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劭均说是要查,便将与络心有过接触的人全都扣了起来,另劈了间干净的院子,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张侧妃站在边上脸色发白,但尚算镇定。
“你们说说,今儿个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是说不清楚,就一个都别活了。”沈劭均猛地拍了椅子,满面怒色。
底下众人忙不迭磕起头来。
“要你们磕头何用?白锦,你是离君院的大丫鬟,我信得过你,你来说说看。”
白锦惊了惊,失声道:“这,络心不过是刚进府的小婢子,谁会想要害她?谁又能将手伸到王府的后院来?”
沈劭均面色一沉,连这丫头都看出这问题的蹊跷来了。
张侧妃暗道不好,厉声道:“这出事的是离君院的人,你们这些下人一个都跑不了嫌疑。我倒是听说那个叫络心的丫头很得二小姐的喜欢,怕不是哪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心怀怨恨,故意来了这么一手吧?”
白锦连连磕头,哀声道:“侧妃娘娘,此事奴婢真的不知道。说是离君院里有人嫉妒络心,奴婢是不信的。满院子的下人中,络心最是个木讷的,平日里不怎么说话。二小姐天真活泼,平日里倒多爱与玉珠等玩笑耍闹,众人怎会嫉妒络心呢?”
她这话一出,众人连连称是。玉珠也道:“回王爷,侧妃娘娘的话,白锦姐姐说的不假。况且我们几乎都是同络心一起进的府,情谊不比旁的人,就算是白锦姐姐也对我们照佛有加,怎么会下毒坑害她呢?”
张侧妃冷笑:“话人人都会说,可这豪门大院里头阴私的腌臜事多了去了,谁还当面承认不成?”
“侧妃娘娘说的是什么意思?”白锦一下子抬起头来,她入府十余个年头,当初山阳公主是将她当半个女儿的,腰杆自是比别人挺得直,此时她不卑不亢地说:“奴婢进府这么些年,为人处世如何,王爷、娘娘都是看在眼里的。奴婢为了主子去死也是可以的,怎么会允许搞出这么大的纰漏来差点坑害了小姐?再者,若是真的嫉妒络心,一碗砒霜就送了她归西,何必如此麻烦?赵医女说了,那碧莲清可是前朝禁物,奴婢等怎么能拿到呢?”
“全都是砌词狡辩!”张侧妃脑仁突突地跳。她倒是没想到,白锦一个小小的丫鬟,说话条理清晰,还直指问题的关键。只得避开了话锋:“说不得是哪个下贱的蹄子私通了外人,才弄到了这么个脏东西。正好还能掩人耳目,不是么?”
“非也。”此时赵医女提了只碗走了进来,沈劭均忙起身相让,她只摆了摆手:“碧莲清是禁物,制作方法更是私密,鲜少有人知道是如何调配的,故而千金难求。寻常人根本没法弄到手,这些丫鬟婆子们月俸几何?能承担碧莲清这样的贵物?”
张侧妃咬牙:“或许是机缘巧合,又或许……”
“下官乃是医者,并非那神断包公,侧妃娘娘的或许可能是有道理的,也可能是没道理的,不过,下官方才检验了二小姐房内的物品,发现此碗中含有碧莲清,想必是那毒发的丫鬟曾用过的。”赵医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张侧妃,将碗递给了沈劭均。
白锦不自觉惊呼道:“这不是……这不是刚才侧妃娘娘送来给小姐进补的燕窝鹧鸪汤么?”
“你说什么?”张侧妃厉声道,呲目欲裂。她能感觉到赵医女对自己的敌意,自然也料想今日之事必定是冲着自己来的。这碧莲清确实是她千方百计寻来的,命络心在沈劭均寿宴当日,大宴之时给沈毓琳服下,让她的痴名坐实,变成整个京城谈之色变的疯癫之人。可为什么今日络心会无故中毒?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她脑袋阵阵地晕眩,十多年来头一次感到无以复加的恐慌。
白锦道:“侧妃娘娘,奴婢不敢胡说,这正是您早晨吩咐碧意送来的!”说着,朝沈劭均磕了个头:“奴婢不敢有所隐瞒。小姐将汤水赏给了奴婢等,不只络心,连玉珠和奴婢自己也是喝了的,难道奴婢也……”说着,露出恐慌的神色。而玉珠则吓得打跌,“咚”地跌坐在地上。
赵医女蹙眉,为她二人把了脉,又接过汤碗细细看了,才道:“这毒仿佛是下在餐具上,因而这两个丫头倒是无碍。”
玉珠“呼”地出了一口气,额上密布细细的薄汗,可见是吓得不轻。张侧妃则清醒地看到了情势的凶险,猛然跪了下来,期期艾艾:“王爷,妾身没做过,您信我,您一定要信我!这么多年,您还不了解我么?妾身一个女子,为了这个家汲汲营营,付出了全部心血,更是把二小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有害二小姐的心思?”
沈劭均深深地吸了口气,张开眼睛对着赵医女抱拳道:“劳烦赵医女您了,日后小女的条理还请赵医女多多费心。”
赵医女一笑:“我是看着山阳公主长大的,当年她总是来医署找我玩,晃眼间,荣敏郡主都长这么大了,和公主如出一辙呢。”
沈劭均的眼眶就有些湿润:“可这孩子是个命苦的。”
“好在还有王爷您呢。不然怕是这孩子……”
赵医女话未说完,沈劭均呼吸急促了几分,低头看张侧妃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戾气,在抬头时朝着赵医女深深一揖:“我在这里拜谢赵医女的大恩大德。只是还有一事相求……”
赵医女看着山阳公主长大,因而算是长辈,沈劭均这礼行的心悦诚服,感激也是实实在在的。她不仅是个高明的医者,慈善的长辈,更是个洞悉力极强的医官,沈劭均话说了半截,她已经点头道:“王爷客气了。下官明白此乃王爷家事,轮不到别人置啄,日后也绝不会听到半句谣言。”说着,做了个福,转身去了。
张侧妃吓得够呛,她当然知道沈劭均有多么宝贝沈毓琳,莫说是给人下毒,就是磕着碰着了也要不管不顾的寻了人的晦气去,如今这局可谓是个死扣,哪怕他不处置了自己,也会让她失去了宠信,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了!所以她只能死死抱住沈劭均的大腿,哀声道:“王爷,您信妾身,妾身比谁都希望二小姐好,这些年也算是兢兢业业教养两位小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沈劭均猛然抽身,张氏跌在地上,霎时鼻青脸肿:“都快把我的琳儿养死了,你就是这么兢兢业业的?”
张侧妃顿时说不出话来,胸口疼的仿佛要断裂,发髻也歪了,满头华贵的朱钗纷纷落地,好不狼狈。她趴在地上哭的喘不过气来:“王爷,您仔细想一想,妾身就算有害二小姐的心,又怎么会在自己送过去的汤药中做手脚?这不等于是打自己的脸么?”
她这番话说出来,沈劭均的表情稍有松动,却并没有融化那冰霜似的面容,慢慢道:“在此事明了之前,你还是呆在你的落霞苑吧。”
这就是,软禁?张侧妃懵了:“王爷,下月就是您的寿辰,府中不可无人打理中馈,传出去是个天大的丑闻啊!况且,况且大小姐为您准备了寿礼,为了在您寿辰当日献礼,她几乎操碎了心,您不体谅妾身,不信任妾身没有关系,可您要体谅大小姐一片纯孝之心啊!”
沈劭均闭了闭眼,沉声道:“传我的话下去,侧妃娘娘和大小姐身体抱恙,需要静养。府中庶务暂时请了刘妈妈回来帮衬着。多派两个人去白云庵,务必将她请回来。就说这府中没了规矩,需得有个长者镇着!”
刘妈妈其人乃是当年山阳公主的奶娘,和白锦的娘薛氏同作为陪嫁跟到镇北王府的。薛氏去的早,膝下唯一的女儿自小便跟在沈毓琳身边。而刘妈妈则在山阳公主仙去之后,自请去了白云庵长住,为主子祈福。刘妈妈虽然是个奴婢,却颇得府中上下的尊敬,山阳公主那样宽和仁慈的性子,实际上是当她为半个娘的。沈劭均居然要请的她出山,可见气的狠了。
张侧妃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由衡妈妈指挥着让人抬了回去。沈劭均猛地跌落在红木雕花椅上,只觉得心思沉沉,头痛欲裂。
半月过后,一位蓝衣少女正坐在凉亭里看书。观她侧脸竟如上好的美玉雕刻而成,眉峰鼻骨朱唇,无不精致,纤长的睫毛略微卷曲,黑发衬着玉颜,年纪虽小却已显出绝色之姿。真正是翩若惊鸿,宛若蛟龙。正是据说大病初愈的沈毓琳,此刻她另侧额头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印着雪白的面色倒有几分缱绻**的西子之态。
白锦捧着果品上来,笑道:“小姐,又在看书?仔细伤了眼睛。”
沈毓琳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将书一摊:“当世大儒周仕鸿所著的《平清策》,书呆子们趋之若鹜的名著典籍,据说是读书人不可不读的。”
“真的这么好看?”
“清高的读书人纸上谈兵而已。周仕鸿生于钟鸣鼎盛之家,何曾受过苦?此书意在强国扶贫,他根本不了解所谓的贫民,出的点子没有实践性。”
白锦似懂非懂,她只知道这阵子小姐日夜读书,都快将王爷的藏书阁当自己的窝了。
“最近府里什么动向?”
说起这个,白锦才活泛起来:“姜还是老的辣,刘妈妈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嬷嬷,处事哪里有不周到的?至于那张侧妃和大小姐,王爷是厌弃了她们,都被关了禁闭,还怎么蹦跶?”
沈毓琳目光转了转,笑的有些淡薄:“这你可就小看她们了。张侧妃的手段,只怕你是连十分之一都没有见识过。”
白锦怔了怔,又道:“不过到底是小姐厉害。一眼看出来络心才是张侧妃安插在离君院的细作,来了个将计就计,又吩咐奴婢乘着出府之际,拿了小姐的信物去见了赵医女,也亏得赵医女和公主的情谊,才肯站出来帮我们揭穿张侧妃的佛口蛇心。”
“此事凶险万分。我开先也差点被络心那丫头蒙混过关了。只那次她哭着跑回来,说是大姐的丫头欺负她,害她洒了我的汤水,这才令我起了疑心。她口口声声都是依绿掌掴了她,可我细看了那巴掌印,拇指的印记居然是朝下的,她分明是自掴。”
“不错,之后奴婢也留意了这丫头,她常常借口炖汤熬药,一消失便是大半个时辰,别说炖汤了,连汤汁都炖干了吧?如此行踪诡秘,想必是去了张侧妃那里密报去了。还有,上次小姐在湖边险被污了清白,也是她提的头。现在想来,肯定是受了大小姐的指示的!”白锦愤愤不平:“不过我真是没有想到,真正的细作是她,亏我还怀疑玉珠那丫头有问题!”
“你没有怀疑错。”沈毓琳冷冷一笑:“当日窜挫我去花园,继而碰上了张渊的那件事,你难道忘了?”
白锦侧了侧头,眼神亮了亮:“小姐,您的意思是……”
“男大当婚女当嫁,丫头大了便思春。玉珠生的水灵,又能说会道。怕是嫌弃我这庙小,留不住她了吧?”
白锦的脸色难看下来:“这作死的小蹄子,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沈毓琳失笑:“你也别忙着生气。左右张渊算什么好归宿?她要爬床,那些个小打小闹自不在我眼中。主仆一场,你得空了也替我敲打她一番,有些事可一不可二,若是她还拎不清楚,那络心的下场就是来日的她了。”
白锦当即称是,眼中闪过几分激赏。
“对了,”沈毓琳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你替我准备谢礼,送去赵医女的医署。不必备金银首饰。她最爱饮茶品花。你就将我娘从前种的极品山茶送一株去。”
白锦当即应了,转身翩然而去。沈毓琳嘴角微微翘起,却是想到了很久以前。赵医女啊,不仅仅是看着山阳公主长大,还与她故去的母后——王皇后交好。她虽是个小小的医官,却也是正二品尚书家的嫡女,人品学识皆不浅薄。曾经也是看着她,不,是看着当时的刘谖长大,教过她学问道理的。沈毓琳了解她的脾性,因此遣了白锦带着从络心处偷偷换来的碧莲清求她救命。赵医女看多了宫廷的阴私,认清了人心的腐化和残忍,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作为长辈,她自亲身相救,并陪她演了这场好戏。
她正陷在回忆中,却听得不远处的树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顿时警觉起来,喝道:“谁?”
因是在府中,沈毓琳向来不喜欢别人打扰,便选了后花园一处较为安静的凉亭。左右随侍的丫头婆子都被遣散了。此刻乍闻声响,她面色如常,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发上玉簪拔了下来,攒在手心,一步一步走向了发声的大树。不期然间,一片落叶佛上头顶,沈毓琳微微皱眉,猛地退了半步,却见树上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她甚至来不及呼叫,便被泼天盖顶般的压了下来,一时之间被人抱了个满怀,只觉得满眼金星直冒。
头顶上有个很好听的声音兀自道:“奇了怪了,刚睡醒便见着个天仙似的美人,难道本少在做梦?”
沈毓琳是个警觉性极高的,平常千金小姐若遇到这种情况早就吓昏过去了,她面色也是苍白,却强自撑着,运力猛地将簪子往那人咽喉插,手段不可谓不狠厉果决。
奈何那人灵敏的很,头略偏了偏,正正将她的皓腕禁锢。
沈毓琳眼角跳了跳,瞄到一块水纹玉佩,那色泽晶润,似有水胆,阳光下波纹潋滟,美不胜收。但看这枚玉佩,心中便隐隐一跳,对此人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