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正是沈劭均的生辰。刘妈妈早早地赶到沈毓琳房里,絮絮叨叨:“小姐,自月前老奴就提醒过您,王爷的寿礼可备好了?等下磕头的礼仪可都记下了?晚上宴会的程序可清楚明白?切记要不骄不躁,没得让那些外人嘲笑了去。”
白锦捂着嘴笑:“刘妈妈,您老也忒紧张了。王爷疼小姐,才没那么多的规矩拘着呢。”
刘妈妈点了点她的头:“你个小丫头片子能懂什么?王爷眼下自是疼爱小姐,可落霞苑那位是个省油的灯?今日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刘妈妈自回府后,接管了府中庶务,对张侧妃过往的举动了解了七八分,气的捶胸顿足,怪自己不该意气将沈毓琳置于虎狼之中。
刘妈妈年纪毕竟大了,膝下又无所出,所有的依靠都在山阳公主身上,当年公主骤然辞世,对她来说可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切肤之痛?也难怪她心灰意冷之下要搬去白云庵了,如今在出山,便是将对山阳公主的心思全都投到了沈毓琳的身上,那是情真意切的。沈毓琳当然知道她的善意,起身扶着她,软软道:“妈妈啊,您这么用心教了,毓琳自是用心学的,您就放心吧,不会给咱们王府丢脸的。”
刘妈妈无比骄傲:“小姐果然是长大了,就是比某个小丫头片子让人省心,”说着,白了眼白锦,又唠叨起来:“等下您……”
沈毓琳和白锦无奈地对视一眼,权当做是哄老人家开心。玉珠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小姐小姐,吉时到了,王爷起身了,快去正厅吧。”
为了衬托今日喜庆的气氛,沈毓琳特意选了华而不俗的紫色,下身是八宝银丝菱裙,裙摆绣着栩栩如生的仙鹤,那眼睛和羽毛则有宝石点缀,上罩浅雪青色对襟小衫,腰间束着与裙子同色的涤丝腰带,中间则镶着晶莹剔透的琉璃彩刻凤凰佩。妆容则若有似无,清新自然。因年纪尚小,梳了个垂环髻,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四周坠以零星的水钻,正中则簪着八宝如意篦子,右侧则点缀了一支名贵的花开富贵步摇,长长的流苏垂到耳鬓,与耳坠同款的样式呼应。脖子上则套了富贵长命如意锁,整个人看来娇艳而脱俗,宛若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吾家有女初长成,沈劭均满意地直乐,沈毓琳尚未磕头便拉了她起来:“我家的琳儿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小美人,这满京城的姑娘谁也比不上的。”
沈毓琳脸颊有些发臊,沈劭均的确是个爱女如命加护短的,可自夸到这个份上也有些……
刘妈妈咳了一声,板着脸道:“王爷快莫这么说,给人听去了不好。您总是宠着小姐,连个正礼都没让她行完,这成个什么样子?”
沈劭均摸了摸鼻子,这刘妈妈出自宫廷,规矩是一等一的严苛,为人也甚是一板一眼,当初公主在的时候就教训着自己,恍然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也有几分亲切。不由地道:“妈妈您还是老样子,这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古板。”
白锦等小丫头忍不住偷偷捂着嘴笑,刘妈妈脸皮动了动,正要开口训,沈毓琳笑盈盈地道:“这儿都是看着琳儿长大的自己人,妈妈您就不要介意了。今儿个好日子,琳儿准备了惊喜给父亲。”说着拍了拍手,白锦应声而出。手中捧了个托盘,沈毓琳有些赫然:“琳儿病了那么久,功课拉下许多,才华不够,也不知道父亲喜好。想了很久应该为父亲准备什么寿礼,都唯恐贻笑大方。这里只有尽些孝道,亲手为父亲做碗寿面了。”
这个礼物看似很普通,沈劭均却感动非常,亲自拉了沈毓琳到跟前:“这是琳儿自己做的?”
“琳儿愚笨,学了一月有余才成功。”
白锦掀了盖子,笑道:“王爷可千万别小看了礼物,此乃百岁面。是一个面团搓成一百米的长拉面,小姐求了赵医女教的,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的心思,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啊。”
刘妈妈也凑过去看,惊讶地道:“这百岁面当年我在宫中也是见过的,可就连当初的御膳总管李师傅,也苦练了整整三年。小姐只用了一月,何止不是愚笨,简直是天纵奇才了!难怪你们几个丫头总将我堵在院子外头,神神叨叨不知在捣鼓什么,却原来……”拍了拍手,哈哈笑了起来:“小姐果然聪慧异常啊!”
沈毓琳神色温柔,不显骄傲,只觉得平和沉稳:“琳儿知道父亲最爱海鲜,故而汤底精选了新鲜的海产,炖了好几个时辰,这面看来平常,味道该是不差,给父亲当做早点也清爽,您快尝尝。”
“是啊,小姐昨日都没睡好,半夜起来往小厨房跑了好几次,王爷,这都是小姐的心血啊!”白锦将面呈上,只有她知道,沈毓琳用了多少心思,这面不论味道如何,都盛满了自家小姐的孝心了。
沈劭均是武将,平日里在战场上见惯生离死别,比不得那绕指柔的妇道人家,此刻却也觉得眼睛发酸,捧着面尝了一口,只觉得比以往用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好吃百倍。
沈毓琳瞧着他的神情,顿时有种久违了的亲情萦绕在心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随着时间的推移,沈劭均的宠爱,她开始越来越难以分辨,自己究竟是刘谖,还是沈毓琳了。
正在这欢乐的时光,落霞苑的衡妈妈突然快步走了进来,刘妈妈立刻蹙了眉头:“哟,这不是衡妈妈?你家主子尚在禁闭,你怎么就跑出来乱晃?也不怕大喜的日子冲了晦气。”这口气中的嘲讽和不屑显而易见。
沈劭均果然沉了脸色。
衡妈妈也不耽搁,“碰”地就跪下了,垂泪道:“王爷明鉴,侧妃娘娘自知王爷是不想见她。可今日是王爷寿辰,以往每年侧妃娘娘都会亲自为王爷做一套衣冠,今年自不例外。这衣服从年头就开始做,侧妃娘娘选着王爷喜欢的颜色,拆了做做了拆,改了又改,单说是这靴子,便纳了好几层鞋底,就怕王爷您穿着磕脚不舒服,她自被禁闭以来,日日垂泪。老奴这才斗胆替娘娘送了衣冠来,王爷可以恼了娘娘,可看在娘娘一片心意,切莫嫌弃了啊。”
沈劭均的脸色便有些松动,衡妈妈又道:“不仅仅是侧妃娘娘,大小姐近日里修身养性,朝了往心经一百份,日日替王爷祈福,大小姐常哭着对老奴说,她是个愚笨的,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王爷您原谅她,就连父亲生日都无法到跟前尽孝,到底是个孩子家家的,老奴看着她都觉得心酸,如今斗胆说一句,父女,夫妻间哪有隔夜仇的?”
刘妈妈眼皮一抬,凉凉道:“没规矩的东西!王爷的妻乃是正经太后娘娘的嫡长女,当今圣上的堂妹,御封的山阳嫡长公主!再者说了,什么时候主子的决定轮到你个小小奴才议论了?侧妃好歹当家那么多年,手底下的奴婢就这么给她脸上抹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王府已经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了!”
衡妈妈忙磕头请罪:“王爷,一切都是老奴自作主张,和侧妃娘娘,大小姐无关!王爷您打死了老奴也是心甘情愿的!”
“大胆的东西,在王爷寿辰提什么死不死的,还不来人把这老刁奴拖下去!”
沈劭均开了开口,似要说什么,最终却抿紧了嘴,脸色沉郁。沈毓琳歪头想了想,突然出声:“刘妈妈,父亲,这大好的日子打打杀杀,何其煞风景。”说着,挥退了上来拉人的家丁,亲自将那衣冠和佛经陈到沈劭均的面前,笑颜宴宴:“父亲,这正是侧妃娘娘同姐姐的心意,您岂可糟蹋?”
“琳儿。”沈劭均动容,毕竟是他的妾室和女儿,这份情真意切,十几年来的相敬如宾都不是假的。他心中有些感念起来。何况张侧妃毒害沈毓琳的事情并没有坐实,他又怎么狠得下心肠?
“父亲。”沈毓琳握住了他的手,轻声细语道:“今日是您的寿辰,不若赦免了她们吧。这难道不是积福?有什么比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更加重要呢?”
沈劭均心中震动,道:“琳儿你心中无介犹?”
“爹啊,”沈毓琳笑着蹲在他面前,犹如当年那个柔软天真才到他腰间的小女孩:“娘亲自小教导琳儿,不可偏听偏信,凡是不可心存怨恨。事情没有坐实,或许冤枉了侧妃娘娘也未可知的。十多年来她对琳儿的照顾不是假的啊。”所以,更要让张侧妃的罪证确凿,把她的假面具彻彻底底的在沈劭均面前撕裂,让她多年来的苦心孤诣一朝丧。那过程想必很令人期待!
刘妈妈勃然变色:“王爷,小姐!”
沈毓琳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语调却无转圜的余地:“妈妈,父亲自有分寸。”
沈劭均低头沉思片刻,“罢了,你还不去替你主子梳洗一番,晚上的宴会她好歹是这个家的主子,不可失礼。”
衡妈妈狂喜,猛磕了几个响头,千恩万谢地去了。
张侧妃得到消息,纤细的眉微微蹙起:“你说什么?沈毓琳那丫头为我求情?此言属实?”
“千真万确。她到底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又刚刚大病初愈,虽是不傻了,能知晓什么事儿呢?”
“这么说,过往的事情她全都不记得了?”
衡妈妈殷勤的笑道:“老奴觉得肯定是。不然她怎么还会在王爷面前给您说好话呢?她还不哭哭啼啼给您告上一状?”
“我还怕她不告状!”张侧妃眼波流转,那神采中的冷意点点渗透在眉眼中,竟有几分冷酷:“你以为我在府中多年是吃素的?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人,若是她告状,必定落个欺凌庶母,不尊长辈的名声。慢慢的,王爷也会厌弃她。可,她却为我求情……”
这是善良怯懦,毫无作为呢,还是心机深沉,让人不寒而栗?张侧妃呢喃着,仿佛陷入了沉思,衡妈妈不敢开口。良久,张侧妃熏了上好的胭脂,轻轻地抹在唇上,那炫目的红仿若泣血,带着几分妖异和魅惑,她却轻轻地弯了弯唇角:“罢了,衡妈妈,管不得这许多了。成败在今晚一举,碧意那丫头呢?”
衡妈妈立刻凑上去道:“还在柴房关着呢。奴婢已经把娘娘的意思都透给她了。”
“可都答应了?”
“那贱蹄子还有把柄捏在娘娘的手里,不答应就鱼死网破,她碧意还有选择么?”
张侧妃仿佛很满意似的:“你抽个时间给大小姐透个风。让她今晚好好打扮,切莫管闲事。”.
沈毓琳与沈玉宁在花园中不期而遇。这是沈毓琳“大好”之后第一次见到这位姐姐。沈玉宁瞧她眼眸秋水盈盈,面如春花秋月,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虽年纪小小,倾城绝世之姿更在自己之上,再加上通身的气派,公主女儿的尊贵,越发衬的自己无地自容。
这让她很难接受!原本皇室子弟不昌,当今天下,除了先帝留下的佳慧公主,早夭的长乐公主,和亲的和宫公主以及当今圣上已经出嫁的的女儿万寿公主和尚在襁褓的永泰公主,她便是身份最高贵的女子。如今沈毓琳却莫名其貌的康复了,不傻了!荣敏和康乐,嫡出与庶出,贵贱之分,立马清清楚楚!沈玉宁气的脑仁疼,却不得不端着一张笑脸迎上去:“妹妹,你竟是大好了,姐姐许久未见你,出落的越发标志了。”
白锦在身后冷哼一声,却被沈毓琳踩了一脚,不得不屈膝朝沈玉宁行了礼。
沈毓琳一笑,百花也失色,亲亲热热地挽了沈玉宁的手臂,柔声道:“前儿个妹妹就想拜访姐姐来着,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姐姐被爹爹罚了禁闭,如今可好了,我们姐妹俩好一处玩儿。”
沈毓琳上来就提她被罚的事情,沈玉宁只觉得喉头扯了块棉絮,笑容几乎要龟裂,强自道:“妹妹不怨姐姐?过往我们之间有太多误会,那起子小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挑拨。”说着,目光有意无意掠过白锦。
沈毓琳瞧得分明,故作天真道:“妹妹为何要怨姐姐?妹妹此番大病初愈,过往很多事情记得并不清楚,姐姐不若说给妹妹听听,看要不要原谅姐姐?”
她这话说的仿佛是撒娇,可听在耳中怎么都不舒服,仿佛要在她跟前忏悔似的,沈玉宁一口气上来,差点发作,却被身边的衡妈妈拉住了,腆着老脸凑上来道:“二小姐万福。”
沈毓琳对着她脸色淡淡的:“原来衡妈妈现在才看见我。”
衡妈妈脸上一僵,强笑道:“怎么敢呢,瞧我这瞎了眼的老东西!”说着往自己脸上扇了个巴掌,又道:“本来大小姐二小姐之间定然有很多悄悄话要说,可这侧妃娘娘还等着大小姐呢……”
“原来如此。”沈毓琳了然:“就不打扰大姐了。”语毕,带着白锦等人继续往前走去。
沈玉宁的目光如毒蛇般如影随形。衡妈妈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大小姐,侧妃娘娘关照了,凡事一个忍字!”
沈玉宁回头朝她发作:“放肆,本小姐怎么做,还要你来教吗?左右只当自己瞎了,难道还往她的风口上撞,嫌父亲罚的不够吗?”
白锦忍不住在沈毓琳的耳边道:“小姐,我看那大小姐禁闭了几天,倒似长了脑子。”
“吃一堑,长一智,她又不是白痴。”
“可您为什么要替那对母女求情来膈应自己呢?”
沈毓琳突然笑了:“若是继续关着那对母女,她们还怎么蹦跶?她们若不撒鹰,我们怎么收网?”
白锦傻了:“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沈毓琳却再也不肯说了:“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