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
“你好哟十年前的我”
信由盯着手机屏幕出神。
“在发什么呆啊，要上课啦！”好友从身后跑过时顺便一拍她肩膀，但信由没有理会。这家伙自顾自跑了一小段路之后又折回来，好奇的凑到她面前：“信由？”
“你看，我今早收到的短信。”信由把手机递给对方，好友睁大眼睛：“哇，这是什么？来自十年后的短信？”
不等信由张口，她又吃吃笑了起来：“谁想的恶作剧，这主意还挺浪漫的嘛。”
信由眯着眼看着她不说话，好友笑了一阵感觉不对劲，一把抓住信由的肩膀：“你该不会是相信了吧！”
“怎么可能……上课去上课去。”
在数学课上，信由撑着头看着老师在讲台上吼的唾沫横飞，放课桌下的手又不老实的翻开手机。
凌晨五点钟收到的短信，写着不知所谓的内容。信由当然不相信这八个字穿越了整整十年的时光，但出于莫名的心情，也不想去否认，揭穿对方。
应该怎么回复呢？
“如果你是十年后的我，请拿出证据来”——这样子？
信由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一会，所输入出来的话却是：
“喂十年后是什么样子的。”
刚合上盖子，手机就轻声震动起来。信由看了一眼老师，再度打开手机，显示一条新信息。
“和当初想象的不一样^^”
末尾还赠送了一个笑脸。
轻松愉快，信由还没意识过来，自己也跟着笑了笑。
课上完了，老师收拾好教案回办公室，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扫视教室，最后目光落在了信由身上：“……何信由，来办公室一趟。”
信由啪的时把手机塞回校服口袋里，站起来的时候发现死党对自己比了一个“你惨了”的手势。
“信由，听说你想要去学美术……？”
“不是……哎？！”下意识否认，结果老师问的却是另外的问题，信由怔了一下才慌忙改口：“嗯……是挺想去学的。”
“为什么？”
因为喜欢啊。
可老师明显不是在等她的答案，信由还来得及张口，老师便接着说：“是学习成绩不好，考大学需要走捷径的人才选择去学美术，信由你能排上全校的前十名，完全没必要走这条路。”
“不……”信由刚出声，老师便再打断：“学美术有什么出路？老师不希望你将来做一个街头的流浪画家。信由你是个好苗子，你应该好好学习，特别是理工科，将来再考个一类大学，前途无量……”
“你知道了吗？”
信由有些委屈的看着前面的人。他手上，袖口常年沾着粉笔灰，经常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苍白。听说不过四十来岁，但头发已经全白了，岁月在他脸上刻出一道比一道深的皱纹。拧起眉来的话，每一根皱纹都显得很严厉。
……他是不会懂的吧……
信由有些伤心的想，嘴上低声应：“……我知道了。”
出了办公室门，看到好友潜伏在门口：“嘿，信由，他跟你讲了什么？”
“……”信由说：“没什么。”
她径直去了图书馆，在书架前徘徊了一会还是心头沉沉的很想哭。推开门出来，中午的日光让人有种灼烧感。绕到老教学楼旁，砖墙上爬满了绿茵茵的爬山虎。
整个学校就只有这栋教学楼最破，很多年前就被废置，直到学校美术班办起来时，学校才把这里划成小画室。红砖白墙，昏暗的走道，以及散落一地的废纸，还有略带残缺的大卫头像。
“嘿，信由！”
被人叫住时信由小小的吓了一跳，回过头才发现时美术班的班长李珉。对方抱着一大摞画纸，眼镜都快滑下鼻梁了，爽朗的对她笑：“大中午的你跑来这干什么，大家都跑去吃饭了。”
“你不也在这里吗。”信由摆摆手：“抱的是什么？”
“大家最近的画，我先整理一下，然后再去请美术老师来个点评……”李珉耸肩：“你也知道，他那人懒，你不收拾好收拾好请他来，他是不会来讲的。”
“我帮你。”
学校根本就不重视美术班。当初有老师提出要创办美术班，怀着一腔干劲，不过也只是三分钟热度，很快就放牛吃草了。而这所谓的美术班——便是各个班学习成绩垫底的学生，都被动员了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被教着画画。
李珉认识信由，最先是听说这小姑娘的辉煌事迹，高高在上的一尊大神让人敬仰。直到某一天发现她扒着窗子偷看美术班上课，匆匆过来一问才知道对方也对这个感兴趣。
“不是吧，你也需要走这条路？”
当时被信由狠狠一瞪：“我是真的喜欢！”
李珉便放松了表情笑：“哎，我也是真的喜欢。”
而现在信由蹲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把画摊开，手指抚过粗糙的素描纸表面，拿起来已经沾了一层薄薄的铅。好的素描总是画的入纸三分，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
……哎。
“十年后的我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漂亮吗？出色吗？是不是跟他们说的一样，会成为很棒的人……”
按下发送键，信由叹了口气，提高书包在车站等车。
周围三三两两都是同校的学生，不少跟信由一样是等84路车的。信由暗自想人太多，过会要用力挤才能冲上车，突然发现不远处开来的一辆小车很眼熟。
信由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就想溜——那车看准了一样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摇下车窗，车上的人面无表情：“上车。”
众目睽睽之下拉开车门，信由脸腾的红了。等到车开出老远，才生气的问：“我不是说过，不要来接我的吗？”
“离家远，坐公车不方便。又顺路，为什么不能来接你？”
——那又不是我家。
信由拉高书包，眼睛却往驾驶座瞥去——坐在那里的表姐，黑色长发用簪子挽起，露出一段细长漂亮的脖颈。比自己大十岁，从小到大都被人拿来做自己榜样，总是一副优秀的模样——
其实信由不怎么喜欢。
无论是谁，拿去跟如此优秀的人比，并被强制要求跟上脚步，都无法对对方产生喜欢的情绪的。从小到大信由对表姐都是能避就避，但现在却是怎么也躲不掉了。父母双双去了外地，把她留在本市，理所当然的拜托表姐家照顾她。
表姐有车，信由一下子从公车党变成了被接送的人。这种感觉不怎么好，表姐一下子就深深融进了自己的生活，她相当抗拒。
表姐是个话少的人，还是每天都问她：“今天课上的怎样？”
“……就那样。”
“哦。”
过很久很久她才想到下一个话题：“你最近晚上是不是躲在房里画画？”
“没有。”
表姐略略侧眸，信由头也不抬。
等到车停到了小区里，信由提着书包跳了下来，表姐也没再度开口。她站在树荫下等了一会，两人各自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信由摸出手机，两条新的短信。点开。
“其实，也只是普通的人而已。过了平平淡淡，偶尔很幸福，偶尔很厌倦。”
而下一条是：
“十年前的我，现在在苦恼什么呢？”
梦想在一条长满荆棘的道上。每个人都说不行。信由把手机丢开，侧身看着天花板。
美术生高考被分在另一类，有专业考和文化考，一听就很辛苦，不知为何反而被那些刻板的人看不起。好像学美术就是为了逃避责任，不需要努力就能拿到好成绩打破公平。
早已被周围人定位的信由，有一条被设定好的人生。她好像只能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高工资令人称羡，再结婚生子，把小孩教成像自己一样的人。
……很优秀吗？
如果用成绩来定位优秀，那信由更谈不上优秀了。之所以咬着书本不放手，努力的蹭上高分，其实就是一直被鞭策不要输给表姐——但还是追不上的，听说表姐念书时，全校第一从来没有换过人。
“如果要我自己来说……”
信由轻声开口：“我想画画啊。”
李珉他们那样的美术班，课表总是被排的乱七八糟，偶尔文化课连上一天，偶尔专业课连上一天。很多天都没老师管。
但信由在窗子边垫脚看的时候，大家开开心心的抽签自己选出模特，然后一群人扛着架子提着画板围着模特坐了一圈。老教学楼连空气都带着腐朽的味道，顶光灯也不怎么好用，老是一闪一闪。但那群孩子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阳光抹过衣角，每一个神情认真。只能听见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这一刻莫名的感动了信由。
她在台灯下写写画画，拙劣的技法，乱闯乱撞摸索门路，握着笔时间一久，手便开始酸痛。但总是不厌倦，莫名的能付出最大的热情。
悄悄用零用钱买的杂志，也放在床下。信由偶尔会梦见自己真成了一个设计师，口袋里总放着三根铅笔和小速写薄，在梦里都会开心的笑出声来。
……也许，这就是梦想吧。
或许会脱离现在的轨道，过了十年，长成一个平淡无奇，放在人海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人，可是这种心情，没有谁能理解。
十年后的自己，你知道吗。
“我辞职了。”周日晚上在一起吃饭，表姐突然这么说，斩钉截铁的：“已经辞掉了。”
一时间饭桌上鸦雀无声，信由瞪大双眼——下一秒阿姨狠狠摔了饭碗，磕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你怎么这么任性！多少人想要你这份工作！你连跟家人商量一个都不肯！”
“……我之前有说过吧。”表姐平静的说：“你们不听我解释。”
“都以为你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表姐蹭的站起来：“我不喜欢这份工作，也不愿意干下去。你们看到了高新，看到了高压没有？……我只想清清闲闲的过人生！”
“你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我……”她深深呼吸：“我很优秀。哪怕是现在，辞了工作，一无所有，我也很优秀。”
结果闹的很大。阿姨扇了表姐一个巴掌，被姑父拦住。一家三口就在饭桌上吵起来。信由默默回到了自己房间，关门前一秒，看到表姐脸红红的，眼眶也红红的。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表姐呢。
一瞬间，信由有点心疼表姐。
表姐的那份工作——也是家人无数次激励自己的要打成的目标之一。信由觉得太累，每个月月底，表姐都要工作到凌晨才回来，有时候干脆就在公司趴一趴——她曾经想，“一定是表姐才能胜任的工作”，现在表姐却跟自己一样，说只想清清闲闲的过人生。
“我很优秀，哪怕是现在，一无所有，我也很优秀。”信由想起餐桌上表姐说过的话，不由得重复了一遍，说的干巴巴的。
晚上在画画的时候，表姐敲了敲自己房门：“信由”。信由忙把课本搬下来拦住自己的画纸，动作虽快却也来不及，——表姐顿了一会儿说：“我已经看到了。”
“……哦。”信由低声说，把书本扔开，露出自己歪七歪八的画。
表姐把牛奶端给信由，信由看到她的脸有点肿。她转身要走出去的时候，信由叫住她：“姐——”
对方回过头来，信由磕磕碰碰的解释：“我、我有药膏。涂脸上的。”
“谢谢。”
信由取了药回来，表姐却说：“——你来给我涂把。”
“啊、啊。好。”
低头给表姐涂药，表姐的睫毛又长又漂亮。涂着涂着，信由忍不住还是问了：“姐，辞掉工作没关系吗？”
表姐低声答：“人生是要自己选择的。”
“啊……”
“信由你想画画吧？”
信由吃了一惊，没有回答。
表姐接着说：“你班主任打过很多次电话给我了。说要家长协助，把这扼杀在萌芽之间。”
信由心情又糟糕起来，涂药的力气也大了些：“不要自以为是的对人好。”
“是啊。”没想到表姐却附和：“想做的话，就是做吧。”
“十年后的我你相信吗？！！！！”一连几个感叹号才能表达出信由的激动：“我以为表姐就是一个古板的，永远不可能达到的目标，……结果，今晚才觉得……有些家人的感觉啊！！！”
结果那边却没有回音了。
信由以为是对方在忙别的，没有看手机，结果一直等到第二天，都没有回音。
十年后的那个人，不想再回自己的信息了吗？
莫名的有些失落，但更重要的情况发生了。信由中午再去了美术楼和美术班一起画画，结果被班主任守株待兔给抓到。
“我对你太失望了，太失望了！”他愤愤的说：“你这些心思为什么不能用在学习上？！”
“我……”
“你的家长马上会来。”信由的心一沉。
等了半天，来的是表姐，风尘仆仆的样子。她简单的笔画了一个手势，让信由去教室里等，自己跟班主任协商。
信由忐忑不安，握着手机的手拧成了十个麻花卷。表姐会怎么说。表姐……不会被说服吧。
不，不会的吧。
后来三三两两的同学从办公室那边回来，说里边吵的很厉害。信由太过担心，反倒趴在桌子上哭出来。
不行，不能这样……自己的人生自己选择，好歹要自己承担。
信由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一脸，抽抽搭搭的站在办公室门口，门也不敲就直接冲了进去。班主任和表姐果然在对峙着，火药味很浓的模样，信由一进来，两道目光都看向她。
“我、我……”
信由哭着说：“对不起……老师，我想画画……”
也不管其他老师异样的目光，她哽咽着接着说了下去：“不，不能让表姐来帮我说……自己的问题要自己解决……对不起，我知道老师是为了我好，想我长成一个优秀的人……可，可是，画画，是我的梦想……”
“哪怕学校的画室这样松散，哪怕大家都说没有用……可，可是，我真的喜欢，真的喜欢……就，就算成不了一个很厉害的人，就算，以后会，赚不到钱，很落魄，一无所有……可，可是……我想走这条路……”
“优、优秀的人有表姐就够了……我，我普普通通的不行吗……我……我就做一个很平凡的人……”
信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自己放声大哭。被她这么一搅和，办公室倒是鸦雀无声。眼睛里糊满泪水，她看不清老师的表情。
良久才是表姐拍了拍她的背，替她擦干净眼泪。“没关系的，走你自己想走的人生吧。”表姐轻声说：“能决定，能坚持，就已经很优秀了。”
事情怎么解决的，信由反倒是懵懵懂懂的。全校前十的优等生去了美术班，反倒引起了一阵轰动。
后来美术班调来了几个老师，据说还是班主任跟校长申请的。“我把一个好苗放在了这里，就不能让她长成一根差苗回去。”
信由听到时很暖心。放学的时候跟表姐说了这件事，表姐应了句：“下次记得去谢谢他。”
“嗯。”
想了想，信由又抽出手机。虽然十年后的自己不再回她短信，但是她还是想跟对方分享一下——
表姐的手机突然响了。
“……表姐？！”
那边回过头来，反倒有点被揭穿的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和你多做交流而已，信由。”
“……”
信由顿了一下，开心的笑了：“嗯，谢谢你，十年后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