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船很大，所以开得很慢。但即使很慢，也比考生快许多。当船开到三分之一路程时雨申看到一些漂浮的木筏。很小，但够用。
家境好的学生或许可以借着家里的法器，即便落后一步出发，也可以嗖嗖嗖，像一颗流星似的穿过人潮。
但家境差的学生却只能靠着自己的意志力和经验在冰冷的海水里拼搏。寒冷常常会导致肌肉抽筋，这是一大难题。但既然学院的海选从来都是在这片海洋里进行，类似于“冬泳”这样的训练考生在一定没少进行。所以极少有人因为腿脚抽筋被淘汰。但是肌肉会疲，人会累。很多人根本还到不了竹筏所在的位置就被救生船带走了。他们沉沉睡去，倦容里带着深深地不甘。
今晚的星辰虽然很明亮，可是没有灯光。雨申的夜视能力极好，还是能看清他们脸。他们很认真、很努力。雨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拼命，如果，仅仅是如果。他们中有人沉下去，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那么他们很可能会消逝在这片海洋里，再也回不到陆地——多么可怜。雨申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拼搏，就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修行。
小黑曾说，他进步很快，比意料中还要快。雨申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快到了什么地步。常人从开始修行到结誓往往就要三年，纵是所谓天才也最少需要一年。之后的择路因人而异，快的三五天，慢的可以达到五六年甚至更久。然而雨申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结的誓，何时择的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
修了，
行了。
他从史书里隐隐约约知道了些许关于他生活了三年的那个钟乳洞，传说那是一万年只能开启一次的大宝藏。大槐树毁灭后所形成的入口在跳进去的同时就会消失。但小黑却让它开了第二次，雨申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当他说出和他一起走的时候，他一眨眼就来到了钟乳洞里，面前是那一摞摞的书。小黑说，即便是他也只能强开那一次。所以，要走，只能等他学成。也许，这就是他快的原因。
或许即便在修真界他也算得上强者，因为他可以以一人之力毁一座山寨。但这不是他想要的。他修道以前为了复仇、为了救人，现在为了找人。
他想或许他不修道，或者随别人修道。他用不了花三年就能找上山寨——报仇、救人。可能会都花些功夫，多付些代价，但用不着熬三年。杀人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强大，一个普通山寨于他而言如同蚂蚁。可怜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与山寨抗衡，还浪费了不少时间。
修魔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大多修魔者都短命。不仅仅是因为修魔比修真或修仙困难，更因为无法立足于两个阵容。修魔者就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可是雨申在村子里选择了修行，选择了小黑，就是选择了修魔，这是一条不归路。小黑懂，所以他必须熬三年。如此，尽管他以雷霆之势报了仇，但想救的人却去了。
比起复仇，他一直以为更重要的是救人。
不如不修。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他已经苦修了三年，也灭了山寨，人确实也去了。
厘清这一切，他开始恨，恨小黑，更恨自己。
于是，他更厌恶修行，可是最后他还是上了这艘船。他的字很好看，行走世间的这段时间更让他自信。他完全可以凭借书帖成名，玲儿一样能够听到。但是他还是来了学院。因为这是一条捷径，成为书帖大家毕竟需要很漫长的时光，他等不起。
而捷径也往往让人上瘾。
雨申看着海面上拼搏的人。他们都还小，雨申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就想着如何偷跑出去玩。他想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而努力，有没有人像他一样，并不是为了修行而修行？
于是他有些理解老师说的修行是毒。
他开始后悔。
“你好像不开心。”有人问，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成熟，也很温暖。让雨申想起了母亲。于是他回头，看到了这样一个女人：她穿得很单薄，脸上的妆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她最好看的是嘴唇——像琴，一张一合都是曲。她是学院的老师。她叫慕容弦音，是皇帝的妹妹。
“想到一些事。”
“沉思让人看起来成熟。但不一定美丽，此刻的你就不美丽。”
“是么！”雨申愕然，从小到大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否认他的长相。
“我觉得你应该考试。”她如是说，不像在开玩笑，“今夜星光虽然亮，可还是太黑。海水也很冷……”
“你想说什么？”雨申打断她，有些不耐烦，他讨厌听这些莫名其妙地话。
但慕容弦音并不理他，她接着说：“虽然同行的人有很多，但水面上的人依旧会觉得孤独。有的人会因此更深刻地体会到疲倦，但不能睡。所以必须思考。”她顿了顿，盯住雨申的眼睛，“而你——需要思考。”
“我正在思考。”
“你虽然在海上，但是在船上，甲板上虽然有风——毕竟不够冷。”
雨申没有回话，沉默了一会儿，他回头远眺了一眼已经看不见的码头，又遥望同样看不见的学院岛。随后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他没有经历过冬泳，甚至没有游过泳。但他真的在游，动作很笨拙，像瘸腿的青蛙。
海水不止很冷，还很咸。
他想也许他会淹死。
但是他没有被淹死，他确实在游泳，可是方向反了。他既没有往白石城游，也没有往学院游，他在了这中间，往不相干的方向游去，这时候一条绳索紧紧套住了他的腰。他抬头一看，是慕容弦音。
她说：“你在犹豫，犹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逃避选择。”
船很慢，但毕竟比雨申游泳快。绳索套在他身上，另一头在船上。他不是在游泳，而是在受罪。一口一口的海水呛得他无法思考。然而因为辛苦，他反而静下来。小黑说：“修行是需要理由的。”他曾经的理由是复仇、救人。那个理由已经过去。按理他应该放弃修行。但在白石城的时候他没有买下任意一间店铺。他现在在海上，通向学院岛的海上。海水很冷，他需要冷静。他要找到玲儿，然而找玲儿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一定会找到——他相信会找到。所以更重要的是找到玲儿之后的事。
找到以后？应该如何。他曾经就因为没有考虑以后的事绝望过一次。他不希望悲剧重演。他修魔，这是事实；他要找玲儿，所以必须出名；为了出名就要变得更强；但修魔真的很危险，所以他必须具备能保证他的玲儿安定生活的能力。
他的问题从一开始不是该不该修行。而是如何强大到不会有危险。他想：原来我只是怕自己不够强大，不能保护玲儿。
“拉我上去。”他说，“我想通了。”然后他被拉上船，他开始咳嗽，把肚子里的海水咳出来。稍微缓和一些，他稍稍仰头看着慕容弦音——用疑惑地目光。
“学院像你这样的人还是不少。你们都很聪明。找到了学院的漏洞。不过能进去是一回事，能否学到东西是另一回事。我总觉得你和很多人不一样，我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雨申看着遥远的星际，星星很亮。他的心也开阔了一些。
慕容弦音走了，风也小了。甲板上不如跳水之前冷。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一个人从防护栏上翻了进来，浑身湿透。雨申回过头看见他，有些疑惑。他很累，身上淌下的液体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汗水。
雨申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他，像在看怪物。良久，他笑起来，说：“原来如此。学院虽然规定不许准备交通工具，但没说不能搭乘已经有的。我说船怎么开得这么慢。原来是在等你。”
少年用右手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起来：“我叫冼光明，哥哥你呢？”名叫冼光明的少年身材适中，头发相对一般男生偏长，刘海几乎要遮住他的眼睛，面相很是清秀，声音有着与少年人不符的浑厚。冼光明比雨申高上那么一些，旁人来看，或许冼光明更像哥哥。
“姜雨申。”雨申伸出了左手以示友好。冼光明愣了一愣也伸出手和雨申握手。
“初次见面，久仰久仰！”
冼光明又愣了一下，跟着说：“初次见面，久仰久仰！”
“你怎么会爬到这艘船上？”雨申问道。
“累了。”
“累了！”雨申讶然。“可这是作弊啊！”
“这？”冼光明愣住了，显然是没有考虑过，他嗫嗫嚅嚅地反问道，“是作弊吗？”
“哈哈，也是你小子运气好。没人逮着你。否则你就完了。”雨申已经能过做到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我本来也不想去学院，被开除也好。”冼光明笑着，笑容有些腼腆。
“哦？那你为什么还来参加考试。”
“被人逼的。”冼光明用两手搓着衣角，脸渐渐红起来。雨申这才注意到他身上这件深蓝色短袍做工精良，看样子是出生富贵。“其实被逼是假的，你还是想和他在一起？”
冼光明羞涩地点了点头，雨申估摸着逼他的人一定是一个脾气火爆的女汉子。
“快到学院的时候，你就从后面跳进海里。游到学院岛。这样谁都不会发现。现在你先藏到我的房间，以免被人发现。到时间我就进去叫你。”
“真的么？谢谢雨申哥哥。”冼光明傻乎乎地摸着后脑勺，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于是冼光明跟在雨申后面，往房间走去。可这时候船身剧烈震动起来。
两人不由得回头，海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浓雾，很浓。雨申渐渐看不清木筏，也看不清木筏上的考生。原来重头戏现在才开始。一根直径略宽于肩的圆柱横着破开海面缓缓升起。三角海域的水很沉，平衡被破坏所造成的震动也很夸张。海浪以圆柱为中心往两边扩散。可怜那些木筏太过脆弱。一波海浪推过去，就打翻了全部。于是早已候在附近的救援船过去将那些已经失去意识的考生救走。雨申原以为海选应该是更加有意思的东西，没想到却如此无聊。
他正这样想着，却听到天空传来人声，像一首歌谣：“渡海，渡海/天高海阔，沧海一粟/我们没有依靠，只有一双手，一颗心/天地感念我们的真诚，赐我们以礼物/但艰难险阻也要随之而来/有一条路宽阔，但暗藏凶险/而另一条路——悠长、迷人。”
雨申不知道有多少人认真听了这首歌谣，总之很多人选择了爬上水面上升起的圆柱——那圆柱上有绳梯。
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没有爬梯，他在“修船”，他将海上漂浮的浮木拼接在一起，用绳索绑好。没有浆他就撑着圆柱缓缓向前。当他开始前行的时候，雨申恰巧从他的旁边走过。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那是一个纤瘦的男生，头发很短。穿一身麻布衣裳，他很冷，还不停地在哆嗦。
“他好笨。”冼光明说。
“不，这只是两条路。没有优劣。”雨申拍了拍冼光明的头，努力做出大人的模样沉声道，“快进屋。一会儿有人来甲板看到你就糟了。”
日出了，没过多久船也就靠岸了。冼光明如雨申所说那样跳进了海里，为了不让人怀疑他还听雨申的话在海里憋了好一会儿，可是海水太冷，他也没有耐性。于是成为第一个到达学院岛的考生。他来得着实太快了，但考官也没有多余的表示，仅仅是瞄了他一眼。
学院的大门很气派，左边的高大塑像是一名青衣男子，长发飘飘。那是学院的第一任校长。五千年前大陆上的传奇，右边一座神像是一名身着干练制服的漂亮女人她是第二任院长，如今学院之所以能称霸修真界和她有莫大关联。他们两头顶上是一座彩虹。彩虹下是一朵彩云——五颜六色。此刻冼光明还不能进入学院，因为他还不是学院的学生。他得到了准考证——一片金色的叶子。随后他听从考官指示，顺着一条铺在草坪中间的石路到距离学院大门五百米左右的一幢圆柱形大楼里。他没有注意到，没当他踩上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上就会闪过一道金色的光芒，很淡，消失地也很快。
大楼如同一个倒过来放的杯子。进入大楼后抬头往上望可以看到仿佛很遥远的地方是水晶的天花板，四周的光照射其上如同星辰般璀璨。周围是环状阶梯，每走过一段阶梯，就会有一个房间。房门色彩不一，但整体看上去十分美丽。大楼的中央有一个柜台，柜台上坐着一个人，一个闭着眼睛的老人。冼光明第一感觉应该和他对话，可他还没说话。老人先张开了嘴：“学院已经很久没有过你这样偷奸耍滑的考生了。”伴之是爽朗的笑。冼光明知道老人说的是搭船的事，不知做何回答，只有嘿嘿地笑。
虽然他是第一个到达的，可他还没来得及想好说什么，（虽然他也说不出什么建设性的话。）就有几个穿着华丽的公子哥边说边笑地进了大楼，径直来到老人身前，经过冼光明时，还习惯性将他挤到一旁。冼光明连忙退了几步，有些讪讪，但还是作了个请的姿势。而那几个公子哥却没有理会他，骂骂咧咧叫嚷着老头老头，讨来钥匙就顺着阶梯去找房间去了。其间老人也是和蔼地笑着，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
等那些人都走完，老人盯着冼光明，轻捋胡须，时不时还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神情。
“来，这是你的钥匙。”老人从怀里，（不是像之前那样是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而冼光明却站在原地没动。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仿佛是在叹息他的不争气。
“哦。”冼光明这才反应过来，快步来到老人跟前，接过钥匙。
“你就到顶楼的那间房里，早点歇息。为明天的考试养养精神。”
“谢谢您。我该怎么称呼您？”
“这里是学院，这里只有老师和学生！”老人一听这话顿时板了一张脸，愠怒道。
“是。老师！”冼光明大概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机械性地深深鞠了一个躬。老人看着他照旧露出满意的神情。
“快去吧。”他说。
“是，老师再见。”冼光明抬头看了看顶楼，又看了看旋转阶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可能会累死在半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