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飞身而起,如一抹灰色的影子相似,几个起落便到了山顶。山顶处一处大大的平台,平台上静坐了数十人。这时仿佛在打坐,又仿佛在沉睡。他们静静端坐在静谧的夜色里,被月色照亮的面孔显得平静无波。
不仅是李凤,连随后赶来的诸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给镇住,愣在了那里。
“鬼地方果然是有古怪。”拖古浑喃喃道。
蒙善文低声道:“大人,为首的这个,好似在漠北见过?”
“果真?”拖古浑眯眼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咯噔一下,他怎么来到了这里?这人乃是漠北有名的刀手,几年前被下了大狱。
三年前,他火烧军牢的时候,这人趁乱欲要脱身。两人本来井水不犯河水,谁知那人阴恻恻地道:“我认得你。”
他脊背一冷,立刻动了杀心。
那人又道:“我不管你什么目的。但此番救我,我定然不会忘记大恩。”其后情势混乱,自己一时难顾,想是忙乱中逃了出去。
自己偷袭军牢的事情,就是连蒙善文都未必知道。今日再次遇到这人,会不会……?
想到这里,拖古浑的手心都潮湿了起来。他突然暗暗地扣住了右手手心一枚细细的针。这毒针他从唐菲的袖囊中顺手取来,平素甚少用到,这时却派上了用场。
假如情形有变,他就毫不客气地打发了他。不管如何,自己多年来的成就怎可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他又用眼风一扫周围的金羽卫,暗暗担心会否节外生枝。很快他又镇定了下来―
在清风楼的地盘他尚且不怕,小小一个金羽卫又能耐我何?但当他看到荔然台重门微启,于清风明月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时,他立刻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乐暖。清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月色清辉照亮了他的眸子,他似乎是看着前面,又似乎穿过了眼前的诸人,凝视着无尽远处的虚空。
李凤暗暗地摁上了手上的剑,只要剑一脱鞘,所有他身后的金羽卫以及隐藏的暗卫,就会发动最后的攻击。
拖古浑却悄悄地藏起了手中的毒针。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愿意暴露自己,更不愿意失去乐暖这个盟友。
乐暖道:“李凤,你现在离开,我们自此秋毫无犯。”
李凤咬了咬牙道:“李幸已经答应我的事情。我自然要去拿到。”
一阵迷离的香气,仿佛清风拂过水面,渐渐地笼罩了整个平台,就连天空的明月,都带上若无若无的紫色。
广场上静坐的诸人,竟然仿佛听到了号令一般,一个个地仿佛大睡初醒,站了起来。他们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觉得好笑,又觉得诡异。仿佛是不知身处何方,每个人都在仔细打量着周围。
当看到所有人都随即站起身来,李凤已经在思索着脱身之策。而拖古浑一直在紧张地思考,如何能在混战里,假借金羽卫之手,杀掉面前的那个人。
一瞬之间他已经想到了不下六七种法子,但每种法子都有自己的破绽。所以他仍然在等。
这时广场上已经有人说:“噫?”
“这是哪里?”
“老子怎么会在这里?”
乐暖轻轻咳嗽一声,这些人如闻纶音佛旨,竟然齐刷刷地转身,朝向乐暖施礼道:“主人!”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洗净尘心术?李凤心中暗想。
“阿幸!阿幸!”拖古浑忽然大声道:“你为何仍然不肯见我?”他忽然非常恼怒起来。直到最后,在李幸的心里,仍然是偏着他乐暖的――自己又算什么?
乐暖走下广场时,诸人分列两旁,自动让出一条通道来,仿佛在迎接与生俱来的王者。待得乐暖穿过人群,这些人又自动地跟在了身后。
乐暖缓缓走来,一直走到了李凤的面前。他盯着李凤的脸问道:“你一定要强求那些秘术?”
李凤道:“如果我不试试,又岂能到手?”
乐暖道:“阿幸已经告诉我,当年的事情。”他的声音透出一丝疲倦,“她如今已非俗世中人,不愿再在往事上苦苦纠缠。”
李凤笑道:“当日之事,如果不是我从中周旋,你又怎会上当?”
他又转身向拖古浑道:“但我万万没有料想到,一向豪气干云的拖兄,竟然会对那个小丫头堕入了情网!”
“来,古不群,告诉诸位英雄,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凤一指人群中的一位虬髯大汉,喝道。
清风吹过几多闲云,渐渐地遮住了月亮。
就是此刻!
拖古浑再也忍不住,手中毒针悄发,已经射向了古不群!人人皆知漠北拖古浑以刚猛雄浑的至刚至阳的真气以及骑射拳脚功夫见长。
谁也不会知道,他为了打猎,也练就了单手发射暗器的好功夫。
狡兔尚有三窟,一个人愿意呈现什么面目,又刻意隐藏什么面目,实在是令人难以猜测的事情。
那古不群愣了一下,竟然软软倒地,口中咯咯作声,缩成了一团,他抱膝缩头,似乎是冻得厉害。
乐暖“噫”了一声,低身喂了他一粒红色的药丸。一边淡淡道:“他已经认不得你,你又何必….”
“哈,哈,哈!”李凤笑道,“是谁当日为了李幸姑娘,连夜杀光军牢活口,又一把火,焚掉半个大营的!拖兄忠义仁孝而不忘儿女情长,实在令人佩服!”
拖古浑已经绝望地看到,身边蒙善文对他投来的质疑的眼神。
他激怒之下,运起真气,双掌开碑裂石,朝向李凤攻了过去。真气鼓荡,于半空中发出尖锐的声音,似乎要劈开夜色,直击李凤。
李凤自知真力不敌,不敢硬接,飘身一退,同时长剑出鞘,在空中挽起了朵朵剑华,锐气逼人!
这时,金羽卫如同得到了号令,一起向拖古浑迫了过来。而蒙善文犹豫了片刻,一声尖利的哨子,黑暗中突现许多暗卫,一齐杀了出来。
两帮人马立刻混战在了一起。
李凤在金羽卫的掩护下,渐渐后退。待到退出战团,他立刻从广场西面,飘身朝向大殿掠了过去。
高台上孤零零一座院子,这时清辉匝地,夜色沉沉,并无人声。
他明明看到李幸方才来了此处,如何踪迹不见?
只有找到了李幸,才能拿到他想要的一切。
如果说五十名金羽卫可以不要,那么凌虚术绝对不能放弃!有了凌虚术,他李凤才能打动太上皇,才能换取他要的筹码。
前面好似有一抹淡淡的白色影子,他心中一喜,立时追了上去。
那影子忽快忽慢,穿过小院,穿过了后花园,不急不徐,但他就是不能完全靠近。
他忽然觉得一丝诡异,那白色身影却回头望了他道:“你不是想要凌虚术?”
他想也不想,立刻跟了上去。前面浓雾渐起,山路越发崎岖。
过了转角,白影忽然不见。
他想也没想,立刻朝前举步。
突然有人扯住了他肩膀,淡淡道:“前行一步,再难回头!”
回头一看,正是乐暖。
他突然如中魔障,觉得此刻的乐暖阴阳怪气,无比惹人讨厌。他挺剑回刺,道:“我要凌虚术!”
乐暖松开手后,他飞身向前,堕入了无边夜雾里。
乐暖轻轻叹了口气:“阿幸。”
那白色身影若隐若现,飘到了他的身旁。犹若透明的手抬起,似乎要抚摸他的脸,却又认命地放下了。
“阿暖,你走吧。”声音低沉得犹如一声叹息,像是落花无奈地随水飘零。
“你为何总是不肯见我?”乐暖低低问道。
“我答应了师尊,潜心修行道术,自是不能再见你。”难道你不知道,许多年前,我已经随着死去的心一起死去?如今只剩下这一抹游魂?
“跟我走,好不好?”乐暖急切地道,“这里一点都不好玩,凌虚术也不好玩。我带你去看更好玩的,吃更好吃的,好不好?”
“修习凌虚术之后,我已经舍弃自己的肉身。你走吧,走吧…”声音飘渺,月光下的身影逐渐变得黯淡了起来,逐渐消失。
生平第一次,乐暖狂乱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但眼前一切,都成虚空。他终于忍不住,伏在旁边的一块大石上,低低呜咽了起来。
一个人在不远处静静立着,似乎痴在了那里。她著一件单薄的衫子,似乎禁不起这夜中寒露,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两声,声音凄切,扰乱的夜的宁静。
乐暖终于起了身,看到了后面的人。
“你怎么来了?”
楚青青没有说话,缓缓走到前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凭藉这双手传递的温暖和坚定,乐暖慢慢从绝望中得到了喘息的希望。
因此他急切地想要更多,他抱紧了楚青青,幻想着更多的温暖。
正在这时他看到山下走来的两个人,余寒和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我的哥哥,真地在这里面?”
“是的,只有舍弃一切,方能踏入这凌虚幻境,修习凌虚术。”
“那他还会不会回来?”
“他会有更好的人生。”
“你会不会再跑?”
余寒苦笑了一声:“姑娘这副精致的银链子在我脚上,钥匙可是在您手上。”
完颜龙得意地,“对,钥匙我贴身放着,看你这回如何妙手空空。”
等到乐暖走上前来,天色已然沉沉欲曙。
“她还活着,对吗?”乐暖问余寒道。
余寒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是的,她们永远活着,不管是这样活着,”他指了指自己,“还是那样活着。”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茫茫雾气。
“拖古浑和金羽卫的战况如何?”乐暖似乎完全恢复,沉声问道。
“两败俱伤,”余寒道,“这次拖古浑被人亮了底牌,恐怕以后的日子,再难在漠北呼风唤雨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乐暖道,“他为何去杀林紫海?”
“利益,”余寒道,“人在江湖,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所幸我还有你。”乐暖诚挚道。
余寒做出一个恶寒的表情,远远逃了开去。脚链发出悦耳的声响,完颜龙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追了上去。
几人下得几千重的台阶,方才从这九仞高台落到了平地。沿路晨光熹微,只见山前一片小小的盆地,种满了果树,郁郁葱葱,一树一树,结满了或红或绿的圆圆果子。
“这就是荔枝?”楚青青讶然道。
“是的,”乐暖道,“听说很是不错。”说着,摘了一两只,递到了青青手上。
荔枝剥去硬壳,剖开后洁白柔软,入口味甘,回味竟然有淡淡的苦涩。楚青青吃了一颗道,“这真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水果。”
“嗯?”
“看起来外表虽然不诱人,剖开后却味道甜美,甜美之后还有一丝淡淡的苦味,”楚青青细细品味道,“如果我当时稍微犹豫一下,是否就永远吃不到了?”说完,楚青青踮起了脚,将乐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此刻,朝霞初升,远处江心白帆数点,近处小岛阳光明媚,令人不知人间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