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ICO小镇，铺天盖地的大雨。
欢颜站在一个书店的门口躲雨，屋檐上成串的雨滴，在地上溅成了小水潭。她早上到城郊的市场买布料，谁能料到总是阳光明媚的布拉格，竟然也会下这么大的一场雨呢。
人生充满着不可预知的变故，欢颜想。
这句话在她的思维里缓缓盘绕着，如雨中的雾气氤氲不肯散去。心情是一如既往的非常低落。平常在工作时，她可以把自己完全放进工作中，倒可以暂时忘掉烦恼。但是当她被放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当这个世界只剩下疯狂的风和雨，当她头发上滴着湿嗒嗒的雨水，如此狼狈，如此孤立，她就再次陷入无法自拔的忧伤。
“欢颜！”突然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她抬起头，透过迷蒙的雨雾，看到叶朗的脸从一辆车的车窗露出来，正对着她笑呢，眼里是掩不住的惊喜。
“你怎么在这里？”欢颜跑过去，问。
叶朗打开车门，示意欢颜进去。“朋友邀请我到这附近的一个小镇玩。”他递给欢颜一个手帕，“擦一擦”。
“我来买布料，没有带伞。”欢颜把捧在怀里的布料包拿给他看。
“你宁愿自己淋湿了，也要把布料保护得这么好？”叶朗笑，却未置评。
叶朗送欢颜回住处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公寓的灯不亮，欢颜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一根蜡烛。
“你不用来到布拉格就非得让自己活在中世纪吧？”叶朗看着欢颜用火柴点上了蜡烛，忍不住开玩笑。
“坏了好几个月了，一直没有去修。也许我是故意的吧，让自己流连在黑暗里。像你这么明媚的人根本体会不到，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痛苦。”烛光在欢颜面带微笑的脸上摇曳，叶朗的心里有莫名的心疼。是怎样的女子呢？可以灿烂微笑着面对这个世界，转过身去却是刻骨的孤独与疏离。
欢颜给叶朗倒了杯茶，然后把收音机打开，调到古典音乐频道。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叶朗觉得欢颜就是一本书，有着淡淡的蓝色封面的书。他很想知道这本书是怎样的内容。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欢颜问。
“呃，以前倒是没有。不过我一直期待能够遇见这样的一个人，与我心灵契合，让我想呵护一辈子的一个人。我对爱情有非常美好的理想。”
“呵呵”，欢颜凄凉地笑，“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一闪而逝的灵感，是两个星球在相撞后以更快的速度远离对方，是我抬头就能仰望到月亮但它离我那么远。我已经不能再相信爱情了。当你把所有的期望都建立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一个你无法掌握无法改变的人，那么就是永无止境的悲剧。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我和光夏分开的场景，我以为自己一定会痛哭流涕，一定会自暴自弃，可是没有。你看，我还安静地待在这里，我竟然还笑得起来呢！你说这是不是很讽刺？”欢颜觉得自己有点醉了，可是她明明喝的是茶呢。
“你没有哭闹，不代表你不心痛；你安静地待在这里，也不代表你不绝望。欢颜，你使了浑身的力气把他从心中赶走，所以受了很重的内伤。”
“叶朗，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我不想掩藏自己的内心。他就像我心中的一棵树，连根拔起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太深太深了。我想我是无可救药了，现在的我对人生对爱情失去了所有的信任。”欢颜的眼睛里又涌上了泪水。为什么在叶朗面前，她总是忍不住想哭呢？
“你就像个孩子。”叶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如此决绝地离开，不考虑在他身上荒废的感情，不考虑一个人生活的艰难，你什么都不考虑就离开了，这么倔强，这么随心所欲，哪一点不是孩子般的任性与自由？也许我们是同一类人：表面上是非常好的脾气，骨子里确是倔强地要命。可是欢颜，所有的孩子都是经历过一些挫折才能长大的。你不能在还没有开始努力之前就放弃自己，给自己一个机会，放下过去，放过你自己。”
“可是要真正放下是那么难。”
“我一直相信时间能治疗所有的伤痛。”叶朗站起来，搬了张凳子到灯泡下面。好神奇，他只是转了转灯泡，灯就亮了，柔和的光芒洒下来。
“好啦，就从生活的环境开始改变吧。从现在开始要活在有光的房间里，这样你整个人也会开始鲜亮起来的。”叶朗低下头对着欢颜孩子般地笑，不知道是因为这灯光还是他的笑容，欢颜冰冻的心有一丝地回暖。她甚至开始觉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全是痛苦。如果生命中有这样一位贴心温暖的朋友，即使这个人不是你的爱人，应该也算得上是一件如意的事吧。可是他很快就要回国了吧。他们才刚刚认识马上就不得不面对离别了。
“你打算在布拉格待多长时间呢？”欢颜问。
“我会待到音乐节结束，算起来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我可是有大把空闲的时间。欢颜，你最近有空吗？能带我逛逛吧？”叶朗从椅子上跳下来。
“好啊。”欢颜回答得很干脆。一个人的生活太久了，多接触像叶朗这般乐观快乐的人，她也会快乐起来的吧。
周六的早晨，欢颜还在睡梦中，叶朗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欢颜，你都发霉啦。天气这么好，该出门晒晒了。我快到你那了，起床吧！”叶朗跳跃愉悦的声音从话筒那端穿过来，欢颜在迷迷糊糊中也被他的快乐传染了。她开开心心地起床穿衣服，在刷牙的时候还哼起了歌。等她把自己收拾停当的时候，她猛然记起今天早上好像忘记了一些事。以前她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叹气，哀悼一下被自己处理得乱糟糟的生活。不过今天，她好像忘记了忧伤。
对着镜子，欢颜慢慢地扬起了嘴角。真心的微笑，是什么样子的呢？她几乎都忘记了。
当欢颜打开门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的台子上摆满了一盆盆的绿色植物。院子里如春天的花园般生气勃勃，绿意盎然。她还在惊叹，就看见叶朗抱着一束花从旁边的树后面走了出来。他微笑着把花递到欢颜的面前。那是一束蓝紫色的鸢尾，用白色透明塑料纸简单地包着。
因为不是玫瑰，所以欢颜毫无负担地接过来。
“叶朗，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的。”她和叶朗只是萍水相逢，他怎么就可以对她这么好呢。
叶朗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欢颜，人跟人的缘分不是由认识的时间长短决定的。气味不投的人即使认识了几十年也许见面时一声招呼都不打，但是有些人初次见面就觉得亲切得不得了。遇见你后，就特别想为你做些什么。也许因为我也曾经经历过绝望的一个时期，所以更加能理解你。”
欢颜有些疑惑地看向叶朗。他这么年轻就已经有资格在布拉格之春音乐节上开独奏会，那就相当于一个服装设计师登上了巴黎时装周，是何等荣耀何等难以企及。他竟然也有绝望的时候么？
“走啦走啦。”叶朗今天是带欢颜出去玩的，他并不想在这么美好的早晨翻起心底那一段灰色的回忆。
“去哪里还没说呢？”
“你只要跟我走，就没错的。”叶朗有些神秘地笑笑。
欢颜才不相信呢。叶朗来刚布拉格，他怎么可能熟悉这里的景点呢。
“你是要去圣维塔教堂还是查理大桥？”据欢颜了解，这两处是布拉格最有名的景点了。
“我们不去景点，就在老城区里散淡行走，没有计划，没有目的地，放慢脚步，放空自己。遇到美丽的景色我们就随便看看，遇到好吃的我们就去吃，好么？”叶朗回头看着欢颜。他的眼神依旧温暖明澄，笑容依旧清朗高贵，可是欢颜却可以感受到他深刻的孤独。
“也许我们真的是同一类人。”欢颜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人世间的艰难，并非失意者才拥有；敏感面对这个世界的人，太清晰地看清同样也是痛苦。”叶朗叹道。他能明白欢颜，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能很快地捕捉到欢颜的想法。这个他才见过几次面的女孩，他感觉像从小就认识她一般。
两个人在布拉格迷一般的小巷中晃悠悠地散布。转过一个街角，欢颜突然看到一条开满玫瑰的小巷。小巷两边古老的房子上蜿蜒着迷你玫瑰长长的藤蔓，红色的迷你玫瑰哗啦啦地从墙角一直开到楼顶。阳光在小巷里毫不吝啬地播洒，蝴蝶翩翩飞舞，蜜蜂在嗡嗡地采蜜。
仿佛是焰火般淬不及防地绽放，欢颜觉得自己闯入了一片精灵的领地。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空气。连空气里都有种五彩斑斓的味道。这边还没欣赏完，不远处又传来动听的吉他声。寻声过去，原来是街头艺人在表演。在布拉格，有很多街头艺人。他们中有很多人并不是没有能力过更稳定的生活，但是他们就是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叶朗和欢颜驻足着听那个人唱完。当他知道叶朗是小提琴手时，非拉着叶朗表演一段。叶朗倒也随和，拿着他递过来的吉他，横放在膝上，有规律地拍起了捷克名曲《我的祖国》。新奇的表演方式吸引了很多围观的人。不过有人很快就认出了叶朗，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大家都拥过来要签名。叶朗拉起欢颜就跑。等他们甩开后面的人群停下来的时候，发现他们正站在一个安静的公园里。
叶朗呼呼地喘着气，哈哈地笑起来。欢颜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在布拉格怎么也这么有名啊？”
“大概是雅婕吧。她认识特别多的人，巡演时我们每到一个城市，她都会联系当地的媒体对演出做一些宣传。”叶朗有些无奈地说。
“雅婕？”欢颜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是我的经纪人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下次介绍你们认识。”叶朗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一片草地，他把鞋子脱掉，赤脚站在草地上。
“听过一首歌吗？脱下寂寞的高跟鞋，走下地球花园的小台阶，我的梦想不在巴黎、东京或纽约。”叶朗回头笑着问欢颜。
“古典音乐家不是最反对流行乐的吗？怎么你会听流行歌呢？”欢颜坐在草地边上，靠着一棵树干，有些奇怪地问。
“对于我来说，喜欢的东西从来不囿于固定的模式，只要是能让我感动或者触动的音乐，即使是流行歌曲我也一样喜欢。”
“所以，你可以穿着很体面的西装在庄重的音乐厅里演出，也可以这样光着脚丫在草地上走来走去，像只企鹅一般。”欢颜忍不住笑了起来。也许是照在身上的阳光很温暖，也许是迎面吹来的风太舒适，更也许是靠着这棵树坐在草地边上看着那么帅的叶朗不计形象地扮鬼脸很好笑，反正欢颜就是觉得开心起来了。
“不行，你敢笑我。你也得来走走看。”叶朗跑过来拉欢颜。
“不敢了，不敢了。”欢颜笑着闪躲。
“光着脚丫站在草地上感觉特别好。不试试看你会后悔的。”叶朗歪着头，就像一个孩子。
“你是想看我企鹅走路吧？”
“原来你是企鹅啊！”叶朗顽皮地笑着，在欢颜身边坐了下来。
“叶朗，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啊？是不是特别死板，一点都不可爱？如果我能做到像你这般率性而为就好了。”
“怎么会？在我心中欢颜是如清晨一般的人，如此安静，却也蕴蓄着活力。”叶朗的表情突然变得很认真。
欢颜低头不语，清晨是一天最充满希望的时刻，可是她却过得这样绝望啊。
不过跟叶朗在一起欢颜是很少有时间暗自神伤的，还没等欢颜的心往下沉，他突然问：“你听到什么了吗？”
“公园里这么安静，没有声音啊。”欢颜不明所以。
“静下心来仔细听。”叶朗神秘地一笑。
欢颜呼了一口气，努力清空杂念，闭上眼睛。有一阵风拂过叶子发出窸窣声响，远处有只小鸟在轻快地叫着，那声音很婉转而有节奏，就像是在唱歌一样。不过隔了一会儿时间，另一只小鸟也加入了歌唱。两只、三只、四只，更多的鸟儿加入进来，它们欢乐地唱着，汇成了一曲很动人的旋律。
是这般生机美好的春天啊！
欢颜微微地笑了，白皙美丽的面庞在发自内心地微笑时流露出孩童般纯真的气质。叶朗看着她，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底如羽毛般缓缓漂浮不肯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