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越来越是难走,树木也逐渐浓密起来,开始还有些地方能见阳光,到了最后竟置身林海,连走几个时辰都出不去,四野皆是荆棘长藤,纠结缠绕着挂在树间,高可及胸,仿佛千万年来从未有人涉足。
王猎户艰难地行了两日,途中掬泉为饮,采果为食,偶尔也捕些野兔山鸡烤来吃,幸好没再像第一日那样遇上怪物。但山中的豺狼大雕,还是没少招惹他,两日下来,羽箭已去了十之八九。
然而这一切都不足为虑,惟有那千年老参未曾寻得,始终令他焦心。计算下来,往返时日已所剩不多,再过得两三日,如若还是找寻不到,那全村人便真的没救了。
这日晌午时分,他又到得一处山顶。与别处有些不同,这里景致颇为幽静,树木也不太密。地面上瑶草琪花,争奇斗艳,数不胜数,清风吹来之时,花香袭人,馥郁芬芳。耳中又闻得阵阵鸟鸣,也听不出是什么鸟儿,但觉清脆悦耳,恍若天籁,置身其中,顿觉心旷神怡。
如此美妙的境地,想来也会有奇珍异宝在此生长。王猎户到了之后,随即拨草翻石,细细地搜寻起来。过了半日,那山参仍旧没能寻得,到是摘了不少的鲜嫩果子,而满地花草也在寻参之时被他毁去,花落枝残,一片狼藉。
王猎户顾不得这么多,只拼了命的找参,直到傍晚才停下来。心中悲怆不已,失望之余找了块平台坐下休息,只盼着其他山峰上能够有参。极目远眺,只见天边云蒸霞蔚,嫣红似火,茫茫青山被染得格外娇艳,而不远处的山峰下却有许多彩雾,缭绕袅娜,绮丽更胜云霞。
他知那彩雾便是山中瘴气,常人莫能抵挡,一经吸入体内,不消片刻,立即毒气攻心,肠穿肚烂而亡。是以不可再行前往。只是不找到山参,家人性命何以为保?当下打定主意,宁可铤而走险,也要试上一试。
他进山时穿的一身衫裤,这连日来被荆藤割得面目全非,早就一条条挂在了身上。此刻既决定放手一搏,只将那破衣烂衫脱了个干净,精赤着上身便自下山。
走到半山腰时,夕阳已收尽最后一道霞光,只在西边留了一张酡红的脸来,山间也显得有些晦暗。两旁墨绿色的藤叶下面,不时有归巢的小兽从他腿边穿梭,却都是从未见过的。有些看起来万分可爱,毛茸茸的,见人不惧,而相貌丑陋者亦不在少数。
他见到这些奇形怪状的小兽,好奇心起,忧虑也稍稍减少些。就在且行且观之际,忽见左首石壁上长有一株矮草,周围是些青苔,因此显得格外醒目。
他不禁一怔,小心翼翼的攀了过去,待爬过几个石台,已能看清那矮草的形状,但见它叶呈锯形,花有三色,两朵并蒂而生。竟是一株千年以上的山参!不由得大喜若狂,心中砰砰乱跳,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将它挖了。
要知山参首乌之类,凡长到百年就能打苞,五百年才能开花一朵,到了千年便开两朵,以次类推。山中采参客都用此法判断参龄,皆因山参首乌长到千年以上,长久吸收天地灵气,已自有了灵性,一旦采挖不当,惊动了它,便会截断株草趁机遁去,只等寻到安全之处才另行生长,不过那又得是千百年后的事了。(编者按:人参的判别方法纯属个人杜撰。家中藏书甚微,兼之才学粗浅,无文献可考,望有考据癖者能够海涵。)
王猎户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大气也不敢喘,仿佛生怕被它听见似的。只是那山参生长之处甚为险峻,他这般蹑手蹑足攀了一柱香功夫,终于到它跟前。抽出断刀,慢慢插进了土里,在参草四周画了一圈,以防它逃逸。他咽了口唾沫,刚要伸手去拔,参草的枝叶陡然动了动,王猎户惊慌失措,知它已察觉了,准备逃往别处。
于是撒开攀石的左手,十指同时探出,将那参草逮了个严严实实。就要往上薅,忽然脚下一滑,却是身体失了重。待他想到之时,人已骨碌碌地滚了下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浑身剧痛。砰的一声响,眼前一黑,就此晕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清醒过来,刚一恢复知觉,就感到头痛欲裂。缓缓睁开双眼,只见日踞东方,树影疏斜,却已是清晨了。发觉身子横在一棵老槐树底下,显是下滚时被它挡住,才得以保住了半条性命。
他庆幸之余,恍然想起了那千年山参,收回手臂一瞧,只见参草上沾着几滴露珠,花朵已然枯萎,而底下却光秃秃的,空无一物。心中登时凉了半截,想要起身再上山去,可是只稍一动弹,腿上便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终究未能如愿,遂挣扎着撩起头来,见裤管撕裂,一条腿骨翻露在外头,已经断了。身上被山石硌得体无完肤,随处可见伤痕血迹。
这真是飞来横祸,眼见就能挖到山参,回去救活全村老小的性命。哪料到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之后终是功败垂成,而且还将丧命于此,连家人最后一面也无法相见。患得患失之下,他不禁仰天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锐啸,声若奔雷,响彻云霄。王猎户止住哭声,伸手抹了抹泪,凝神看去,只见蓝天尽头,白云之巅飞出一道青光。一名白衣男子昂立在那青光上头,迎着朝阳,衣袂飘飘,闪电般往山外方向疾飞。
王猎户一见这等情形,已知遇上了修道的高人,连忙大声呼救。那人听到底下有人喊话,登时放慢速度,只瞥了一眼,立即飞纵下来。
待要接近地面之时,那人袖袍一振,从青光上掠了起来。身子斜飞向槐树的顶端,足尖在枝叶上点了点,带着一阵微风,悠悠地落在了地面。却见他单手负背,握着一柄青色宝剑。
王猎户虽知修道者皆能飞天遁地,降妖伏魔,一身本领更是百般神奇,有鬼神不测之威,但那些都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从未亲眼见过,如今目睹了这类奇士,身手又如此潇洒,只惊得目瞪口呆,连身上的伤痛也暂时忘却了。
那白衣男子不过二十来岁年纪,长相颇为不俗,剑眉星目,唇红鼻挺,看人时眼神恬静淡然,仿佛总带着笑意。穿的白衫虽有些敝旧,却是一尘不染,大有得道高人的风骨。他见王猎户躺在地上,满身血污,微微一怔,问道:“你怎么了?为何一个人待在这里?”
王猎户翕了翕嘴唇,倒吸一口气,强笑道:“我从山上摔了下来,骨头断了,还望高人能救我。”说完撑着手臂想要坐起。
那人一个箭步上来,伸手拦住了他,急道:“你伤得不轻,躺着便是了,我既然遇到了你,当然不会置之不理。”说话间手掌一翻,在他口中捺了一颗药丸,又看向那条断腿,道:“这颗药可帮你暂时止痛,但你腿骨断了有些时辰,若要重新接起,还待花上一番功夫才行。”
王猎户一服下那粒药丸,眉头登时舒展开来,脸上也有了血色,显然是药丸起到了效用,忙挣扎着坐了起来,垂手道:“高人大义搭救于我,给了我村一百二十六口人一线生机,实乃功德无量。敢问高人名号,他日若能再见,也好报答救命大恩。”
那人微笑着摇了摇头,蹲下身来,替他对好腿骨,这才道:“我姓郑名云洲,跟随师父与众师兄弟,在这九霄山修炼,粗通些道门法术而已,可算不上什么高人。我等向来不与外界联系,只是今日要去羸岩城办些油盐,没想到在此被你遇上了,也可谓之有缘。既是天意巧合,还谈报恩做什么?”复又环顾四周,脸有诧异之色,问道:“这九霄山到处都是毒虫猛兽,凶险万分,你一个人为何到这里来,岂不知一旦吸入瘴气,必死无疑。”
王猎户听他问及此事,登时想到山参已失,家中老小生存无望,神色间立显黯然,半晌才道:“恩公有所不知,我这番前来,实在是情非得以,只因全村老小一百二十六条人命都系于我身上,如若不能寻到那千年山参,村里谁也活不了命。”言毕长叹了一声,唏嘘不已。
郑云洲不解,问道:“你要千年山参做什么?这山中虽是有的,但那物生具灵性,着实不易得到。”
王猎户拿起那株参草,朝他示了示,苦笑道:“恩公所言极是,我虽侥幸找到了它,却失手让它逃了去,还因此从山上摔下,变得如今这般田地,想是灵物自有神灵庇护,非常人可得之。由此看来,全村人是彻底完了,完了……”怔怔地望着苍天,神色无比凄凉。
郑云洲大惑不解,问道:“你找不找得到山参,跟全村人性命又有何干系?”顿了顿又道:“你若愿意,便跟我说说,兴许我能略尽绵薄之力,也未可知。”
王猎户闻言浑身一震,脸现喜色,喃喃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怎么没想到,恩公既然会飞,要是带着我找那山参,岂不是事半功倍?”当下抱住树干,一咬牙,勉力站了起来,拉着他手,凄然道:“恩公,求您一定要帮我,否则我村上下便无人生还了。”
郑云洲连忙让他坐下,说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也好让我想了办法帮你,若不说原由,让我从何处着手?”王猎户一怔,恍然道:“我一时心急,说话颠三倒四,让恩公见笑了。”
郑云洲摇了摇手,道:“你别总叫我恩公、高人的,我听了不大习惯,还是直呼姓名的好。”王猎户又是一怔,却是没想到这修真高人还这般随和,可终不敢直呼姓名,只以郑大侠三字相称。
当下将村人何以染上瘟疫,郎中如何救治并让他寻参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郑云洲听后不禁皱了皱眉,说道:“想来那具腐尸定是误入山中之人,沾染瘴气而死,因而会携了瘟疫之毒,如此说来到还真要那山参做药引了。”
王猎户道:“是极,那郎中便是这么说的,这里还张方子,我字识的不多,也看不大懂,烦劳郑大侠帮我看看,可有错漏之处。”说完从裤腰里掏出方子,递了过去。
郑云洲摇了摇头,并不去接,笑道:“针石药理一学,我也不甚懂得,只有我二师兄深谙此道,或许他能指正什么错漏之处。但我想那郎中既然救了你性命,万不会糊弄于你的。”王猎户闻言,满脸皆是羞愧之色,低声道:“是,是,是我多心了。”
郑云洲微微笑了笑,一个纵跃,飞到了树顶上,游目四顾,说道:“王大叔,你要我帮你寻那山参,眼下还真不好办,要知前面已是那毒瘴之地了,惟有服了解毒丹才能入内。”说完又掠了下来,续道:“不巧的是我今日出来匆忙,未曾带得一颗半颗,如何敢带你进那瘴区?唉,这可怎生是好!”
王猎户大失所望,只连连道:“郑大侠,还请想些办法,如能救了村人性命,王猎户愿三生为马,以报活命之恩。”郑云洲忙说不用,却扭头看着南方群山,面有犹豫之色,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他这般默不做声,王猎户当然也不敢多问。
待过了半晌,郑云洲道:“不如这样,你先随我回去,待我找了二师兄问问,可有什么丹药治疗瘟疫,若是没有,那我再与你一同去找参,这样可好?”王猎户喜出望外,忙道:“好,好!如此叨扰你们修炼,真是过意不去。”
郑云洲笑了笑,转身看向东方,只见日正高攀,碧空如洗,几朵白云浮在天际,端的是个艳阳好天。郑云洲见了,满是怅然之色,低叹道:“真是可惜了。”话声虽小,但王猎户还是听到了耳中,侧着头小声问道:“郑大侠,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郑云洲脸色忽然红了,忸怩道:“没……没什么,我们这便起程吧。”说完右手一挥,吟的一声轻响,那柄青色宝剑已自定在了空中,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华。王猎户看了看自己的断腿,欲言又止,见郑云洲已自跃上了宝剑,忙道:“郑大侠,我……我这腿……”
郑云洲一怔,神色大窘,急忙跳了下来。手掌往旁一切,啪啪两声,从槐树上劈下两根树干,以指作刀,又将细枝嫩叶削了去,安在王猎户腿骨两侧。随即撕了片衣襟缠了几箍,说道:“先将就些,待我们回了去,找二师兄帮你矫正好,再上些药便没事了。”
他这一手干净利落,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那王猎户还没反应过来,腿骨已被他包扎好了,丝毫没碰到伤口。惊讶之余,也越发佩服这些修道的高人了。
这时郑云洲又飞上宝剑,双足移到了尖剑,回头看着王猎户,笑道:“王大叔,你且莫怕,这青虹宝剑看似瘦小,实则能受千斤之力,便是十几二十几人它也能负得起。”
王猎户仔细打量了那宝剑,陪笑道:“那是,那是,你们仙家法宝威力无穷,我们虽是乡野村民,但还是有些见识的。”说这话时,心中仍将信将疑。
正胡思乱想之际,身子忽然一轻,竟不由自主的飘了起来,冉冉升向空中的宝剑。王猎户面如死灰,嘴唇微微发抖,生怕自己就这么摔了下去。忙闭了眼睛,片刻之后,只觉得股下一凉,人已四平八稳的跨坐在了剑柄上。
郑云洲回转头来,微微一笑,道:“坐稳了!”手指往上一引,青虹剑华光大作,斜斜飞起,咻的一声,风驰电掣,直破苍穹。
王猎户坐在剑上,有如腾云驾雾,只觉得去势甚疾,耳盼生风,仿佛要被气流扯落一般,吓得死命抓住剑柄不放,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上了。便在这时,宝剑刺破了云层,速度也有所减慢,开始平飞,怡然自得地在蓝天白云之间穿梭。
天际莽莽沧沧,浮云若雪,阳光明媚,一望无尽的只有湛蓝与皓白。偶有几片薄云随风划过,却都如秋水般柔情无限,在发际、唇间、耳畔缓缓流淌,带着一丝凉意,仿佛少女爱抚,缠绵悱恻,又若即若离,令人为之癫狂。
而地面那些山峰,平日里连绵不绝,高不可攀,此刻尽皆踏于脚下,只剩尖尖一角,苍翠一片,有些根本都看不清楚,朦朦胧胧,完全没了那巍峨的气势。一上一下,悬殊竟如此巨大,真可谓天差地别,判若云泥。
王猎户一脸惊讶,目不转睛地看着,恍惚若梦,只当自己成了神仙,在九天之上遨游,睥睨世间芸芸众生;又如鸿鹄翱翔天际,纵览千山万水,顿起意气风发之感。
空中云朵大小不同,远近不一,因而姿态也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但见阳光照及处,都泛着七彩霓光,绚丽无匹,一堆堆敛于蓝天尽头,仿佛一座彩色宫殿,随着清风袅袅浮动,景象蔚为壮观。
王猎户虽是住在山脚,整日与山石鸟兽为伴,新奇事物算是见过不少的,但哪想到过世上竟有这等美景?一时间只看得目眩神迷,痴痴呆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郑云洲道:“王大叔,下面便是我们修炼所在了。”
王猎户从美梦中惊醒,听这声音飘渺悠轻,仿佛来自远方。心中微微觉得奇怪,不由得往前看去,登时大吃一惊,此时哪还有半个人影?再细细一看,原来郑云洲早已飞离宝剑,到了云层下方。只见他一身衣衫随风飞舞,仿佛与白云融在了一起,竟有几分出尘之意。青虹剑一直紧跟其后,呼啸疾驰,撕云裂雾,盘旋着飞落,丝毫觉察不到有下坠之势,让人倍感安心。
王猎户张了张嘴,想要应他,灌了一口的风,没能发出半点声响,只得一阵苦笑作罢。便在这时,地面景物逐渐清晰起来。
但见下方是座山谷,有六座险峰环绕着,飞猿难攀,山谷东侧挂着一道瀑布,临空倾泻,气势恢弘,奔腾直下成碧波深潭,美伦美奂,潭水沿溪纵横谷间,生生不息。
待更近一些,见山谷正中有一片广场,呈四方之形,皆由白色条石铺砌而成。上面有名弟子,正执着笤帚清扫地面。在那广场后不远处,有一座矮坡,耸峙着几座殿宇,日头初升,霞光万道,殿宇在山谷中熠熠生辉。此时正值暮春时节,谷中遍地花草,遥遥望去,但见绿树成荫,花团锦簇,一切美景尽收眼底。
想不到九霄山山险水恶,毒虫猛兽无数,竟会有这样一处幽静之所,却是王猎户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