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门没锁,畅通无阻是上到了二楼,“吱呀”一声推开仍亮着灯光的那间房间,鹿邑立即对上一双错愕的眸子。还没等对方来得及说些什么,鹿邑便看清了床上躺着的此时正汗出如浆、呼吸急促、面上覆盖片片红斑的人竟然是凌长风。
鹿邑头脑“嗡”地响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双腿一软跪坐了下去。
巨大的恐慌霎时间涌向鹿邑的心头,他无法相信,那个傍晚还挥着手跟他打招呼的长风叔此时竟会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
艰难地走近床前,鹿邑伸出手颤抖着以指腹轻抚了一下凌长风的脸颊,忽然崩溃地揪住旁边全副武装的中年人,哭喊着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长风叔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说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中年人任由鹿邑揪着他的衣领,并不作声,只是眼底涌出一片痛惜。
待鹿邑发泄得差不多了,那中年人才望着鹿邑的双眸缓缓说道:“长风其实早就染上了疫病,只是怕你担心,一直瞒着,他以为凭自己的医术可以不知不觉地将自己治好,却没想到,病情反而越来越严重……”
鹿邑松开了中年人的衣领,身体似乎被抽去了全部力气,他缓缓地滑坐在了地上,痛苦地抱起了自己的脑袋,压抑地哭了起来。
这些年来,和凌长风朝夕相处,他对凌长风的依赖,甚至超过了当初的鹿子轩。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凌长风也会离他而去,在他心目中,凌长风是为他遮风挡雨的屋檐,是温暖的港湾,是屹立不倒的靠山,是铁骨铮铮的侠客,是永不言败的传说……可是,这背脊曾经如钢铁般刚硬的男人,如今竟如风中残烛般躺在了床上苟延残喘……
鹿邑曾经一片寒凉的心,一点一点被凌长风捂热,可是,现在他要失去他了,这世上,还有谁能像他那样包容他,顾惜他,宠爱他?
室内,只剩下微微跳动的火光,以及鹿邑极力压抑却仍旧从唇边逸出的呜咽声。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中年男子微微低叹一声,拿起一旁的软布细心是为凌长风擦拭不停地冒出的汗珠。
忽然,原本昏迷中的凌长风如梦呓般轻轻念叨起来:“邑儿……邑儿……是你吗?”
鹿邑听闻凌长风的声音,身形如遭雷击,蓦地颤抖了一下,接着便猛地跪了起来,趴在凌长风的床边,将他的一只手握在双掌中,哽咽着说:“长风叔,是我,我是邑儿,我是邑儿啊……”
眼皮颤了好几颤,凌长风吃力地睁开了眼睛,毫无焦距的双瞳过了好一会儿才捕捉到鹿邑的身影。
“邑儿……”凌长风吃力地说,“我叫你……不要……到内阁来,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长风叔,你也想跟我爹娘一样,不声不响地就离开我了,对不对?可是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如果我今晚没有闯进来,是不是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你就想着这样摆脱我了吗?”鹿邑说着用力地抓紧了凌长风的手,“为什么你们大人都一个样,难道见不到你们最后一面我就不会伤心了吗?你们怎么能这么残忍……”
也许是看到凌长风醒来,仿佛一下子有了精神支柱,鹿邑压抑的情绪一下子暴发了。他握着凌长风的手嚎啕大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看起来已有几分担当的少年,而是一个因为害怕被父母丢弃而痛哭失声的孩子。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孩子而已,上天加注在他身上的不幸已经足够多,可是每一次,他以为可以抓到手的幸福却都如指隙流沙般悄悄流走。
上天,待他是如此不公,不公到令每个爱惜他的人都心底微微疼痛起来。
“邑儿……别哭啊……”凌长风微微则过头,眼中一片激动,可是他却连抬起手帮他擦一下泪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冰冷的泪水划过眼角,滴落在枕头上。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鹿子轩当年的心情,那深深的不舍,深深的眷恋,犹如一只狠狠抓住心脏的大手,令人疼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鹿邑的哭声渐渐平息,狠狠发泄过之后,心情也稍稍平复,抬起肿得如核桃般的双眼,鹿邑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嘶哑着说道:“长风叔,你一定要好起来,你答应过我的,等少风叔成亲之后,我们就一起去体验各地的风土人情,你说过的话可不能失信。”
“……好!”凌长风嘴角一扯,轻声答应下来。
漫漫长夜很快过去,太阳升起之后,青辰也寻了过来。对于凌长风的状况,她很吃惊,也很难过,但更让她难过的是,鹿邑整个人就像失了魂一样,完全没有了平日里蓬勃的朝气,深切的哀伤如潮水般仿佛要将他淹没。
“鹿邑哥哥,长风叔他会好起来的,你别难过。”青辰握着鹿邑冰凉的手,带着哭嗓道。
鹿邑并没有回应青辰,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凌长风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的面容永远嵌入脑海中。
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呢。鹿邑嘴角一扯,讽刺地一笑。他已不是当年无知的少年,跟着凌长风这些年,虽不曾随他学医,但对病人的状况还是了解的。可是明知道凌长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还是奢望能柳暗花明。
鹿邑守了凌长风两天两夜,其间凌长风醒过来两次,每次神志清晰之后都极力劝说鹿邑回去休息,但鹿邑固执地不肯离去。
起先负责照顾凌长风的安良还劝说鹿邑注意身体,劝说了几次之后便摇摇头由着他去。现在的他,也已撤下了脸上的面巾,露出一张清瘦却棱角分明的脸来。虽然明知凌长风染上的是疫病,但他也知道此时的凌长风早过了传染最盛的时期,身体健康的人就算近距离接触也已无大碍,所以他才会由着鹿邑和青守在凌长风身边。
安良和凌长风相识已近二十年,凌长风遇到安良时,安良仅是一名落魄江湖的独行客,两人相识之后相伴过了一段快意江湖的日子,后来安良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凌长风便将新开的一家店铺交给他打理,让他可以携家带小安居一隅。这一次本来用不到他过来,只是他寻思着多年未见凌长风了,找了借口带了手下过来帮忙,却没想到会看到老友如今的下场。
看见凌长风如今的状况,安良的内心也不禁生起一股悲凉,虽然不曾在凌长风面前显露过一丝悲伤,但却时常在背后叹息。人近中年,更加惜命,却也更加珍惜友人之间的情谊。这世上,最难寻莫过于知音,而凌长风可谓是他的知音,可是,这唯一的知音即将离开人世了,这世上,再也没人会陪着他开怀地纵酒高歌了,想想都觉得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