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篝火熄灭。
田木匠最后一锤落下,一口简单的薄皮棺材被赶制出来了。
苦娃默默地在三娘身边跪了一整夜,未曾开口说一句话。
田木匠和另外一个人联手把苦娃搀扶起来时,苦娃的双腿已失去了知觉,刚站立起,身体一晃,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目无神,空洞的望着前方。
“哎——”田木匠摇头叹了一口气。
远处的坟坑昨日连夜就已挖好,位于一条干涸小河的河岸上。
三娘的尸身入殓,田木匠把棺盖合拢,几位村人合力把棺材抬入坟坑,然后封土……
“苦娃,现今这个境地,礼节不能周全,没有条件给你娘守灵,死者已矣,活着的还要往前走,跟你娘道个别,我们继续上路吧。”田木匠走到苦娃身边,佝身拍着苦娃的肩膀。
苦娃木纳的站起,双腿麻木,打了个踉跄,险些摔倒。
站稳后,苦娃拾起自家的两个包袱和水葫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新坟旁,打开其中一个包袱,拿出三个黑面馒头依次摆在坟前,举起水葫芦,在坟头洒了近半葫芦水,然后跪在坟前,重重的叩了三个响头。
“娘,我先走了,您等着,等我报完仇回来,再把您迁回田家村……”
苦娃和田家村的人重新上路了,队伍里少了一人,苦娃肩上多了个包袱。
两天后,田家村的灾民队伍抵达青阳城下。
城门口,木制拒马一字排开,大队明刀亮枪的兵丁站在拒马后面,封锁了入城口。
曾三娘撒手人寰前曾交待苦娃去青阳城里投亲,苦娃那时才知道自己有个做大官的亲戚,表舅——青阳知府程式微,。
站在拒马前,苦娃和田木匠向城门守卫耐心的解释,说要进城里去投奔亲戚,而且亲戚是知府大人,守卫翻着白眼,不屑一顾,说每天要去知府家投亲的人多了去了,不是城里的原住民,说破大天也不让进。
进城无望,那就只能等。
朝廷的赈灾粮刚下拨到了青阳郡,这对灾民们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灾民们被安置在城外的空场,空场上搭建了成片的茅草窝棚,田家村的人到达时,窝棚正好还有空余,四十多人一下分配到了四个窝棚。
窝棚区设有粥场,灾民每人每天能在粥场领到两碗稀粥,勉强不至于饿死。
苦娃盘腿坐在窝棚里,清理着自己的家当,母亲的衣物已随敛入葬,两个包袱里还剩下四个被压扁的黑面馒头,苦娃自己的两身换洗衣裳,一双母亲为自己纳制的千层底布鞋,半吊铜钱,还有母亲给自己准备的几本手抄书册。
苦娃捧起一本手抄书册,曾三娘清秀的笔迹跃然眼前,字还在,人已去,苦娃看着手抄书册,心里有说不出的苦。
能这样连篇累牍的默写出这么多文章,而且基本没有涂改,可见母亲自小就受过良好的教育,苦娃小时候就怀疑过,母亲一定是出身于官宦人家,至少也是一个大富人家,苦娃一直没敢向母亲问起,怕勾起母亲伤心。
数日后,临近午时,施粥棚前,苦娃正端着个陶碗,站在等候发粥的灾民队伍里。
一只手突然搭在苦娃肩上,苦娃侧身回头一看,是一位面容清瘦的中年男人,身着藕白绸衣,看上去像是个有钱人。
“你是?”苦娃问道。
“小娃儿,你家里就只剩你一人,对不?”中年人不回答反而问道。
苦娃见对方也不先介绍自己,最近又有传言,说附近有人贩子出现,顿时生了几分警惕。
“你有事还请赶紧说,我还饿着肚子呢,就快要轮到我打粥了。”
“哦,是这样,我姓年,来自淮阳府,想替我家少爷找个伴读,不知你可有兴趣?”中年人微笑着说道。
“伴读?需要签卖身契么?”苦娃见对方提到了读书,顿时来了兴趣。
“不不,不需签卖身契,一日三餐管饱,有鱼有肉,干的好还有赏钱,你看如何?”中年人答道。
“是——吗?”苦娃看着中年人的眼睛,以图发现一丝伪诈,但中年人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不像在说假话,再仔细一想,自己也没啥值得骗的,就包袱里还有个没舍得吃的黑面馒头。
“你稍等,我去找田大伯,一起商量商量。”
苦娃作势欲往队伍后面走,被白衫中年人一把拽住,说道:
“这样,你们先去慢慢商量,我现在没有时间等你,明日辰时正,我在粥棚这儿等你一刻钟,如果不来,就说明你没这运气。”
中年人说完,掸掸衣袖上的灰尘,转身走了。
苦娃愣在原地,俄顷又加入到排粥的队伍,边排队边想着伴读的事儿。
翌日,还未到辰时,粥棚旁,苦娃已背着自己的全部家当,一个包袱和一个葫芦,等候着了,身旁还有田家村的几十口人。
昨天跟田木匠说起要去伴读的事,田木匠自然是完全同意,觉得苦娃碰到了好人,找到了活路。
苦娃把包袱里剩下的半吊钱留给了田木匠,说是去伴读,管吃管住,用不着这些,带着还是个累赘。
不少人都羡慕苦娃找到了个好饭碗,不用干力气活还能吃饱吃好,见过一些世面的田木匠却不这么认为,说伴读是个受气的行当,要看少爷的秉性,这碗饭也不好吃。
辰时正,白绸衫中年人果然来了。
坐着马车来的,一辆骈马双辕的罩棚马车,赶车的车夫一身劲装打扮,中年人下车后径直走向苦娃,对着给苦娃送行的田家村乡亲们拱拱手。
“告个别就过来上车吧。”
中年人冲苦娃说完,扭头就朝马车走了。
田家村前来为苦娃送行的人,本打算盘问白衫中年人几句的,看到这个情况,也就作罢。
苦娃向前走了几步,回转身子,对着田家村的乡亲们深深的鞠了一躬,没有说话,吸了吸鼻子,跑向马车。
车架很高,齐苦娃的胸口,苦娃费劲蹦达了两次才扒上去。
爬进车棚后,苦娃探出头看了一眼青阳城方向,心里默默念叨:青阳王,还有那个耳朵上长痦子的杂种,你们最好活久一点,小爷我现在拿你们没办法,迟早我会回来找你们的。
辚辚的车辙不停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延伸。
天光已经大亮,一直坐着没有言语的苦娃环顾车内,车棚在里头很宽敞,左右各开一扇小轩窗,棚内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软毡,坐着很舒服。
中年人微闭着双目,坐着一直没说话,此时睁眼看了看苦娃,视线停留在苦娃的脚上,微微皱了皱眉头。
苦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又移目看了看中年人的双脚,看到中年人的脚上并没有穿鞋,只有一双素色绵袜。
苦娃冲中年人歉意的笑了笑,连忙把自己一双泥鞋脱了下来,在后车辕上磕掉了泥土,塞入毡垫下,又用手掌掸了掸毡垫上的泥灰。
中年人微微颔首,对苦娃说道:
“你可以称呼我年先生。”
“好的,年先生,这一路还得拜托您多多教导。”
苦娃稚嫩的声音,说着如大人般得体的对话。苦娃小时候听父亲景货郎讲过许多江湖故事,把江湖人之间的对话也能学上几分。
“指导么,倒是没啥可指导你的,到了地方你自己就知道该如何做了。”年先生说道。
苦娃见不能好好聊天了,便趴在车棚内的小窗边,一路欣赏外面的景色。
双辕马车穿州越县,一直在向东行驶。
七日后,马车在淮阳郡的一个名叫庙港的临海小镇停驻,住进了镇上的一家客栈。
客栈里能听到远处海浪拍石所发出的声音,刚在客栈一楼用完餐,走在楼梯上的苦娃突然问走在前面的年先生,
“年先生,我们是要出海吗?”
年先生拾阶而上的脚步稍作迟缓,扭头对苦娃说道:
“正是,明天午时前出海。”
苦娃在从年先生嘴里证实要出海后,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感觉此行不是“伴读”那么简单。
首先,大户人家招收伴读,通常会就近招取,不至于跑那么远的路程。其次,苦娃读过三娘抄写的文字版无图的《海国图志》,其上记载,海外数十国,国国各不同,相貌各迥异,语言皆不类,如果是海外国的人家要招收伴读,因为文化差异,根本不可能跑到这片大陆——天语大陆上来招收。
苦娃怀疑,年先生大一开始就说了假话。
进入二楼客房,苦娃不动声色,未再提及出海之事。
苦娃与年先生合用一间客房,客房内有两张木床。
客房的窗口向东,透过窗外的树梢已能隐隐看到海平面,苦娃站在窗前,目光在树梢与海平面之间移动,思考着逃匿的办法。
入夜后,苦娃躺在床上假睡,算计时辰,差不多快要进入子时了,苦娃看了看熟睡的年先生,轻手轻脚的走出客房,下了楼梯,径直走向客栈后院南边的院墙。
院墙约有丈许高,以苦娃的身高,想徒手翻墙是不可能的。
借着月光,苦娃蹑手蹑脚的从茅房一侧的杂物间拖出一根竹篙,将竹篙倚在院墙上,顺着竹篙爬上了院墙,蹲在院墙上,打量了几眼地面,纵身一跳,“噗”的一声,双足落在地面,但还是没稳住,苦娃往前踉跄了几步,双掌撑地,脑袋差点磕在地面。
院墙外是一片稀疏的杨树林,穿过杨树林可以抵达海边,从海岸上往南逃,这是苦娃在白日里就仔细观察好了,谋划出的逃匿路线。
苦娃顾不得拍掉掌中的泥土,认准一个方向拔腿就跑。
跑出有百余米,出得树林,已看见了白色的细砂海滩,正准备舒缓一口气,却瞪着眼睛噎住了。
月光下,沙滩边,背手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苦娃的双腿开始细微的打颤。
“年……年先生。”苦娃声音颤抖着叫道。
刚才下楼前,苦娃曾仔细察看过,年先生正在床上酣睡,这是见鬼了么。
“小景田,这么晚了,要上哪儿去呀。”年先生叫着苦娃的大名,而不是之前称呼的“小家伙”。
“哦,是年先生啊,我就是想去看看大海。”苦娃说出了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