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过来,挽了小杏的手,一起坐在帘后的绣榻上。
“我已经找了你许多年。”她细细打量了小杏的眉眼,“果然还是你和父亲更像一些。”
“你的父亲并不是张思贤,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二十年前的临安,临近年关,已经下了三场大雪。而腊月二十九的那场大雪,从午夜时分开始,一直簌簌地下,没有个停歇。
清静痷,狮峰山,去杭州城五十里。
李素早上推开了门,发现庭院里的积雪已经高出了门楣。她呵了呵手。远处走来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一身蓑衣都被雪染成了白色。腊梅幽香浸入鼻端,墙角的梅花想必已经开了吧?
然后他看到了廊下等待的一张俏脸。一张巴掌小脸冻得红彤彤地,但眸子里的光彩令人无法逼视。
他朝她摇了摇头,然后看到她的脸迅速灰了下去。
“阿妍,你放心,横竖今晚我们――”他停了停,问道:“阿素呢?”
阿妍慢吞吞跟着他进了屋子,厅堂里坐着一个少女,正在缓缓地擦拭着一柄长剑。这剑看起来十分普通,剑身暗沉沉地,两侧还有不少豁口。似乎没有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她全神贯注地擦拭着这把剑。
“阿素。”
“你回来了?什么时间?”她没有抬头,淡淡道。
“这两天。”
“好,我们晚些就走。”这少女举剑,眯眼看了一会儿,拿起剑鞘,刷地放回了剑鞘。她站起了身,一身短衣,是要出门的模样。
“阿素,你乖乖地陪着阿妍她们,这次行动你不能参加。我不准。”
“阿幸已经随着张叔叔走了,阿妍自然会照顾自己。”名为阿素的少女白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内室。她披上外衣,出了门。
少年急急追了出去。
两匹白马奔驰在大雪纷飞的白天。他们将马匹停放在了蓝府的偏院里。若有人说:“白衣卿相玉堂马,舍却蓝家更无俦。”一定不会有人反对。
十年前,他们从一个成衣铺面起家,到现在,大江南北,四处都有蓝家的“隆祥”宝号。他们既做实业,也作钱庄。
他们的主人,蓝成青大人,暴毙于一月前。他死在自家卧室内,用自己的冰蓝丝一匹,悬吊在横梁上。许多人都说不可能是自杀。只有极少人这和大内暗卫脱不了关系。
蓝家甚至没有报案。人悄悄地埋掉,连丧事都没有发。他们一直是岳家军的支持者。国泰才能民安。做生意的人从来都深谙这个大道理。
是以当两人从后面侧门进入时,就得到了细致精心的款待。他们享用了最好的晚餐,鲍鱼参肚,精致细点。但从两个人皱着的眉毛来看,却好像吃了最差劲的小馆做出的劣质食物。
入夜雪仍未停,他们换上了白色的衣服,李俨仍然道:“阿素,这次你真的地不必去。”
“我只不过去看看他而已。”
更声迢递,大雪越织越密。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穿檐过院的地,朝大理寺而去。
中间过去一重院落,正在隆庆坊之内,大门紧密,灯影俱无,只被大雪改作了白色。
阿素在第三进的院子里停住,飘身入院,掀开东面第三间房舍的窗户飘身而入,堪堪几日未住人,临窗的桌案上已经有了落灰。
一样的缭绫帐子,一样的紫檀桌椅,它的主人已经身陷囹圄。人生际遇的复杂,常常令人难以琢磨,但阿素总想做点什么,哪怕有点点作用。
她出去时,李俨在院中等她。两人纵身出院,疾步掠过隆庆坊,经清河坊,到城南的大理寺。
雪织的很密,他们伏在大理寺的正堂上,身体感觉的是令人战栗的寒冷,心里却是惊人的热。因为他们听到了岳大人的声音。
“岳某起于微末,蒙宗老将军赏识,十数年出生入死,只为驱除金狗,复我河山?我何罪之有?但求官家一见!”
“岳大人,这御赐之物,领与不领,这全在你。请在这供状上画了画押,莫让下官们难办。”
半天没有声音。殿顶的两个人再也忍不住,悄悄地揭开了一片瓦。
他们追随的人正伏案写好了供状,将一只狼毫掷于地下。那身着红袍的官员疾步取过了供状,轻轻地吹干了墨迹,看了一眼,脸色马上变了:“岳大人,你如此书写,教下官如何上禀?”
“大丈夫死则死耳,但恨不战死疆场,反落于宵小之手!”他再不犹豫,走到那侯在一旁,捧着托盘的小太监一旁,拿过了银壶,眼见得那红袍官员面露异色,又是慌张,又是欢喜。
李俨紧急间一只小箭射了出去,将那酒壶打落了下来。若是寻常,他断断无法得手,但当此生死存亡之际,他用上了十分的力道,而岳飞也处于迷惘和愤怒中,失掉了戒备。那酒壶掉到地上,美酒顺着壶嘴倾洒在青石地砖上,迅疾地冒起了一股白烟。
岳飞盯着那地面,半晌不发一言,他忽然叫道:“李俨,下来!”
两个人飘身落地,进入了大堂,跪在了地上。
“岳大人,请和我们一起走!”
“你们快走,不知我那不肖儿子,这会儿到了何处?”
他忽然手上不知何时,握住那枚小箭,朝左胸重重插入,就此气绝。
那红袍官员似是松了一口气,又愣愣地望着两个人。李素转身将拔剑架在那人脖颈之上。
“带我们去见岳云。”
那人看了看脖颈上的刀,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小太监。
那太监忽道:“带他去,有咱家担着。”
南门第二日悬挂了头颅,京中传遍岳飞父子伏法的消息。大雪连日不止,将悬挂的头颅埋入了雪里。
“那姐姐是?岳云呢?”
“我自然是李素,世间早已没有岳云这个人。你难道不懂么?”
“你找我的目的?”
“我是你姐姐,找你已经很多年。不过我原先一直在行院里,哪知有如今泼天的富贵?”她骄傲地笼了一下右腕的碧玉钏子,又道:“你如今长这么大了,娘如果见了,想来也是欢喜得紧了。”
一个宫女远远地报过来:“官家下朝了。”
她缓缓站了起来,道:“我正有要紧事情嘱咐你,你且在这里等我一等。”
谁知一等,两人等到了入夜时分。前院远远笙歌闹,后院寂寂入梦悄。
“臭丫头,莫再睡了。我们出宫。”她被蓝骞人给唤醒,懵懂着睡眼,颇有不知此身何身之慨。
小杏被安置在蓝府的东北角的小院里。约定两日后启程。启程去哪里,没有人告诉她。
睡梦里是刀光火影,柳村上空的火焰,灰色的烟云舔牴深红的火焰,在她的梦里经久不散。从后面追杀过来的人马,汹涌而至,但她偏偏迈不动步子。
有人在后面叫道:“卫公子,卫公子!”这声音娇柔婉转,即使是最铁石心肠的人,都难免回头。
“住手!”
她忽然醒来,院落里灯火透过碧纱窗照在她脸上,她揉了揉眼。
“千冰,听话。”这是蓝骞人的声音。
“表哥,你真地不能让盈盈回到我身边?”
“柳盈盈早就死了。她跟了男人私奔,又被金人掳走,她早死了。你一定是伤心得傻了。”蓝骞人的声音流露出安慰,“而你眼前的这个女子,是万花楼的名妓玉扇儿。”
“那我就要玉扇儿。她是柳盈盈也好,玉扇儿也好。我就要她!”声音里一抹急切和坚持。
“你一定是醉了,不是吗?我带你去休息。一场好觉过后,明天就是个好天气呢。”这声音温柔而充满诱惑力。小杏忍不住从床上起身,悄悄地蹲伏在碧纱窗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