃勃,每到夏季,这几棵大榕树郁郁葱葱的,衬托的周围也十分热闹。自家败人散之后,这个院子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它们似乎也和院子里的主人一样,经历过一场离合悲欢之后,就再也无法恢复到当年的元气了。
正房里传出说话的声音,现在家里还会有谁来?她走进愣了一下,薄云天已经朝她走了过来,她意外地看着他,问:“你怎么来了?”他笑说:“我的事情办完了,正好也来瞧瞧岳父大人。”原本那顾原山正斜靠在椅子上抽着大烟袋,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见薄云天进来也是吃了一惊,立即就把烟袋放在桌子上迎了上去,满脸堆笑,像是见了天王老子一般,殷勤地打招呼:“哎呦,姑爷。”顾原山也是善于讨巧的人,薄家是名门望族,顾家家业衰败,他们两亲家门不当户不对,这样直白白的称呼又觉得不妥,便改口称道:“薄少爷,你真是稀客啊。”又忙着让座倒茶。
顾原山领教过薄云天为人处世的手段,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姑爷,可心里对这个女婿还是存有几分畏惧。薄云天倒是客气起来:“岳父大人不必紧张,云天是特意来探望您老的。”一句话说的顾原山连连点头,呵呵地笑着。就这样,他们翁婿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薄云天说:“我听手下的人说,岳父大人有日子没有去照顾云天的生意了?是不是底下的人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您不要见怪才是。”顾原山连连摆手否认:“是芊芊那丫头不让去的,我赌输了她不替我还钱啊。”说罢还十分无奈的挠挠头,过了一会又说道:“薄少爷,你回头替我说说她,别让她总这么管着我,你说我就这点爱好,不让赌钱还不得把我憋死了。”薄云天微微一笑,示意随从把刚放在桌子上的匣子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的明晃晃的大洋,那顾原山顿时两眼发直,搓着早已发痒的双手。
顾芊芊看到那么钱,还没有开口问,那盒子就被顾原山砰的一下盖上了盖子,并且挪到了自己身边,紧紧地用胳膊捂着。她眉头紧锁,露出薄薄的怒意,她早上劝说他关了赌场,中午他就给父亲这么钱,分明就是故意让她难堪。她看着顾原山用胳膊圈起来的匣子,一副嗜钱如命的样子,真是让人心痛又无奈。但她还是极力劝说顾原山:“爸爸,这钱你不能要,你拿着也是去赌钱,倒不如清贫点好。”眼看到手的钱还没有捂热乎就飞了,顾原山那里肯依:“就算去赌钱,那我也是去你们家的赌场玩,输了也不打紧,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听他说的那么振振有词,顾芊芊一时也哑口无言。
薄云天见她气的不再说话,才向顾原山解释说:“这些钱是给您零花的,如果一时有急事的话可以救救急。再说了,我以后会有请您帮忙的地方,这些就当作是劳务费吧。”顾芊芊赫然地看着他,莫名其妙问道:“他能帮你什么忙?”薄云天微微一笑,说:“每个人都有他的用武之地,会有需要岳父大人帮忙的地方。”她看着他,心里一阵发毛。倒是顾原山还一个劲地点头应承着:“帮,一定帮。”
三个人又随意地聊了一会,薄云天就说:“我还有点事先离开一会。”说着就起身向外走去,在门口他又回头对她:“我一会再过来接你。”
他的车子停在了一条弯弯路口处,这条小路进不去车子。顺着这条路向里走就有一条小河。这里离城里有一里多地,位置偏僻,四下俱寂。他下了车向河边走去,远远的,就看见河滩上站着一个人,穿着青色长衫,身形有点消瘦。薄云天没有说话,只是负手站在岸边,看着对岸的丛林,茂密葱郁。过了一会,那个人斜睨着他,问:“不知道薄少爷找季某是为何事?”听到这个漫不经心的的声音,薄云天也缓缓地侧身看了看说话的人,文绉绉的模样,还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表情有点轻蔑。薄云天不以为然的笑了,声音低而浑厚:“季先生是明白人,我约你的目的不需要在重复了吧?”
季同当然明白,叶锦添把船票转交给他的时候就明白了,他们不可能走得掉,薄云天手下的人到处都是,他不会不知道。季同看着他也不肯罢休,说:“你想让我失约?看来薄少爷用了三年的时间也没有了解她,就算我不去,以她的个性怎能轻易放弃。”薄云天完全不担心,他胸有成竹地说:“三年前,她也是拼死反抗我和她的婚事,可现在呢,她还不是乖乖地跟了我。这一次她同样也走不出这临照城。”他的神情慢慢地凝重起来。季同隐隐担心,薄云天曾拿顾原山的性命相威胁,这次不知道他还会耍什么花招,他追问:“你要对她做什么?”他挑挑眉,嘴角微翘,说:“这个就不劳季先生费心了,你就当没有见过那张船票就可以了。”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
看到薄云天这种仗势欺人的做派,季同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凭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为什么要听从他的安排。季同不服气地说:“我要是不答应呢?”薄云天的眼睛深邃而凛冽,脸上浮现一丝怒意和不耐烦,不过很快他又恢复平静,不温不火地说:“你可以不答应,不过,到时候如果我手下的人误伤了季先生,就怕她心里会不好受。”季同冷笑了一声,说:“她当然会难受,我猜薄少爷会更难受。”他的心抽动了一下,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季同继续说:“如果我有什么闪失,不管和薄少爷有没有直接关系,她都会认定你是始作俑者,恐怕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你了。”
空气越来越燥热,刚才的丝丝凉风也变成了闷热的蒸汽,周围的氧气仿佛都被抽离了,他感到呼吸困难。季同的这番话深深地刺激了他,也许这个人说的是对的,她自己也说过:“这个世上,有季同就有我。”那又怎么样?比起她的冷漠,他更害怕失去她的人。他冷冷地从薄薄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那我们就试试看。”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等等。”季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们又重新相对而立,季同走进了两步,问:“你真的这么在乎她?”薄云天慢慢松开拳头,坦诚地回答:“我对她的爱一点也不亚于你,甚至超过你。”季同点点头:“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我从没有想过要重新拥有她。”然后从衣袖里拿出那张船票呲呲地撕碎洒在了地上。
薄云天先是一愣,然后会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