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空中缓飞一阵,降到了广场外沿。王猎户由郑云洲搀着,只身坐了下来。广场上石板平滑如镜,不染微尘,八只铜制大鼎安放其间,呈九宫之位排列,鼎中烟雾袅袅,在地面漂浮不定,以至难以窥鼎之全貌。几缕朝阳覆在地面,四下里山幽草碧,云淡风清,俨然是处人间仙境。
那名负责打扫的弟子见了他们,立即迎了过来,向郑云洲微施一礼,道:“五师兄,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侧身看了看王猎户,奇道:“咦,这位是……”
王猎户见他穿着虽然朴素,但眉宇间比常人多了几分英气,只当也是位得道高人,忙道:“我是山外的一名猎户,入山采参时不幸坠下山谷,幸逢恩公路过,将我救了回来。叨扰列位清修,还请勿怪。”说着向他抱了抱拳。
那弟子连忙回了礼,笑道:“这可不敢。”
郑云洲道:“大叔不必多礼,我们一行人虽远离尘嚣,但亦是凡人,终少不了与世人接触。你今日来到谷中,也是机缘巧合。”说完,看着那名扫地的弟子,说道:“清虚,你快去多叫上几人,搬条藤椅过来,这位王大叔有伤在身,行动不便,我们先将他抬回内室,再请二师兄来帮他疗伤。”
那清虚本是谷中的普通弟子,平日里无需参与修炼,只做些日常杂务而已。此刻听了这番话,点头一应,连忙带着笤帚噔噔噔,往大殿方向跑了去。郑云洲转过头来,见王猎户一脸惶急,问道:“王大叔可有什么不适?是不是腿上又疼了?”
王猎户连忙摇手,道:“郑大侠的仙丹功效奇特,我腿上的疼痛到是一点也未觉得。只是为了我的事,让诸位一番劳碌,叫我心中怎敢安定?有劳郑大侠搀我一把,咱们这便走了去,也省得惊扰众位高人。”说着,便要从台阶上站起。
郑云洲轻轻按着他肩膀,笑道:“这到无妨。我们谷中并没多少人口,除师父与我们师兄弟六人之外,其余皆是些扫地烹茶的普通弟子。这清虚虽不懂什么道法修行,到也安分守己,明白些事理,想来不会去惊动其余师兄弟的。”
王猎户听了这话,心中稍安,点头道:“那样就好,那样就好。”说完这话,低头不语,似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问道:“不知郑大侠可否替我引见尊师么?我虽不想打扰诸位清修,但既已来到仙居,还是要拜会他老人家的,否则忒也无礼了。”
郑云洲摇了摇头,微笑道:“家师云崖真人,这十数年来一直足不出谷,潜心悟道修行,不过问谷中诸多俗务,亦向来不见外客。半月之前,家师进关修炼去了,只怕要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出来,这期间,即便是我等师兄弟也难以见上一面。大叔的这番好意,我只能代家师谢过了。”
王猎户神色间颇显憾色,想了想,释然道:“虽说我未能一睹云崖真人的仙姿,心中有些遗憾。但能有幸来此胜地,又见到了郑大侠这样神仙一流的人物,已算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了。”郑云洲笑道:“大叔言重了。”
王猎户大难不死,又得以奇遇,只将那寻参之事暂时给忘了,一心沉醉在了这人间仙境之中,复又问道:“郑大侠与尊师在此修炼,是不是……想日后得道成仙么?”
他问这话就是一时好奇心起,本没有别的意图,但一说出口还是有些尴尬,毕竟如此做法像是在窥人隐秘一般,只当郑云洲不会回答他了。
哪知郑云洲只微微一怔,到也直言不讳,笑道:“修仙之术到确实有的。然而我们在此修真炼道,只为图个清静闲适,自由超脱罢了,并未想过哪天会得成大道,飞升仙界。恩师时常告诫我们,人活于世,若有诸多欲念,便是自固牢笼,徒伤心神,纵使万载不灭,也无欢乐可言了。仙人虽得到了长生不老,但却失了情与义,更不知人间的疾苦辛酸,生离死别,冰冷地高居九天之上,浑浑以度万年。这样的神仙,我看不做也罢!”
王猎户听他说了这些话,稍稍点了点头,以示赞同。他终是乡野村民,未曾读过道藏佛经,对生死一说不会放得太开,只觉得长生与得道成仙虽有羁绊,但总强过世间凡人百倍,因此神情也只是淡淡的,并不去附和。
郑云洲见了他的表情,已猜出个十之八九,却只微微笑了笑。这时,那个叫清虚的弟子去而复返,带了另外三名年轻弟子来。四人提着两条长竿,抬了一张竹条躺椅,放到了王猎户身旁,将长竿一左一右插进了椅隙。清虚上前作了一礼,道:“王大叔,请坐上来,我们这便抬了你回去。”
王猎户一怔,连说不用如此,执意要自己行走。那四名弟子登时束手无策,一齐看向郑云洲,只待他想了办法解决。郑云洲淡淡一笑,也劝说了几句。王猎户不忍拂了他们的好意,勉勉强强坐了上去,口中仍不住地致歉,全没了山中猎人平日里的粗犷豪迈,反到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般。
当下四名弟子抬了王猎户,跟随着郑云洲,往大殿方向行去。一路行来,碰到了不少负责清扫的弟子,但见他们相貌都很俊朗,透着一股和气。他们见了郑云洲一行人,纷纷上来行礼,只是见到王猎户时,神色间总有些许惊诧,显是久未见过生人。郑云洲不作解释,只朝着他们微微颔首,已示知晓,又领着四名弟子前行。
这时他们已穿过广场,上了那殿宇所在的矮坡,沿着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台阶,拾级而上。小坡虽不甚高,台阶却有些陡峭。好在那四名弟子身手矫健,抬着一人一椅如履平地,走得虎虎生风,连跨几十级台阶,额不见汗,气不乱喘,竟似探囊取物一般容易。王猎户由他们抬着,虽免去了走路之苦,却如坐针毡,浑身不是滋味,一双手脚都不知往那放才好。
不一会,六人走完台阶,到达石坡之上。老远便望见前方立着两棵老松,形态古拙,生机盎然。左首一棵最为茁壮,探着几根遒劲的枝干,低低地按在正中大殿的门额之上,将牌匾遮去了大半,只依稀见到一个描金的‘三’字,想来应该是三清殿了。
旁边两座殿宇呈东西方位,侧立于三清殿两旁。规模稍次主殿,因是两两对望,王猎户一行恰在正中,尚看不见牌匾,也不知它们是何名称。待快到三清殿时才自看清,东为忘俗堂,西为思过堂。
忘俗堂内宽敞明亮,两旁各开了三扇小窗。几缕阳光从东首的窗中洒了进来,温暖了靠窗的几个青布蒲团。正中墙上挂了一张草书的‘道’字,体形虽不甚大,但龙蛇之感跃然纸面,仿佛包含着一股霸气,又似隐有阴柔,令人无法捉摸其意境。靠门之处,摆了张梨木大椅,造型简朴,雕工粗劣,也不知是不是云崖真人的座位。此时正有一名弟子蹲在地上,捏着一块面巾,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四条椅腿。
相比之下,西首的思过堂却没这般光景。木门紧闭,铜环锈迹斑斑,仅有的一扇窗户又小又窄,更进不去一丝光线。想来也是门人弟子犯了错,用来静思己过之处。只不知这些神仙般的人物,也会犯错么?
王猎户这般想着,陡然间嗅到一股檀香气味,扭过头来,见已到了三清殿门前。那四名弟子脚步飞快,抬着躺椅从檐下往东行走,王猎户也只看了个一鳞半爪。但见里面烛火煌煌,烟云缭绕,供着道德、元始、灵宝三天尊。三天尊高有丈余,个个宝相庄严,凛凛生威,使人观之心生敬畏,不敢逼视。
他还待细看内中有无人时,躺椅已抬到了殿侧。这面藤萝掩映,树蔓新条,惟有一道长廊贯穿其间,通往北面。长廊两旁栽着各色花草,吐蕊含香,姹紫嫣红,只将一张张娇嫩的脸蛋迎着众人。郑云洲在前面引着路,边走边道:“王大叔,后面便是我们的卧房所在了。”
王猎户顺势望去,见满目苍翠,皆是古柏苍松,青草鲜花,也没见什么房屋住所——想来还在林子深处,忙道:“郑大侠,还有些路程的吧,要不,先在这边歇歇脚。我这么五大三粗的,又笨又残,到让四位小哥受累了。”
郑云洲回过头来,看了看清虚几人,又朝着王猎户笑道:“他们几个健壮的很,平日里劈柴挑水,洗衣作饭也没少锻炼。如今走这点路还会累着他们?”说话间,又行出了好一段路。
那清虚四人坦然而笑,不紧不慢地跟着。其中左前首的一名弟子道:“不怕大叔笑话,我以前本是个流浪乞儿。整日沦落在街头巷角,靠讨饭乞钱为生,经常受强人欺侮,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什么苦都是吃过的。今日抬抬这椅子,花的气力也有限的很,根本算不了什么。”
王猎户点了点头,问道:“那小哥是如何到得这里的?想是自己寻来的吧。”
那弟子摇摇头,笑道:“我哪有这等本事,这等机缘?那是在十数年前,云崖真人云游四海,在市镇中见了我。他老人家悲天悯人,念我身世凄苦,又尚在年幼,遂将我带到谷***我衣食,让我住在了这人间仙境。每日里只消做些活计便行了,而不用再为那饥寒交迫的日子发愁。”
王猎户神色肃穆,叹道:“他老人家真是慈悲心肠!”他虽未见过云崖真人,但听了这名弟子的述说,登起肃然之心。又向清虚几人瞧了瞧,见他们俱是一脸的满足神色,个个长身玉立,丰神俊美。云崖真人慧眼识才,对待门人子弟,态度如何可见一斑了。
长廊曲折萦回,仿佛遥无尽头,六人走了半晌还没出去。王猎户看了一会两旁的花草,又扭过头看向身后的清虚,问道:“小哥,你也是云崖真人接回来的么?”清虚想了想,笑道:“这谷中除了蔡大师兄一人外,其余弟子皆是真人在外边接引进来的。”
王猎户问道:“那你们可曾出去过?”清虚一脸迷惑,道:“这里如此的好,出去做什么?我们都无父无母,谷中便是我们的家园。”顿了顿又道:“何况出谷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就像小师兄……”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与旁边那弟子相视而笑,表情有些古怪。
王猎户虽没听明白,但也不好追问,只喃喃的道:“那到也是,山峰这般的高,需得攀上个好几日才行呢!”
说话间,六人终于出了回廊,踏上一条卵石铺成的小径。此时两旁多了几株修竹,衍生于松柏之中,相衬而下显得青翠欲滴,赏心悦目。沿着小径穿梭前行,约莫半盏茶工夫,就见一条清溪映入眼帘。有如一衣带水,蜿蜒迤俪,在小径一旁缓缓流淌,也不知最终淌向何处。
他们踩着地上的松针竹叶,沿着潺潺溪水,逆流而上。只消片刻,就见松竹繁茂之处,建有五、六间小屋,大小一致,俱是白墙灰瓦,临竹傍溪,环境清幽雅致。
郑云洲停下脚步,看向王猎户,道:“王大叔,这里便是了。”推开其中一间的木门,吩咐四名弟子将王猎户抬了进去。
小屋中装饰极为朴素,只一副茶几,数张圆凳,两条青竹矮榻,其余便是些铜盆、面巾之类的日常洗漱用具,也没什么稀罕物事。到是那茶几有些别致,皆是由松根修饰而成,根须未曾全部剪去,尚在一侧留了三两支,看起来到像是孩童额前的刘海,简洁之中带着几分顽皮可爱。
当下郑云洲让清虚扶王猎户上了床,倒了碗茶让他喝了,便对其中一名弟子道:“清阅,你去无尘静室将二师兄请来,就说谷中有位伤者,腿骨断了,让他记得带了药草过来。”
那名叫清阅的弟子应了,正要起身外出,郑云洲又叫住他,笑着嘱咐道:“你去时可要留些神才是,别让你小师兄知道了,否则他又得来我这折腾一番了。”
王猎户听他二人这番对话,心中略感好奇,猜想着那小师兄是什么人物。只听清阅笑道:“五师兄放心,小师兄一早便出去了,此刻说不定还在潭里游水呢!一时半会可回不来。”说完转身走出,掩门去了。
郑云洲在一张圆凳上坐下,看向王猎户,笑道:“我们谷中地势开阔,人口又不多,因此师父便划地分割,让我们六人两两居住。一来图个清爽,二来怕人多嘈杂,乱了心性,更耽误自身的修行。”
他这般讲解了一番,可惜王猎户对道家修身养性一无所知,更不懂什么‘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之说,只连声附和道:“此法甚妙,尊师不愧是高人。”过了一会,问道:“郑大侠,那外边几间屋子又用来作什么?”
郑云洲道:“那几间中有盥洗室,练功室,灶间,膳房,剩余的便给谷中‘清’字辈下首弟子居住。此间只有我与三师兄二人。”顿了顿,又道:“我那二师兄在无尘静室,与小师弟共居一室,距这里也没多少路程,想来不消多久他便能过来。”
王猎户点了点头,下意识的看了看断腿。郑云洲笑道:“王大叔务须着急,你这腿骨虽断了好些时候,但我二师兄医术颇高,又炼制了各种丹药,由他来医治你的话,一两日便可恢复如初了。”
王猎户大喜,刚要道谢,登时想起寻参一事,忙问道:“郑大侠,不知你二师兄处可有治瘟疫的神药么,若没有的话,咱们得赶紧去寻千年山参了。”
郑云洲沉吟半晌,道:“这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待会他要过来,到时我问问他便知道了。即便没有,说不得也能帮着出谋划策,想出些办法,大叔还且宽心些。”
王猎户觉得自己失态,憨厚一笑,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闭了眼睛,靠在床头假寐,借此来打发时光。郑云洲以为他倦了,亦不好打搅他,将清虚三人谴退出去,自己则倚在窗沿,无聊地看着溪水。
窗外松竹成荫,小溪清澈见底。水声淙淙,柔情无限,带着几片竹叶顺流漂去,却被搁浅于浅滩碎石之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两只彩蝶,追逐于青草红花之畔,时而掠上花稍,时而俯入草间,时而两两相叠,起舞于清清溪水之上,竟有着难分难舍的旖旎风光。
郑云洲怔怔地看着那两只彩蝶,一脸迷惘,竟显得有些痴了。这时,木门吱呀一声推了开来,走进一个清瘦的中年汉子,穿一件青色长衫,神情漠然,手中提着一个小竹篓,里面满是碧油油的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