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静地坐在月光皎洁的窗前,夜凉如水滑过我的每一寸皮肤,皓月当空,凉风习习地破窗而入,我的秀发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卷曲飞扬,只见白色的屑状物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这或许大致可以回答李白在《秋浦歌》中“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的疑惑。
此刻已是午夜,我却如何都睡不着觉。一开始是数羊,结果越数越清醒,数到三千的时候,我感觉恰到好处,想起《秋浦歌》的前两句,于是加以改编作:数羊三千只,失眠是个长。尔后,我迫不得已放弃数羊,想到自己多年来躺着一翻书就着的良好习惯,于是从床底摸出一本书,拿到台灯底下一看,妈的,《黑猫警长》!操得累,这不是小学时候借张大宝的那本吗?搞得张大宝跟我翻脸不认人,还害老子又给他买了一本,今天居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夜半床下有乾坤。”先不管那么多了,只要能发挥效力把我弄着的书就是好书。我信手翻开这本尘封数年的经典卡通力作,看到大反派“一只耳”正带领娘舅吃猫鼠大肆吃着猫肉,这个场面实在太血腥,真是少儿不宜,当年怎么能够通过审批呢?相关部门一定收了出版商的贿赂。
我这样想着,蓦然发现当下的心境与小时候差异巨大,当初我和张大宝就世界上是否存在吃猫鼠争论得面红耳赤。张大宝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吃猫鼠,这只是童话的产物,童话里连癞蛤蟆都能变成王子,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我则认为不然,我说狗被逼急了还会跳墙,老鼠被逼急了怎么就不可能吃猫,这世界很公平,大家都是生物,虽然你可能是他的天敌,但如果他战胜内心的恐惧,拼了命地和你干,孰生孰死就很难说了。张大宝很不服气,又说如果这世界上有吃猫鼠,那么动物世界上怎么不播呢?我说动物世界里的动物太多了,忙不过来拍,说不定下一期就是了。张大宝将信将疑地说,那好吧,有空我查查《十万个为什么》,《舒克和贝塔》快开了,我得回家看电视了。我说你快回去看吧,我要去掏鸟蛋。
现在想来,其实当时我对吃猫鼠的存在也持怀疑态度,直到后来听说非洲莫桑比克谣传有这样的老鼠,能从嘴里喷出一股具有麻醉性的唾液,使猫接触后浑身发抖,瘫倒在地,然后其乘机咬断猫的喉管,吸尽猫血。这件事情大大地加剧了我对这个世界认知的混乱,使我对于强弱分明的事物很难给出一个判断。在我看来,强者未必有多么强大,而弱者并不见得如想象中的那般软弱,在一定合适的环境背景下,强者就会受到限制,而弱者的能量则可能得以放大,从而导致强弱失衡,黑白颠倒。
经过对此问题的考量,我的思路彻底被打通了,这同时意味着通往睡眠的道路将愈发漫长。举头望明月,我感到睡着实在是无望,想想等明天上了火车再补觉也无妨,于是站起身,看着窗外茫茫的夜色,以及夜色中朦胧显现的高矮的房屋和路灯昏黄的街道,又想到自己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离开这座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小城,不禁怅惘失落。失落中免不了要缅怀过去,回顾往事,于是就有了抒发胸臆的冲动。我忽然想见,古人每逢此情境大抵是要作诗以示纪念的,便搜肠刮肚,凑得一首:
是去还是留
走还是不走
齐秦说外面的世界
精彩也堪忧
其实不想走
其实我想留
海子说远方
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路遥终须走
情长总难留
张艾嘉说走吧,走吧
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时间不停留
火车要起走
我说罢了,罢了
是时候该出发
我在窗前吟着这首歪诗,以抒发内心的诸多感慨,并且想到如果这首诗不小心被我的语文老师听见,一定又要训诫我毫无章法,不得要领。我呕心沥血的作品在他眼里向来不值一文,有一次我写了一篇文章歌颂掏粪工人,其中描述道“他们视粪土如金钱,干得热火朝天。”结果被直接KO掉,但我却始终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这个社会越来越像一个金钱至上的社会,而一个掏粪工人能把掏粪看作是攫取金钱的美差,势必会乐在其中,勤勤恳恳,这不就是爱岗敬业的标兵典范吗?难道非得说“为了社会主义四化建设,为了人民幸福安康,他们无私奉献,在工作岗位上任劳任怨,尽职尽责”?试问一个掏粪工人能有这样的觉悟吗?他们不是为了想赚点钱才被迫拾起这行的吗?说这种空话套话,简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走路步子迈得大了——扯蛋!
整理一番思绪,我复将此诗品啜再三,依然沉浸其中,感到意犹未尽。自己写的东西就像亲生的孩子一样,虽然并不见得好,但总还是忌讳别人说的。我十分庆幸当下并无他人,否则别人如若提出什么意见,我的表情恐怕将很难显得自如。
这时,窗边竟然出人意料的冒出一个声音:“还不错哦,是一首好诗。”
我从窗口向外探出头,发现四下无人,周遭寂寂无声,心脏由此狂跳不止。
就在我疑神疑鬼的当口,从隔壁房间的窗户里猛然间伸出一个脑袋。这个脑袋就像贝克汉姆射飞的点球,带着诡谲的味道乍现。更加诡谲的是,作为这个脑袋上标志性的一张脸,竟然状似一面被白漆粉刷过的墙壁,活像阎王殿里索命的白无常,这不就是鬼么!
我大惊失色,急忙撤回屋内,忍不住叫了一声:“鬼啊!有鬼!”
紧接着,就传来一个女声的呵斥:“大晚上的瞎喊什么喊,让别人听着以为我是什么了。再说这么靓的美女怎么到你嘴里就成鬼了,你见过这么漂亮的鬼呀?”
我稍稍平复情绪,不由细想刚才是不是真的看错了,于是鼓起勇气再次探到窗边,朝那个角度望去……却依旧看到一张恐怖的白色鬼魅的脸,眼睛像幽灵一样射来凌厉的光。
这次我大为镇定,指着她的脸大声喝到:“你到底是人是鬼?我告诉你,我可是去HN学过少林到HB跟过武当,练铁沙掌舞杨家枪,什么刀枪棍棒我都耍的有模有样,硬底子功夫最擅长,还会金钟罩铁步衫。你要是胆敢不知好歹,我绝对饶不了你!”
“白色幽灵”张开嘴,露出两颗兔牙,气愤地说:“你看我哪里像鬼了?真是的,赞美一句也不可以啊。我倒是真希望自己变成厉鬼,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这姑娘的声音传在我耳里,虽然内容上不怎么中听,但却很是悦耳。我语气温和下来,费解道:“如果你不是鬼,那么你的脸……”
姑娘喃喃地说:“我的脸?”狐疑中伸手一摸,接着“啊——”的一声惨叫,“面膜,我的辣椒面膜!”悲催地转身朝屋内狂奔而去。叫喊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仿佛环绕立体声回荡在整个小区,引起一通狗吠。
我心下不由暗叹起姑娘的不幸,本来还想象征性地安慰她几句,没想到她这么急躁地就跑了,连处事不惊的道理也不懂。我静静地趴在窗沿上,体味着这美好的夜晚,凉风有兴,秋月无边,亏我思娇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在我自以为是的想法里,璐此刻应是睡了,如果没有,那她一定也正仰望着这片星空,想念一些什么。
“嗨,发什么呆啊。”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又出隔壁窗户里冒了出来。
我缓过神来,抬眼看去,发现姑娘已经摘去面膜,让人觉得情理之中的是,她的脸部有一丝红晕,估计是刚才辣椒面膜敷的时间过长所致;而在我意料之外的是,这姑娘并不是别人,正是白天对我们吹胡子瞪眼睛的那位美眉!我突然想起,下午出去的时候还恬不知耻地向人家抛了一个飞吻,这……如今让我情何以堪啊。
“你……就是那个……白天的……姑娘?”我的舌头就像打了结。
“是啊,你不是还……这就不记得了?”姑娘面露羞涩。
“我那样其实不是故意的,我……”
“别解释了,我知道你是有意的。”
“你误会我了。”
“大男人敢做就要敢当,躲躲闪闪的,真没意思。”
“好吧,我是有意的。”停顿一下,我接着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难得夜色这么好,我借敷面膜的时间赏赏月。”
“你可真有情调。”
“哪比得上你啊,吟诗作赋的。”
“嗨,我就是瞎哼哼,你可别当真。诶,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住在这里?”
“怎么?这就想知道我的底细啊,没那么容易。”
“我只是随便问问,既然你不想说就算了。”
“你也太没意志力了吧,被女孩一拒绝就算了算了的,像你这样以后还不成‘拒无霸’了?”姑娘说完,扑哧一笑,脸上显现出两个颧骨突出的脸蛋儿。
“你看我像是被拒的人嘛,敢和陌生姑娘抛飞吻的男人,当今社会能有几个。”
我这一句说得掷地有声,仿佛辩论赛上不占优势一方的辩手受到屡次三番的攻击之下茫然失措却在不经意间说出令对手瞬间沉寂令四座拍案叫绝的辩词。
姑娘顿时语塞,一言不发,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感觉自己就像踩在了老虎的尾巴上,虽然脚感不错,但没有谁会有雅兴享受这份柔软。沉默一阵,姑娘终于开口:“我算是看清楚了,你不是什么‘拒无霸’,你简直就是‘面霸’!脸皮太厚了你!”说完,只听见“啪——”的一声,姑娘用力合上了窗户。
我感到一丝遗憾,摇摇头正准备回房续读《黑猫警长》,这是漫漫长夜里唯一让我觉得惬意的事情。不料,忽然之间隔壁窗户又被重新打开,姑娘第三次现身。“这是搞什么嘛,大半夜的会吓死人的!”我话正要出口,却被姑娘抢先一步:“面霸,本姑娘的大名你可要记好了,我叫白曼菁,白玫瑰的白,曼陀罗的曼,菁菁草的菁。好了,我有点困了,晚安!”说完,窗户再一次合上。真是快人快语,我还没来得及反抗,甚至哪怕是呻吟一声,就被硬生生地扣上了“面霸”这样的帽子,实在令人愤慨。
不过,白曼菁这名字确也有点意思,白玫瑰、曼陀罗、菁菁草,又是花又是草的,听起来倒像是三个风格迥异的女人。这姑娘也还真是古灵精怪,一会儿怕人打听她的底细,一会儿又自己报上名来,让人捉摸不透,就像有一首歌里唱到的“姑娘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看来还挺是那么回事。
我不堪再思考下去,这样伤脑细胞的事还是留在明天到火车上去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