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要带走的行李归整在一个大皮箱里,然后便无所事事,抬头一看表,离火车出发还有一个多钟头,我就像快放学时企盼下课铃响一样,突然感觉时间过得极慢。
胡子和崔晨说要来送送我,一说是“西出阳关无故人,此去经年,纵有良辰美景,但无兄弟在身边,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又扯到“车隆隆兮路漫漫,壮士一去不复还。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守边疆”云云,令人听后除了悲悯运命不幸,就是顿生壮烈赴死的决心,使我尤感外地求学就像玩命。
话虽这么说,但我觉得还是很欣慰,可是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这两个家伙却连人影儿也见不着,这种欣慰就逐渐转化成一种焦虑。直到焦躁到不能再虑的时候,我决定独自出发,便拎上沉甸甸的皮箱下了楼。
这时,远处驶来一辆出租车,我急忙招手示意。
车缓缓停下,我打开后备箱将行李放入,然后一屁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用余光瞥了一眼司机,说:“去火车站。”
“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司机蓦地扭过头看着我。
“居然是你,黄辉宏!”我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认了出来,“你怎么剃了个光头!”
“哎,甭提了,前几天交通局为了树立出租车司机什么狗屁文明形象,把我抓了典型,说我的发型严重影响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扣钱不说,还责令我把头剃了,我一气之下就去弄成这样了……”黄辉宏话语里尽显无奈。
“剃成光头就符合精神文明建设的要求了?”我不解地问。
“那哪成,光头也不文明,但是他们之前没说不让剃光头,我剃也剃了,他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我没办法。”
“他们就没让你戴个帽子什么的?”
“怎么没让,你看,这不就是?”黄辉宏说着从车座底下取出一顶小黄帽。
“款式不错啊,戴着呗,你看现在这样显得多扎眼,谁还敢打你的车。”
“不拉了,我这不是专程来接你了嘛。”
“敢情你是专门来接我的啊,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
“胡子一早打电话告诉我的,他们直接去车站了,叫我过来把你接上。”
“那赶紧走吧。”我看了一下表,“时间不早了,到那儿再聊。”
黄辉宏嗯了一声,旋即发车前往。
这座小城的火车站建在市区极不起眼的地方,打我记事以来去过的次数都可以用一个巴掌数出来。我猜想它应该始建于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因为那是我可以往回追溯的极限,但当车渐渐驶入车站附近区域的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首先是我太低估了建筑物的历史承载力,其次是我太高估了改革开放后的经济发展速度——该站外围墙壁上居然还生动地写着几个大字:宁要社会主义的晚点,不要资本主义的正点。
停下车,黄辉宏帮我从车后取出行李箱,与我一同步入这座充满了厚重历史气息的火车站。我在进门的一瞬间,脑中恍惚闪过当年红卫兵从这里出发去BJ的情形,但其实我并没有经历过那段岁月,所谓的想法只是契合这个场景的无谓的意淫罢了。
过了行李检测,黄辉宏说要去买几瓶水,我径自拖着箱子上了二楼的等候区。当密密麻麻的人群窜入眼帘,我有些猝不及防的眼皮一连猛跳了好几下。胡子和崔晨早已翘首期盼,见我如期而至,急忙起身上前。
“你小子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流连这片故土,不忍心离开嘞。”崔晨道。
“哪有那么矫情,就是有点小失落、小伤感。”
“对了,你怎么一个人过来的,我不是让黄辉宏去接你了吗?”胡子说。
我回头向楼梯口望了望,然后说:“去买水了,估计一会儿上来。”
胡子接着说:“怎么着你要走,过来送你的就我们几个老爷们儿,和你相好的那些姑娘呢?”
我说:“拜托,哪来的‘些’啊,我有那么不堪吗?”
胡子说:“那总该随便来上一个吧?”
我沉吟片刻,终于想到应对之策:“我不是和你们说过要悄无声息地走吗?弄得全世界都知道多不好……让你们知道也就算了,不能让人家姑娘为我又是伤心又是难过的。”
崔晨笑道:“你看,就这还说不矫情呢?”
这时,黄辉宏提溜着几瓶矿泉水风风火火地赶过来,连喘带咳地冲我说:“楼下……楼下站着一个女的,长得特像你……哦不,你相好的姑娘,她刚才瞅了我一眼,好像在等什么人,你快去看看,快去!”
我说:“辉宏,你没什么事吧?”
黄辉宏咽下一口唾液,揉了揉膝盖骨说:“你快去,我没事,就是让楼梯给磕了一下。”
我穿过拥挤的人潮,狂奔下楼,脑海里不停闪过璐的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之情涨满胸口,炽热而滚烫,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活火山。我忽然感到担心,想起罗马传说中哥多斯冲入火山裂口的那种无畏,不知璐是否还有勇气接受我这胸中燃烧得令人窒息的情感。
逆着人流出了站,我环顾四周,众里寻她千百度,没想到璐却站在“社会主义晚点”处。我的视线锁定墙壁下方一个熟悉的身影,璐楚楚动人的姿态映衬在庄严久远的火车站前,除了硕大的“晚点”二字恐遭人非议之外,浓重的艺术气息和时代的沧桑感分毫毕现。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一边挥手一边激动地喊道:“璐,我在这儿!”
那个身姿应声转动了一下,扭头露出一张青春期内分泌失调的脸,眼神空洞像初生的鸟儿茫然地看着同类一样呆呆地看着我。我尴尬地笑笑,发觉自己连璐的身形体态都模糊了,不觉心里隐隐的有几分懊恼和愧疚。
“嘿,往哪看呢,我在这儿呐!”璐轻拍我肩膀,不知从什么时候已悄然站在我身后,一脸春光灿烂,让人忍不住想学帕瓦罗蒂高唱:啊,我的太阳。
但我还是故作镇定,心口不一道:“喂,怎么是你?”
“敢情你刚才不是叫我啊……唉,算了,我还是走吧。”璐灿烂的脸庞顿时起了阴霾。
“别着啊,来都来了。”我忙说,“既然你明知道我刚才叫你,怎么不回应一声?”
“谁知道你眼神往哪瞟,冲谁叫璐呢,我还以为有别的什么璐。”
“我有那么不堪吗?”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璐歪着头,语气低沉地说,“这些天,你怎么不来找我。”
“我以为你最近……不愿意被人打扰,我其实是给你打过一个电话的。”
“嗯,我妈给我说了,要不然我也不会知道你今天要走。”
“你妈不想你被别的人和事分心,这个我能理解的,所以才……”
“我有那么容易被分心吗?”璐吐了吐舌头。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我狡黠一笑。
“不许学我说话。”璐不乐意道,“快回答我。”
“这个要我怎么回答啊,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你要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就好了。”
“为什么啊?”
“这样我到哪,你就只能跟着我到哪了。”
我忽然感到自己很是不堪,居然被自己喜欢的姑娘寄希望于成为一条蛔虫,而不是什么翻云覆雨的巨龙,搏击长空的苍鹰,或者再不济,也该是匹驰骋沃野的骏马才对。可是,蛔虫!这个在我上初中生物课时瞄了一眼导致三天呕吐无法上课的寄生物,它竟然被拿来和我相提并论,这成何体统?
我连忙说:“这怎么行,你应该把我想象成一只苍鹰,可以带你一起遨游天空。”
璐说:“不行的,我有恐高症,会昏迷了掉下来。”
我一时无语,头部一阵眩晕。
璐接着说道:“我其实不那么容易分心,你知道的,你不要拿这个做挡箭牌,去了那边要记得定时给我打电话,给我写信,不许不理我,冷落我,不许找别的姑娘,不许……”
我急忙打断:“你稍微慢点说,我都记不过来了。”
璐撇着嘴说:“那也要记,总之就看你的表现了。表现好的话,我可以考虑……”
我不解地问:“考虑什么?”
璐说:“考虑报考你的学校啊,真是笨死了。”
我说:“好啊,那我当然要好好表现,可是你一定不能分心。”
璐说:“放心吧!”
此时,车站内传来列车进站检票的广播声,我表情骤然有些紧张,被璐一眼识破。
璐试探地问道:“是你要坐的那趟车吧?”
我无奈地点点头:“嗯。时间过得好快,我要走了。”
璐静静地站着,眼里闪烁着泪光,刚才还调皮可爱的样子一瞬间没了踪影,如同天气预报里说的晴转多云,而且迹象表明仿佛还很可能下一场小雨。
我急忙安慰璐:“别太难过,你就当我中途辍学了一年。等明年你考过来,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上学了。我会在那边等你,时常给你打电话,给你写信。”
璐忍住眼眶里涌动的泪水,终于没有让它破堤而出,这让我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我上前将她紧紧抱住,胸口便仿佛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起来。
片刻之后,璐抬起头看向我,急促地说:“你快走吧,时间就要来不及了。”
我松开手,打趣道:“怎么现在倒开始赶我走了?”
璐斜我一眼,说:“行了,别假惺惺的了,走吧,走吧。”说着把我向前推出一步远。
我冲她摆摆手,认真地说:“那我真走了。”
璐下颔微点,眉宇间隐隐显现出几丝颓然的怅惘。此时列车检票的广播再一次响起,我后退几步,忍住内心的留恋与不舍,终于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转身向站内走去。
“我会想你的!”身后传来璐清脆的呼喊。
我没有再回头,径直朝前走,同时也在心里默念:我会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