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儿一路行来，过了花厅正要往自己厢房走，门口立着的一个小厮点头哈腰地一行礼，却是厨房间的来福，“五小姐您这边请，老爷吩咐过，特地给五小姐现制的点心，是老爷此次回来新带来的厨子弄的，这可是头回下厨啊五小姐。老爷对您可真是，真真的好。其余哪个哥儿姐儿都没有这待遇。”来福一脸的谄媚，还有说不尽的艳羡。
眼下谁人不知三姨太要被人接走，五小姐颇得老爷青眼。连带着三姨太身边的丫鬟都暗里递给大管家些媚眼，想着早些谋个好地方的好职位，当然，能过来伺候五小姐最好了。就连当年被人笑话没有出头之日的黛绿和白芷都开始有人讨好了。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妹妹喊得亲之又亲，黛绿受之坦然，白芷还有些怵。此节按下不表。
且说五儿听了来福的一番话，心里又是一番计较。这点心，是吃得，还是吃不得。若是吃了，那便是顺了徐老爷的意思，以后怎样，谁都说不好。就这么把自己卖了，心里委实有些计较的。若是不吃，自己可还在老徐家里呢，吃人家的喝人家的，难保以后怎么过活。一时间，五儿竟颇有些向往那些小户人家。虽说穷是穷了些，可，人心都是真的。
五儿顿了一顿，微微低头看着哈着腰的来福说，“端过来吧。”
来福眼见得一愣，“端，端哪儿去？”
五儿撇开他朝前走去，“端到二姨太厢房，快着点。”也不解释，便直直地往前走。来福在后头喊她，是头也不回。
来福只得苦笑一声，自己今儿得了个给五小姐送点心的活儿，人都羡慕自己能跟五小姐搭个话，只道这活儿轻巧且讨好，吃个点心吃的五小姐开心了，指不定有些什么好。可如今这叫什么事啊。老爷吩咐过，这点心，可万不能让五小姐回房吃。自己在这路边候着没有端到五小姐房里也就是这个意思。可五小姐压根就没有给自己说话的机会，她不管不顾地走了。这是怎么弄呢。哎，这帮有钱人，有的好的吃，还他妈挑三拣四，连吃东西的地方都要挑。
心里这样骂着，也还是不知道这盖了盖子不给人看的点心要放哪里。不过去，是五小姐现骂，指不定有二姨太接着一起骂，可是过去了，老爷才不骂你，那就直接卷铺盖了那就，而且卷铺盖之前指不定还有一顿打。
这到底如何是好。
来福正在左右为难，却看到四少爷一路行来。便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忙不迭地一连串地问安，“四爷您安好。”
小四自打去了大奶奶房里，便鲜少出来走动，开始的时候还念着五儿，有些想来看看的意思，只被大奶奶闭着眼睛剥着佛珠一句话打发了，“你此番书背了多少？”
小四自小就是个不爱读书的，大奶奶这话变着法的拿住了他，就如同那一句紧箍咒便降住了孙行者一般，只是一句话的事，却是力量大的很。
私底下小四跟五儿也不是没有见过，不然五儿也不能先一步看过小四的书，当然也没有见的太频繁，不然五儿也不会知道小四的功课烂到了这个地步。五儿自幼便比小四聪慧些，虽说小四是兄长，却是个不长进的，五儿倒也不见得有多敬重他。不过也因为是兄长，所以也留两分颜面于他，见面一声四哥也喊得干脆。
因着大奶奶的明里暗里的话，小四也不曾如此大摇大摆地来二姨太这边瞧过五儿，此番如此大张旗鼓不避下人，只能是着了大奶奶的吩咐。
来福陪着笑脸跟小四作个揖，“四爷，您这是，往妹妹那儿去？”
小四一脸的嚣张气焰，“不去妹妹那里，还能是去看你，不长眼的东西！过去，别挡小爷的路！”小四书没念好，在学堂跟一票纨绔子弟倒是学会了公子哥的气焰，尽会些欺软怕硬摆威风拿架子的事情。惹的家里下人人人烦。
“是是，小的挡了爷的路，爷别气，爷消消火。爷您看，小的这里有盘点心，是老爷特地吩咐了给五小姐的，您看……”来福哈着腰，继续赔笑。
小四一个白眼翻了过去，“老爷吩咐了给五妹妹，你就去给五妹妹，难不成要小爷给你端过去？还要小爷给你做事么？你是爷还是我是爷？”
“是是，爷您说的是，爷您当然是爷，可是吧，这二姨太说过，不许小的进去，可点心送不到，老爷又不乐意了。况且，四爷您难得去看五小姐一趟，您，两手空空的，呵呵，也不好看不是。”来福继续笑着，心里早就问候了小四的祖宗十八代。
小四眼珠子转了转，也是，自己来的匆忙，也没记着给带点东西，委实不像话。便拿了个款，说，“哼，今儿小爷心情好，小爷便不赏你两耳光，点心呢？”
来福忙不迭的双手奉上，“是是，爷您宅心仁厚宽宏大量，爷您体恤下人。”高高举起托盘，“爷，您端稳了，这盘子可重了。”
“啐，还不滚。”小四端着红木雕花镂空的果盘边甩了甩袖子转身进了院子。
眼见得小四走得远了，来福这才直起身，狠狠地啐了一口，“什么玩意！”愤然离开不提。
且说五儿行至院房，打老远便看到了二姨太的身影，二姨太一个人斜靠在美人靠上，因着坐的高了点，一双小脚若有若无地点着脚踏，二姨太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了还是在养神。
五儿一面走一面想，是唤二姨太一声还是不唤了。这边正在走，未到房门，二姨太便睁了眼，换了姿势起了身。
五儿见状便喊了一声，“二娘。”
二姨太也不说话，只微微笑着，伸手唤她过来。
五儿便也笑笑，缓步上前，跟二姨太福了一福，“见过二娘。二娘安好？”
二姨太又笑笑，伸手摸了摸五儿的胳膊，拉她在自己旁边坐了下来。“这孩子，二娘跟你说不要这么客气，你不听，说一次不听，说两次不听，说了这么多年，还不听。”
五儿道，“礼不可废。何况二娘送了五儿去读书，五儿便不是不知礼仪之人，更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二娘说不要如此客气，那是二娘对小辈的关怀，可五儿若要是这么不客气，还不知道那些嘴碎的要说五儿如何轻狂了。到时候连带着二娘都要被念叨，说，花钱送个小白眼狼去念书还念的不知礼仪。”
二娘听罢掌不住便笑了。“这孩子，还是这么会说话。”
五儿正色道，“五儿所言，无非是心里话罢了。”
二娘道，“不枉二娘疼你一场。”抬手欲抚上五儿发梢，却听到门外一声喊，“妹妹。哥哥来看你来了。”
来的这个才是个不晓礼仪不知进退还不长进的货。二姨太心里想着，手从五儿的发梢移开，又斜斜地倚回了美人靠，复又闭上了眼睛。
“见过二娘，二娘好？”小四嬉皮笑脸地问了二姨太一声，二姨太勾起唇角，点点头，“还好，只是有些乏。你们先聊着，饿了吩咐流翠一声。二娘就不打搅你们说体己话了。”二姨太心知小四过来一准是大奶奶的意思，且一向不待见小四，便推了要回房。
五儿站起来，道，“二娘这才是跟五儿客气了，都是一家人，谈何打搅。何况二娘是长辈，这不是折杀五儿么。”
小四却喜笑颜开地说，“难怪大娘这么喜欢二娘，二娘果然是个知心知肺识冷识热的，多谢二娘多谢二娘。”
五儿狠狠地勀了小四一眼，小四还浑然不觉的样子。二姨太看了看五儿又看了看小四，意味深长地笑了，站起身来，摸摸五儿的脑袋出了门。
见着二姨太出了门，小四方大大咧咧地往太师椅上一歪，腿儿翘到了案上去了。晃悠着脚，一手指着刚放下的点心说，“喏，妹妹，看哥哥我多疼你，来看你都带着点心。嘿嘿。”他自以为五儿应当很感动，感激涕零地过来说哥哥好。
不料想，五儿冷着个脸过来了，“真难为你还念过书，徐君玉，你倒是知道不知道你名字是个什么意思？所谓君子如玉，触手也温，你呢，你倒好，你整个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徐君玉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通骂骂的狗血淋头有些懵，看着五儿冷若冰霜的一张脸才有些莫名，“妹妹，我好容易来看你一趟，你骂我作甚？”
五儿斜睨着小四，道，“你可真不容易来看我一趟。”言下之意，若不是我有了事，你哪儿来的机会大张旗鼓的看我。
徐君玉一个草包，哪儿想得到为什么大奶奶突然喊他过来。他听罢兀自欢喜了起来，还自以为妹妹终于体谅了自己，晓得自己来一趟不容易了，遂得意洋洋地说，“是啊，妹妹，可不容易了，今天下课回来的时候大娘才告诉我，来看看你。大娘今天笑的可喜庆了。”他笑意正浓，突然想到桌子上徐老爷给五儿的点心，遂口馋了起来，舔着脸跟五儿说，“好妹妹，我饿了，爹赏你的点心，你赏哥哥一块吃了吧。”
五儿气不过，“徐君玉啊徐君玉，你也就记得一个吃字了。你就是头猪！不，你连猪都不如！”
小四也恼了，“我怎么了我就是猪了，还猪都不如？我来看你一次我容易啊，你就这么甩脸子给我看！我不过要你一口糕点吃，不给就不给了，你怎么说话呢！我是猪，你可是我妹！你也是猪！”
五儿只一哂，“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你自个儿是猪，可别拖上我。”一转身，头一昂，连看都不带看小四的。
“徐映雪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了！你到底什么意思！”徐君玉真恼了。也不怪他恼，这平素众人捧着的公子哥儿，捧着个点心来到自己妹妹面前献好结果被骂的不成人样，他忍了半天陪着笑脸说好话可人家不领情也就算了，还变本加厉，不恼就怪了。
当然，在五儿看来，这只是他呆蠢的表现而已，无能无知而无脑。都不曾想过为何大奶奶今天和颜悦色地让他过来看自己，也不曾想过，这糕点自己为何没有拿，就自己端过来还沾沾自喜。本来嘛，这糕点就吃不得，丢给来福也就丢了，随他怎么处理，来福若是捧了过来，好歹跟前还有个二姨太，出了什么事情，也好说一点。结果这个傻蛋居然喜得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邀功，还眼见了就想吃，跟个小孩子似地。还听不出来二姨太话里话外的意思，还自己拿个款以为自己不得了了。真是，猪都不如。
“没什么意思，想吃你就吃吧，吃死你。”五儿堵着气一转身坐下。双手叉腰望向门口。
小四一赌气，也转身揭开了盖子，“吃就吃！不过一块糕点！爹赏给你你就能耐的不行了，你看你得瑟的成何……”话音未落，小四已经揭开了盖子，体统两个字最终被他卡在了喉咙里出不来了。他怔怔地看着托盘里的东西，眼睛都不带眨一眨的。
五儿听着小四的话正在翻白眼，却听到一半就没了声，遂转脸瞥了一眼，而后睁大了眼睛。
由不得这两个孩子说不出话来。那托盘里置了个乌木雕花匣子，盖子是掀开的，里头满满地盛着各色珠宝首饰。两个孩子年岁虽小，可好歹也是从小看着珠宝长大的，怎么也不算没有见识。可这些东西，一眼而知不便宜。单是那一只黄金足赤的菡萏初露金步摇上头就簪了各色宝石三四颗，步摇坠下来的还是小颗的鲜翠欲滴的翡翠。还有那一只蝴蝶样式缠丝镶珍珠的发卡，那珍珠就有小指甲那么大。还有南珠的耳坠，还有祖母绿的戒指。各房姨太经常穿红戴绿的打扮着，可也没有见过谁有水头这么足，颜色这么好的翡翠，也没见过这么圆润饱满，光泽透亮的珍珠，也没见过雕花这么精巧，手工这么精致的首饰。这些东西的真伪，已经不需要珠宝行看过才能知道了，它们往那儿一摆，便好像有一道令人不可忽视的光束透过来，什么叫珠光宝气，什么价价值连城，什么才是真的宝贝。桌上盘里，就是答案。
两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懵。
小四先清醒了一些，“妹妹，这是？”
五儿也愣了，“我原先以为，是加了料的点心……就好像娘那样……”
听五儿提到已经去了的娘，小四的神情便好似蒙上了一层灰。他们都知道四姨太是怎么死的——在他们长大以后。
小四郑重地盖上了盖子。“妹妹，这是怎么了？”
五儿有些慌乱，她有些找不着主心骨。“我不知道，我今天来的时候，爹就跟大奶奶和三姨太思瑶并一个陌生人在说话，说话间的意思好像三姨太会有些好处。那来人要三姨太走，家里就不让。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爹没让我回避，那人走了之后爹还拐弯抹角的套我的话，要我给他好处。我以为，我以为他要我死了他就直接拿到好处了，就不消我许什么承诺了……所以……”
小四明白了些，“结果你没想到，爹是想收买你。”
五儿点了点头。
小四挠挠了头，“可是五儿，爹收买你干嘛？”
五儿憋了憋嘴，“我要明白我就不会不拿着这盒子进来了。”
“呃……”小四语塞了。
“四哥，那现在怎么办呢？”五儿抬头看着小四。
“以我之见，还是先收着。”小四不假思索。
“可是，收着不就是说，要给他好处么？”
小四戳了戳五儿脑袋，“傻妹妹，那你说，你长这么大，吃谁的，喝谁的？”
五儿低头，小声道，“爹的。”
“那你说，娘的嫁妆什么的，都哪儿呢？”
“都在各个姨娘那儿……”
“你手上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对呀，说起来你是徐家五小姐，倒是挺风光。可是呢，实际上你一穷二白。退一步说，就算爹要你出阁好不好，你拿着这个，好歹手里有个私房，免得以后在夫家受苦。傻妹妹，收着，收好了，谁都别说。尤其是二娘，免得她知道了，管你要，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小四郑重的把盒子递给五儿。
“哦。”五儿有些懵懵懂懂的从小四手里接过盒子。眨巴眨巴眼睛，心里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一时又说不出来。
彼时的五儿和小四还都是孩子，他们并不清楚这一匣子珠宝所代表的含义。
至于小四，他要五儿收下珠宝，心疼妹妹是一方面，爱贪小便宜也是本性。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么一盒子珠宝，差点毁了五儿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