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家中,才发现门口停了辆汽车,这简直是爆炸性的新闻,老徐家门口居然停了辆汽车!这必定会是老徐家下人今日议论的首要话题!
且不说老徐家跟汽车这种西洋玩意向来是不搭边的,姊妹俩长这么大,好似一直处于真空状态,与外界彻底隔离,不许出门,也不见有人上门拜访——或者有人拜访她们也不知道。姑娘们就一直窝在徐家三进三出的大院里。这可是头回看到有人来访,乘的还是汽车,这不可不说是个令人惊讶的消息。
思瑶一面走一面回头看着汽车思忖着会是谁来自己家拜访,五儿则只在下了黄包车看到汽车的一刹那有些讶然,而后目不斜视地径直地往里走。思瑶心里想着要赶上五儿,又想着汽车带来的来客,一心两用,结果险些在自家的门槛上给绊着。
进了堂屋就见着了来人,那一袭似乎永远都不会变的黑色丝缎衣衫裹着尚未发福的身体,脸上还是那样一副阴沉沉的样子,眼睛里精光毕露还露了一分凶意,鹰钩鼻在目光之下益发显得耀武扬威起来。原是徐老爷回来了,徐老爷此次出门颇久,按说大奶奶理应带着一群姨太太们集体问安,然后管家上前汇报这段时间的账目,徐老爷向来喜欢排场,就喜欢一群人围着他的感觉,屋子里应当是有很多人才是,可为什么,堂屋里,只有徐老爷和大奶奶、三姨太,并一个陌生男子?
思瑶见着三姨太心里安下不少,她向来畏惧徐老爷,打小就是,徐老爷一个眼神飘过,她就像见着猫的老鼠一般,瑟瑟发抖。
思瑶上前跟徐老爷行礼,“思瑶见过爹,见过大娘,见过三娘。”方才回到三姨太身边站着,微微低了低身,“娘。”语气里有些哀求的意思,三姨太明白那是等自己给她一道命令让她及早离开这里。
三姨太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说话。
五儿也上前行礼,“五儿见过爹,见过大娘。”福了一福,五儿看到屋里情景的时候,就想着,这里应当没有自己什么事,于是开口道,“爹,大娘,三娘,没什么事,五儿就先退下了。”五儿只等着徐老爷一声“恩”。却不料,徐老爷开口留了五儿,“等会儿。”
五儿心里惊诧一把,直起身来,口里却没有迟疑,“是。爹。”
她轻轻咬了下唇,低头立于大娘身后。感到对面传来的目光,她抬头,是思瑶惊异的目光,五儿只能报以无奈的表情,表示自己同样不知情,当着徐老爷的面,思瑶也不敢有动作,也只有乖乖低头,站在三姨太身边。
那陌生男子一身亚麻色西装,左胸口上的口袋里还垂下来一根银链子,想必在口袋里装了一枚怀表,他架着一副圆眼镜,看起来颇斯文的样子。一双锃亮的皮鞋和徐老爷的布鞋形成了鲜明对比。虽然事实上,应该说,他和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所有的陈设,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穿西装打领结还踩了一双皮鞋的男人,出现在一个满满布置了明清家具的家里,是不搭调的,无论是花梨木的太师椅、无论红木嵌石流云纹的茶几、无论配在桌边的红木圈椅、无论门口的红漆嵌螺钿的如意纹的花几,都是不搭调的,更不用说,里面或站或坐的人的妆容服饰,只除了穿校服的两个姑娘还有些现代的样子,不然就真的是好像瞬间时间倒流了一般,仿佛身置祖母时代的会客室。
来人清了清嗓子,“徐先生,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徐老爷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对于这种声音,大家都清楚的很,那是他表示不屑、不满和不赞成的意思,只是,这次的一哼,并没有往日的嚣张和蔑视。倒有些用骄纵来掩饰什么的意思。五儿心里觉得奇怪,也只静静的在一旁站着,不言不语。
徐老爷端起前些年好容易弄来的天青色鱼子纹的汝窑茶盏,端着架子饮了一口茶水,复又放下了茶盏,这才正视了来人,清了清嗓子,“我以为,不妥。”
来人原本好脾气地等着徐老爷一番装腔作势,结果等到了这么一句答复,还被人端茶送客,心下不由得急了,“徐先生,这样可不大好。”
“哦?怎么个不好法?”徐老爷摆起谱来。心道,端茶送客你不走,那就莫怪我不给你面子了。
“徐先生,现下已经不是清朝了。再者说,安桃是我从小家里定下的娃娃亲,若不是当年家道中落,何至于保不住自己一房媳妇,念及家徒四壁只得含泪送别安桃,及至今日博文有能力给安桃一个身份,于情于理,徐先生都应当归还安桃,何况,博文并不贪徐先生什么,博文已经送上厚礼一份,徐先生还有何不满?”
徐老爷一笑哂之,“现下不是清朝,便有人可以随便抢我女人么?我可不记得新政府有这么个规定说,可以随便抢人妻女。阁下也说现在是现时代,那好,我问你,新时代,何来娃娃亲一说?再者说,你说要给安桃一个身份,难道,徐家三姨太,不是她的身份么?若说不贪我什么,还送上厚礼,难道不是以物换人?于情于理?哼,倒真不知道这情字何在,理字何在!”
“你!徐贤瑜!你不要太过分了!”自称博文的男人有些恼羞成怒。
“我过分?可据我所知,你宣博文宣掌柜并不是刚刚发迹吧。可早就听说乔家新得了个账房先生,能力不俗,颇得信赖,这几年直升了掌柜,一直炙手可热呢,怎么,是老夫消息不准,还是这世上同名之人太多?可不知道,若是恋慕安桃心切,为何当时不来?若是一直恋慕着安桃,乔家的三小姐是嫁了谁?而你宣博文宣大掌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哼,你当我老糊涂了,不知你是何居心么?”
“你……”宣博文白嫩的面皮上泛了一层红,却再也无法出言咄咄,只是讷讷了一个你,便再也没有下文。
三姨太原本颇凄楚的神态有了些变化,她有些狐疑地抬起头,眼神里有了一丝疑问,一丝计较。她看着徐老爷,徐老爷也不看她,只是继续捧了茶盏,揭开盖子吹了吹茶水,仿佛那倒了有一刻钟的茶水还滚烫的不能下咽一般。她又望向宣博文,宣博文被徐老爷一番话说的,便不敢看她,神色颇为闪躲。三姨太的面色便沉了下来。
大奶奶倒是笑地面目和善一如她房里供着的观音一般,好像平日里对三姨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似的。她笑盈盈地看着三姨太,“安桃啊,你来了老徐家这么多年,老徐家总没短了你一口吃的,没少了你一身穿的,你还养着思瑶这么个宝贝儿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思瑶可是没有离过家的,现在外头的局势你又不是不知道,乱成那个样子,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闺女,可不好讨生活。安桃啊,你是个聪明人,你可要好好想想清楚。”
“安桃,跟我走,带着思瑶跟我走,我这里,便是你家。”宣博文迫不及待地剖白着。
三姨太看了看他,还没发话。大奶奶便已经冷笑一声,“在这里做三房,去那边做二房么?我可听说乔三小姐性子不好,容不得人。”,宣博文当年就因着三姨太的事情为大奶奶锐气所伤,至今余威犹在,他心有余悸,不敢造次,何况,大奶奶说的,也是事实,遂闭了嘴。
三姨太静了一晌,神态安静,与往日判若两人,倒有些二姨太的样子出来。她缓缓开了口,“容我思索两日。”
大奶奶眼见得是舒了口气,徐老爷的茶水也终于入了口,两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润的光,活似过年时候点了满院的大红宫灯。
那边宣博文的脸上就满是菜色,他尚未死心地说,“安桃……”
三姨太并未给他机会让他说完,跟徐老爷和大奶奶福了一福“安桃先告退了。”说罢领着思瑶出了门。路过宣博文的时候,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宣博文见三姨太回了房,便也起身告辞,徐老爷连留都没有留他一下。
五儿好像看明白了什么,却还是不大懂为什么徐老爷会让自己留下来,三姨太的家务事,断然没有让自己掺和的道理。且不说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有关系,也轮不到自己来参与。老徐家可一向没什么民主的传统,小孩子向来只有服从的份儿,别说没有决定的份儿了,连知情的份儿都没有。不知道这个例外,是从何而来。
五儿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她在等徐老爷发话。
徐老爷手里的茶盖被他一遍又一遍地划过杯面,他似乎忘了五儿还在这站着,但是你仔细看,能看到他眉毛略微地皱着,他不是忘了五儿,他是在思忖如何开口。
大奶奶的耐心较之徐老爷,终究是少了些火候,她清咳了一声,开口道,“五儿……”
才出声,便被徐老爷打断了。“五儿,过来,让爹看看你。”
大奶奶并没有对自己被打断表示不满,她扶上五儿的肩头,将她往前推了推。
五儿很乖巧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徐老爷的面前。定定地喊了声“爹。”
徐老爷终于抬起头看着五儿,“五儿,近来可好?”
五儿点了点头,“二娘待五儿如亲生。”
徐老爷心想,且不说你二娘就没有生产过,依着南梦那性子,不算计你就不错了,还能待你如亲生。他放下茶盏,揉了揉太阳穴,也没有戳破,毕竟这回答是应当的回答。徐老爷叹了口气,“你娘去的早,南梦性子虽好,可难免有些想不到的。若是有些什么不周全的,五儿只管跟爹说,爹给你一并置办全了。”
五儿道,“爹费心了,二娘确实待五儿很好,五儿吃喝不缺,衣食无忧。”
她还是不明白,自己并非男孩,又不是嫡出。这心思缜密的徐老爷,何以突然对自己关怀诸多。徐老爷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思瑶可能还会要,自己却不要这个巧。她知道,徐老爷的关怀,从来都不是好拿的。她只静静地站在徐老爷面前,等着他的下文。
徐老爷叹了口气,纵然知道五儿不好收买,可还是忍不住要试上一试,徐老爷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小姑娘有些头疼。他是在是不擅长对付孩子。
徐老爷终于放下了茶盏,踱步下来,抚着五儿的头顶,道:“五儿,你虽然年幼,爹却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是不是。“
五儿道:“不敢忘本。”
徐老爷道,“那自然是疼爹的了?”
五儿道福了一福道,“是”。五儿以为,徐老爷终于要切入正题了。他铺垫了这么久,拐弯抹角的还想收买她,他到底要说什么。自己现在就是养在家里吃闲饭的,还是个女孩子,对家业也没有贡献,也不是嫡出。徐老爷断没有如此关心自己的道理,也没有这么要她一句承诺的道理。若说是要联姻,这年纪未免太小了点。何况,联姻这事,也由不得自己,跟二姨太说一声便也是了,自己只管打扮好坐花轿。如此,到底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地方,是徐老爷大费周折地想得到的?五儿等着徐老爷开口揭开谜底。
徐老爷道,“五儿我儿,可要记得这话。”
五儿道,“自然是不敢忘的。”
徐老爷道,“如此,便好。我儿在上学吧,刚下课回来,想必是累了也饿着了,你大娘刚吩咐了厨子做了些点心送到你房里了,我儿好好休息。”
听罢,五儿真的有些怔。这怎么说?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么?五儿虽说满腹疑虑,口头上却并未迟疑,应了一声,便告退了。
堂屋里,徐老爷重回太师椅坐定,大奶奶上前一步,“老爷,您打算现在就告诉五儿么?这事,还没定呢。”
徐老爷哼了一声,“妇人之见,这要是定了,还不晚了。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自然不能告诉她,不过,总归要她一句话。”
“可,您不能代她做主么?五儿还是个奶娃娃,她能知道什么。”
徐老爷阴郁地看向门外开始黑下来的天,“若是能代她做主,我还跟她说这些作甚。那些洋鬼子,定要本人方可。”
大奶奶也有些咬牙切齿,“这个老四,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
“也不一定是老四,没准是老三呢,不论是谁,都不好弄。”
“那倒也是。老爷,这消息什么时候能确定下来?”
“快了也要三个月吧。”徐老爷的声音透着疲惫。
“那这段时间,老爷是在家里歇着?”大奶奶颇有些期盼。
“恩,在家里住一段时间。累着了啊。”徐老爷闭了眼睛,仰头在太师椅上养神。
“我让老五伺候着?”
“不了,最近住书房。”
“这……”
“就这样。你下去吧,我有些乏了。”
“是,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