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lma拿来一整箱要封口的信纸,“Mandy,今天要加班喽。”“我认得这个画风,是Simen,他最近很红,我读了他的小说,我们面对面坐着,开始粘包装袋,“我看得出来,他很爱你。”我红了脸,“他很尊重我,遇事会听我的想法。”“能有个真心对你的人是很不容易的,你要好好珍惜,不能任性妄为。”“嗯,我会听你的话,只不过…”“怎么了,他做了什么事?”“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是他,他想让我跟他住在一起。”“看来他是想认真的与你相处,你怎么想的?”“拿不定主意,我知道爱情该在合适的时机给予恰当的处理,但我从未经历过,除了你,身边也没有熟悉的长辈可以说这些,我问了Daisy和Ada,她们一个同意一个反对,让我更加混乱。”“你是否会想念他,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是的,Selma,我会想念他,我想要融入他的生活,多些了解他,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想与他同住,只不过…”“你是我遇过最聪明的女孩,肯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只不过后面的话才是你依然犹豫的真正原因。”我不停地撕双面胶,没回答,“没事,自己慢慢想清楚它。”
仓库里好安静,Selma今晚的话不多,我也在想着心事。六点半,还剩五本要贴,外面天黑了,我感到有些缺氧,闷气得厉害,中央空调已经停止了半小时,走到墙边,爬上人字梯,推开窗户,一阵大风吹进来,有雨水的气味,“外面下雨了,希望等我们做完的时候会停,Selma,带伞了吗,外面路滑,一会我先送你回去。”Selma低着头开始封纸箱,我爬下梯子,看见鱼池里唯一的那条红色金鱼翻了肚皮,“Selma,这条鱼死了,怎么就死了,小渔网搁哪了?要赶紧捞出来,不然该影响别的鱼了。”我在池边找了一圈,才从一堆的彩带里找到,用塑料膜包了一层,放进了垃圾桶里,洗完手,往回走,“上午你说我家楼下卖的薄荷叶尤其的好,明早我给你带一把,要早点去才新鲜…”话没说完,我呆住了,Selma竟然在哭,没有声音,两颊挂着泪,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她从来都是那个坐在大藤椅上笑眯眯的老太太,已经可以反控时间,随它流逝,静观其变。我煮上茶水,提着矮木椅,坐在她身边,“怎么了?我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吗?”“不,Mandy,与你无关,是我,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我凑近去轻声的安慰她:“我也时常想起以前的事,与你一样,会不自觉的流出泪来,不是我们不快乐,只是因为只有悲伤的事,才会在夜里颓然的想起。”“我好孤独。”Selma冷静下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好孤独,浑身每一处都孤独,我想念我的孩子,她今年该33岁了,可是她却没有这样的运气能活到现在,那个混蛋伤害了她,他竟然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手,她才14岁啊,我的家散了,我被赶出故乡,连我的老妈妈去世都不能去她的坟前上一柱香,Mandy,我未曾害过人,为何会有如此下场,我想不明白,只能哭泣。”我的心一直揪着,14岁,这个世界的悲剧就没有停止过,谁能安慰他们,谁能安慰他们的家人。“都过去了,Selma,看着我,不幸已经远离好些年了,它们再也不能伤我们分毫。”
送Selma回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掏出一块很旧方巾,包住头发,上面印着椰木的挲戟图腾,边角卷皱。我不止一次来Selma的家,扭开门锁,里面漆黑一片,没了以往的温馨,只有冰冷,天气转凉了,我想等Selma洗完澡躺好再走,坐在摇椅上,看着这个只能允许一个人走动的窄小房间,Selma一住就是19年,带着19年都无法忘却的痛苦和19年的孤独,半百之人难道不了解该怎样正确面对未来的人生,情感大师们的话怕是已背熟,可人就是这样的,懂得的事未必能做到。“早点回去吧,我准备休息了,明天给你带艾粑粑,特意熬了你喜欢的豆沙馅。”她送我出门,“Mandy,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忘了吧,对自己好点。”,回家的路上,手机震动,12:03,是他的短信:“M,在哪里?会议刚结束,我来找你。”我明白Selma最后说的那句话,她确实是为我好,在公司的这几年,每日相处融洽,我尊敬她,佩服她的温和柔韧,那次我们提前了整整三周,一起准备公司的游园活动,我坐在人字梯上,打了满屋子的气球,她折了一千多只纸鹤和星星,我们用钢笔写各自在行的字体,在书签的背面抄上语录,把批发的小玩具挨个装进五彩的包装袋里,那段日子真开心。她时常会想到我,对我说家乡的故事和每种美味的特产,但毕竟不在椰木,Selma只能腌枫香这里不新鲜的梅子,我在网络上订了正宗的梅果给她,她很开心,每餐吃完饭都含一颗,她把家里传下来和自己琢磨出的秘方写在一个笔记本里,“本来我是要给我的女儿的,但我想,也许你会用的上。”她把我当女儿待,对我有所付出,不求回报的付出,就像Eric对我,有更多的溺爱在里面,“我现在回家收拾东西,你来接我。”合上手机,我加快了脚步,在深秋的雨夜里奔跑。
“你不用每天专门来接我下班,我可以自己回来。”今天是我与Eric同住的第一个周末,他一早跑步回来趴在吧台上吃水果,“可是你上班的地方离家里很远,如果是坐公车回来的话,会花很多时间。”我嚼着面包不说话,“你看,我上传了一张昨天我们在宠物店的合照,就是这张,你抱着一只兔子,下面好多人回复。”“你的账号是什么?怎么没告诉过我?”“很旧的账号,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些专业信息,你不会感兴趣的,M,你看他们回我什么,这个说你很漂亮,这个说我们很般配,这个说我们有夫妻脸,还有这个说我们是俊男美女,哈哈。”“看你高兴的,像没长大,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恩,你说。”“我吃不惯阿姨做的饭,略吃几口就胃胀得厉害。”“那我们换个阿姨。”“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想吃不认识的人做的饭,我们可以自己动手。”“我不愿你做饭。”“为什么?怕我做的饭难吃吗?”“不是,我喜欢你就像以往那样安静的在我身边待着就很好,我一边工作,抬头的时候能看到你也忙着自己的事情,这样的感觉就很好。”
我没回答他,走上楼,走进我的房间躺下,被子里好凉,有些困倦,闭上眼睛,那天晚上收拾了极简的行李,冒失的出现在这里,Eric拉着我的手走进来,好空的房子,没有多余的东西,更像一个大工厂,打扫卫生的阿姨每周一来一次,可是我眼前物品凌乱,衣架直接放在角落的洗衣机旁,衣服从洗衣机里取出来就直接搭在上面,裤脚还未展平,旁边支着熨架。这里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Eric应该是井井有条,要求细致的人,但很明显,他甚至缺乏自理能力,他带我进房间,问我是否愿意与他同睡,我看着他紧张得厉害,嘴唇微微的抖动,我不知道他期待何种回答,眼神似乎有逃避的意味,我摇摇头,“我有睡眠障碍,习惯一个人睡。”他带我到隔壁的一个房间,打开门,天花挂满了闪着黄色光的小灯串,嵌在窗边圆形的床,顶上织了弧形幔帐,房间的大部分地方都摆了植物,有落在地面的植物,高低隔板上摆着小盆栽,还有些挂在隐形支架上,“这里怎么会这样?”“你说想念在梧桐的夏季生活,露天睡在草场上的简易床,在圆桌上铺了厚厚的软垫,周围有薄薄的纱垂着,晚上能看到星星,要是下午剃过草坪,就会有浓郁的草香和风声伴你入眠,我都记下来了,不管你是否答应来这里,这个房间都已经为你准备,但我没办法让你回到一模一样的日子,希望你不会失望。”
“M,睡着了吗?”Eric在床头轻轻唤我,我睁开眼睛,他端着一杯牛奶坐在我床边,“没,有些累,闭着眼睛休息一下,怎么了?”“对不起,M,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说好要好好听你的话,其实我是想你能过得更舒适些,喜欢看你赤脚走在家里的样子,干净又纯洁,想要长久的保存这感觉,所以不经意的开始想要把你跟这世界隔离,我这样太自私了,你若是你,什么都不会改变,是我变得不成熟,若是那样能让你开心,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你,就全乱了方寸,你的情绪,你的喜好,你的习惯,,我们不要再让陌生人出现在家里,你可以选择回家的方式。”“冷吗?躺进来吧,累了一周了,好好休息一下。”他犹豫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亲近我。”第一次这么贴近一个男人的身体,我知道我会紧张,会因未知而恐惧,意料中的身体开始逃,慢慢的移动,与他保持不接触到的距离,我钻进被窝里,写了一条短信给Ada:“Ada,我已与他同住,方才突然想起Todd,我以为我已忘记。”她很快传来回复:“放松点,他不是Todd,会好好待你。”我合上手机,转过身子,看见Eric握着杯子靠坐在身边,我接过来一口喝下,“肩膀有些酸,怕是昨晚受凉了,M,我昨晚夜里冷醒,想到你,不知道你睡得如何,想来你的房间看看,又怕吓到你,我怎么这样,总是挂念着想见你,可见了你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躺下来吧,我有些累了,我们别说话,睡一会。”他环抱着我,“M,你抱着我睡吧,不许走。”
一觉醒来,外面天灰蒙蒙的,夜晚即将来临,Eric不在身边,我下楼寻他,“Eric,你在哪里?”“我在这。”他从沙发后面伸出脑袋,“你在做什么,躲在后面干嘛?”他摇了摇手里的抹布,“看,我在搞卫生,这块地板上面不知道滴了什么东西,黏黏的,踩过后留下了一片黑印子,怎么都擦不掉。”他光着脚,穿着灰色加厚的棉裤,趴在地上使劲的搓地板,我提出不要请阿姨做卫生,只是想说既然我住在这里,也许我可以该出一份力,来维护这样一个松弛的家。可没想到他会自己擦地板,长期的工作压力和性格的压抑让他逐渐衰老,比如他身上的皮肤开始干燥出现斑点,比如脊背弯驼,即使是在站立的时候,比如肠胃开始敏感,受不了酒精和生食的刺激,比如视力晕花,看不见专刊内页正文上的小字,比如睡眠开始变少,常在凌晨醒来,窗帘上印着他在阳台独晃的身影,低着头扣打火机,咔哒一声,看着他,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不忍他做这些事。“我来吧,地上凉,跪久了膝盖要疼的。”“M,这些我也还可以做,你帮我熨衣服吧,晚上我们煮面吃,简单点可以吗。”我走到离他两米远的角落开始熨衬衣,他神情专注,弯着腰像个虾子,往地上喷浅蓝色的清洁剂。
面前的这碗清水面,青菜,番茄,还有两个水煮蛋,我看着就鼻酸,小时候母亲常煮这样的面,后来在圣安斯水源少,多是烤炉,Nancy带我们做许多硬面包,回到枫香,我也不敢煮,怕一看到这样的面就会想念她,她常常通宵赶工,点了小小的台灯伏在桌前,清晨时就煮这样的面和我一起吃,她极爱吃面,煮面的花样也多,但是我唯独对这简单的清水面印象深刻,“M,在想什么?是不是没有胃口?”“我的母亲也给我做过这样的面,在她还在世的时候,很多时候我一觉醒来,她不在我身边,而是坐在桌前踩缝纫机或是在纸上画设计,我翻个身又睡着,而后被她叫醒,吃一碗这样的面条,Eric,十多年了,我还是很想她,车祸以后孤独的在医院病床上是想她,皮肤疼痒难忍时想她,Pearl带我去圣安斯的时候想她,圣安斯里的坏人欺负我的时候想她,养兔子的时候想她,照镜子的时候想她,回到枫香以后想她,与Selma相处的时候想她,现在你为我煮了一碗这样的面我想她,想到骨子里,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忍不住哭出声来,“Eric,为何生命如此不幸如此孤独。”“M不哭,我一直不敢问你的从前,只是在你说起的时候好好的听,认真的记下来,有时候我也会想你经历过什么,但是总猜不到,我比你大许多,见多许多种人,凡是受了大伤害女子,性格往往走向两极,要么失了本心,从此以折磨别人为生,要么悲观痛苦,从此以折磨自己为生,只是你冷静得不像话,我想看到你哪怕一次的歇斯底里,就算疯狂失态,但求能释放些许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