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立秋那天是Eric母亲的祭日,天还没亮,他摇醒我,将烟灰色细竖条纹的衬衣和湛蓝色的百褶裙放在床边的摇椅上,他已穿好与我一致颜色的衣裤,“这么早,要去哪里?”我还没睡醒,但立刻坐起来准备洗漱,“祠堂。”他伸手,我为他戴袖扣,他的手腕细,别上袖扣后尚有空余,“我们真像老夫老妻了啊。”原本他紧绷着脸,锁着眉头,见他有心调侃反而松了一口气,踮起脚尖抱他,“真成老夫老妻了,你也要对我这样好。”他没做声,双手环绕抱紧了我,“你相信吗,今天会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们吃完早餐就出门。今天我想吃蛋饼。”Eric是典型枫香人的口味,喜好煎炸以及熏制盐卤,即使是蛋饼也喜欢略焦香些的,他在我旁边挖梨核,里面放上冰糖粒,往蒸锅里摆,“M,蛋饼里要卷些辣肉松。”“恩,汤锅里有些热水,你可以倒杯牛奶温着。”往摊在蛋饼上的辣肉松里挤些蛋黄酱,卷好,立起木铲子从中间割断,很快,我们左右挨着吃早餐,一人两块蛋饼卷,一个冰糖蒸梨,再喝同一杯牛奶,一边吃,一边说窝心的话,生活每天都如这般舒适又简单,我们一同认可的淡淡幸福。
出门前,他叫住我,“今天风大,头发扎起来吧。”说完拉我的手走到梳妆镜前,按我的肩膀,待我坐下,镜子里的他握着木梳亲自为我梳发,很慢很轻,后又弯腰在我面前,旋开我常用的那支淡粉色口红,示意我微笑,他托起我的下巴,口红在唇上拘束得滑,“M,你真美,世上独一无二的美。”我不做声,或者是不想破坏了时空在安静时的张力,又或者是看到了母亲与Pearl,她们同样这般温柔力道,世界展现柔情的一刻不多,人总难自控的想要执爱之旗,喝住时间,只为一刻不舍流逝的幸福。
从屋子出来,我们牵着手走,在瑾瓷路的第二个岔道口左转北向,前面有一个同行的女人,她步速略快于我们,同样匀速,清晨的风逐渐有凉意,我们都穿了长袜和罩衫,但她穿一条无袖白色长裙,拖沓劣质,手臂两截肤色,黝黑和白嫩在短袖口显示出劳碌的痕迹,外层的雪纺纱在行走间随风飞舞,穿一双高跟凉鞋,双脚后跟的皮肤苍老龟裂,右边的鞋跟断了一半,每走一下都张开一道口子,摇摇欲坠,清晨散射的光显现出她敦实的小腿,右膝处缠着纱布,鼓囊,但未没有影响她的步行。粉色方形公文包发黄发旧,一根细玫红色发圈将稀少的碎发扎成一根马尾,固定在脖子上。我们同路了15分钟,几乎走完了整条的花园大道,Eric一言未发,若有所思。
“M,祠堂我们来过多次了。”“嗯,它可能是枫香唯一盖橙色瓦片的祠堂,里面的亭子特别好看,四个角都吊着琉璃的珠串子,我们常来这里,包括第一次牵我的手,我们第一次亲吻,每年的生日庆祝,好多的事情都在这里发生,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如此钟爱此地。”“我从小在枫香长大,孩童时住在这大宅子里,母亲对我管教松散,带出了我自由叛逆的性子,我把母亲安放在这里,签了张寄愿,将来亦将我置于她的身边,我怕是自私的,未给你极致豪华的庆祝,只是来这清修之地,我年长你许多,这生看腻了浮夸,宁愿在这四面通透的地方录下回忆,待以后只剩魂魄,被束缚在这方圆百米之内,仍能看到我们昔日欢笑,靠长留于此的画面填补已毫无意义的时光通路中的窗格。”他带我走到四角飞檐的香炉边,“M,世事难预料,能何况如愿呢,我的母亲,脾气暴躁,一生除了自己只爱一个人,那个人却不是我的父亲,他们婚后争吵不断,他们分手的时候,我尚在襁褓,她是个敢作敢为的女人,独身带我长大,一直未再嫁,她所爱的人远在他国,毫无音信,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在等待,还是已经放弃,我的记忆里,她是美的,细长微翘的眉眼和乌而蓬松的长发,她有许多女人没有的东西,却没有快乐,但更多的时候,她比同龄人憔悴,憔悴着工作,憔悴着照顾我。她常对我说起年轻时的事,她和他之间发生的事,他们短暂交往时爬过的山,嬉戏过的海,看过的日出日落,他们在凌晨饿极时,同吃的一条辣肉松蛋饼,他们初次分离时的地方就是这个祠堂。我14岁那年,她在差旅途中偶遇了他,昔日之情涌现,他们终于在一起,回国马上结婚,在此之前,他们17年未见。他们的婚礼很简单,一件平口的老式婚纱,一点首饰都没有,周围的人鼓掌,祝愿他们幸福,终成眷侣的幸福,可当时的我觉这只是一场悲剧,一场时空错乱的悲剧,因为只有我见过她在那十几年里时常的忧郁落魄和半夜流下的眼泪。她孤独了17年,17足以耗尽了一个女人所有的青春。”他望着炉里的香,一个红点在燃,鼻头红红的。“不合适不能勉强,我知道母亲一刻都没有后悔离开父亲,一个人艰辛的供我求学生活,她骨子里是非常倔强和不妥协的,我认可她的这点,只是命运对她不公,即使结局是好的,他们相爱终老,如今依然左右安放,他们同一年走,母亲在他之后,她弥留时也没有痛苦,眼球浑浊,上下晃动,老泪纵横,我不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更不知她在想什么,我握着她的手,一双苍老的只剩下筋骨的手,对自己说,幸福不可以等待,幸福也只有自己知道,才算对得起这一生,M,这就是我的过去,而你将是我的未来。”他与我双手紧握,手心湿热,嘴唇微微的抖动,“我自愿这一生用尽全力保你衣食快乐,你允许由我在身边照顾爱护吗?”“你比我懂爱情,我一直在想,跟着你总不会错,你可尽力为事业为人生,而我也有我的力所能及,寻常日子做一份小而稳固的工作,闲暇时外出走走散心,与你稳定的生活在一起,陪伴是相互的,我没有后路可退,你也是我的未来,我的爱更胜于你,在我的生命里,你填补了一切缝隙,我未曾得有的父亲、兄长和朋友。如果你想要得到一个类似于回答方式的认可,为什么不呢,我愿意,Eric,我自愿与你共同生活,一辈子善待、扶持以及相爱。”
我们跪在他母亲的牌位前,牵着手,没有说话。他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所以我也安静的不打扰他。十分钟以后,他开车带我去BUD,枫香最有名的婚纱店,公司的酒会和宴会中,双方已经合作多次,刚一走进去,店里的人都望向我们私语,我想她们是在看我的脸,Eric只会在熟人的晚餐邀约中带我出席,我下意识地躲在他身后,我听见他向所有的人说:“这是我的新娘,Mandy。”一直站在试衣间外等着我穿那些厚重的礼服走出来,站在矮凳上由画着浓妆的年轻女孩整理拖尾,衣服很华丽,要么蕾丝纱层层叠叠的绣满了珠片,要么是柔滑的缎面上穿闪亮的珠子,又或者鱼尾的裙摆紧憋窄小,他一直咧嘴傻笑,称赞我穿的每一件,我走到他身边,踮脚对他耳语:“这些衣服好重,我穿着好累。”他疑惑的看着我,“我只想要一件简简单单的婚纱。”“可我想告诉所有人我要给你最好的东西,包括婚礼,包括生活。”“那是他们想看的婚礼,但是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呢,我只是一个新娘,一个只属于你的新娘。”他的眼睛突然用力的看向远方,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走吧,去一个地方。”
车程将近一个小时,我们行驶在枫香的边界,再往北一公里左右就是梧桐,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有种回到梧桐的错觉,因为天空变得灰暗,降下车窗,旋风随即涌进来,傍晚的温度下降,楼房和人群的消失,周围空荡荡,暂时没有牛羊野兽,满是枯草的旷野,城市之间的过渡说时迟那时快,我想起午餐里的煎蛋,液体在锅子里流动成肆意的形状,焦黄的边缘,被侵蚀的蛋液,一如这被梧桐侵蚀的枫香。车停在马路边,他的肩疼得厉害,我从后备箱的行李袋里取出最后的一条毛绒围巾给他围上,保温袋里的“我原本以为自己再无力招架感情,如我的母亲陷入长时间的孤独,她经历了这样的17年,我较她幸运些吗,在少了她一半的时间里就遇见了你,但同样是无数个日夜,我已经彻底了解孤独,这里是我精神的最后一个秘密,我拘谨的童年,她荒废的青春。现在我们站着此地,可想而知,我对你,已经毫无保留。”
一个月后,白露。我们的婚礼定在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