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认识了Frank,在隔年的三月里,“能给我煮一碗杏仁牛奶吗?”天还没亮,整条街道只有这里亮了灯,当时我正弯着腰夹日期牌,听到声音透过弧形的玻璃往上看,第一眼的他被缩小成一个男孩,我猛地一抬头,撞在铝框上,他吃惊的看着我然后笑出声来,露出跟Harry一模一样的虎牙和酒窝,怎么有这么相像,眼睛里沁了泪水,任何能唤起我回忆的人和事都好残忍,过去是我全部的世界,他已经在最靠窗的位置坐下,我赶紧从架子上找到筛网和杏仁粉慢慢走到炖锅前,筛好的杏仁粉掺着糯米粉在清水里一同煮,木勺一圈一圈的搅拌到黏稠加进牛奶和蜂糖,我尽量平稳的端到他身边,“先生,杏仁牛奶。”“额头还疼吗?”“揉揉就不疼了。”“对不起,是我冒失的吓到你了。”“别这么说,是我没想到刚开门就会有客人来,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听到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小,看着他的脸再多说一句声带就要抽筋,“吃早餐了吗,我请你喝一碗杏仁牛奶,当做道歉,这么早客人应该不多,不会妨碍你的工作。”他的酒窝好深,仅是说话都不时的出现,我点点头,“那我先不喝,等着你一起吧。”
我们面对面坐着,他告诉我他是个精细手工师,脖子挂着的牙雕是他父亲送给他的成年礼物,刻的是他童年住的房间,他凑近我,好让我能握在手里,顺着寻找每个物件,门,书架,床,书,地毯,拖鞋,灯和灯下坐着的小人。他的手,细细长长,皮肤很薄,手腕上青色和紫色的血管若隐若现,指甲平整,头发柔软卷曲,他翻着包,要给我看正在刻的画,我一直看着他的脸,清澈的眼睛,尖而瘦的鼻尖,好美的人。后来知道那天他的心情特别好,参加电影制作的一个微缩场景得了奖,行业里开始关注和认同他的手艺。之后他经常来店里,坐在角落面向窗户的位置,点一碗杏仁牛奶,握着极尖的刻刀,埋头整理一个石块,没什么客人的话我们会聊很久,我向他诉说梧桐的蓝尾鸟、圣安斯地志上画的叠窗和繁复的尖顶结构,Vic为Ada搭的竹子画室,还有Nancy照顾多年的花坛,他听得很认真,同时会在纸上画出我描述的大致。那段时间,我的生活里总是有他,多数这样远远的看着他,虽然只是一个侧影,我想我是喜欢上他了,从初见他的时候,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思想做事都按照正确的路子,他告诉我:生活就像牙雕,刻刀在我们手里,模样在我们心里,这牙也只有一枚,割伤了便是毁了,所以得谨慎的刨,不允许丝毫差错。
这个春天,雨水充沛,午后或傍晚冷不丁来一阵急雨,街道上总是湿漉漉的,但凡停雨烈日即刻归位,高温蒸的城市热烘烘,好几天没见到Frank,做单据时总向外张望,希望能看到他背着包推门进来,微微一笑,便坐好等我为他煮杏仁牛奶,可惜一整个星期也等不到他来。向小妹打听,知道他最近都在枫香做展览,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有事情在忙,心里遗憾的是,我们还不算是朋友,充其量是两个说得上话的陌生人,无法时常见面交谈或稳定的联系,也不能随时看一眼他,我决定下次见面的时候约他单独外出,想知道他过往的经历,他的童年,他的父亲,他曾经的快乐,他曾经的一切。
隔天,小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惊讶的问她结婚了吗?她摇摇头,我问她孩子的爸爸是谁,她摇摇头,我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还是摇摇头,当天下午她男人就带她去了医院,打掉了孩子,我提着老师傅做的草莓蛋糕去看她,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被子罩在脸上,吓得我不轻,“Daisy,我一想到自己的罪恶,就头疼的睡不着觉,全身发冷,脸都不可露在外面,医生的钳子塞进我身体的那一刻,不是疼,是麻,前所未有的麻,我睁着眼睛,看显示器屏幕中,她握着的器械把我的孩子一点一点的吸出来,那盆混乱粘稠的粉色东西就是我的孩子吗?我吓得晕了过去,现在腰酸的厉害,翻身都使不上劲。”我凑在她身边,隔着被子,好像在听年幼的女孩儿说刚才做的噩梦,“知道错了就要忏悔,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混事了,我不如你,你知道你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我不明白Nancy为什么要自杀,更不知道如何忏悔。”小妹掀开被子,只露出眼睛,16岁的年纪就遭受这样的事情,她还未感受世间的快乐就已经早早的枯萎凋谢,我又何尝不是呢。“Daisy,你能躺在我身边吗?我想搂着你说说话,就像小时候母亲在身边哄我睡觉那么温暖安全。”
我脱了鞋子,拉开棉被坐进去,她枕着我的大腿,冰凉的手脚蜷在我身上,“他不喜欢我,只是需要我。”我惊的说不出话,小妹在感情里老成得不像话,“至今,我还是那么喜欢他,爱到骨子里,孩子是什么?是我对他的承诺,我能为他怀孩子,就能为他生孩子,他不喜欢,我也敢为他流了这孩子。”“这样的男人简直是败类,小妹,不要再想他了,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好的。”“Daisy,你太小看我了,我早就不爱他了,也不是他让我来做手术的,那天早晨他满头油腻,坐在床边整理钱包里一堆乱七八糟的零钱,那一刻我知道我不爱这个人了,决定让他搬出去,后来我们吵架,还动了手,我一下一下的扇他的脸,把他的脚趾踩得流血,他用手臂夹着我,不让我动,我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没忍住一下子吐了出来。我不在乎他的去留,他只是一个我曾经爱过的人,在这点上,我已经没有遗憾,但该忏悔的是我抹了一个生命,夺了他来这世界的机会。”回去的路上,我不断地想小妹说的话,她的爱情颠三倒四,没个正常的模样,也不知刚才是否说了真话,或半真半假,这些都渐渐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她吃蛋糕时快乐样子,看来真有那么多的烦心事,能把我们骚扰成这般疯狂模样。站在丁字路口,我想起小妹的妈妈,那个只送过一次海酱菜给她的老妇,没有小妹陪在身边,又或是打心眼儿里嫌弃她,要怎么度过那么多孤独的夜晚,是否就像今晚疼得动弹不得的小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数着时间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