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校园之后,王小彪变得勤奋起来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操场上活动了筋骨后,一天充实而忙碌的生活开始了。
抽屉里将近两米长的一串千纸鹤被他摘掉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像落在刺尖上的荆棘鸟,“啾啾-”的惨叫声让他的心灵震颤,整个人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闹钟,除了吃饭、睡觉、打篮球之外,是无止境的读书、做题,再读书、再做题。
厚厚的笔记本用了一个又一个,这里,一个月用的本子抵得上过去三年里用本子的总和,有时他也觉得奇怪,猴子似的自己何时开始坐得起冷板凳了,一次能坐半天,笔记本能写半本,凤梨那双明月似的眼睛也由最初的满月变成半月最后弯成镰刀似的月牙,“嘿嘿,好看…哦,不太懂,这儿…”
如此近距离地跟凤梨相处,同用一支笔、同用一张稿纸、同解一道题,同翻一本书…有时还会灵感爆发就同一道题和凤梨辩论几句,凤梨沉默时,白玉般的两颊会飞起两朵红润的桃花儿,这是他拿着第三个笔记本找她检查的时候发现的,“真美!”
他又想起了窗外的合欢花,柔媚、飘逸,像空中飘着花针似的春雨。松软的泥土里拱出一株嫩黄的芽苗,它挥动着荚壳,努力地向上生长,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泥香,远处,他好像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一股淡淡的清香从纸鹤的身上飘出,小巧精致的外形,粉粉的色彩,让他不忍心拆开。他曾试验过,把拆开后的纸鹤沿原痕迹折叠,复原后的纸鹤虽然模样周正,却像个失了水分的银杏果,不那么充盈、亮丽、可爱了。
他禁不住拿起纸鹤放在鼻头边,闭上眼睛轻轻地闻着,一股清凉的风拂过心头,他仿佛又来到了那片幽静的竹林,清脆的琴音,淙淙的流水,飒飒的绿叶,袅袅浮浮的云雾,还有那甘冽的贡茶…一时间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窗外的狂风、乌云、枯枝、落叶,如潮的人流,如老妪一样爬行的车辆,工地上施工的机器轰鸣声…不见了,唯一能听见的,是自修室内笔头落在本子上的,“沙沙沙-”的摩擦声,他脸上的表情和凤梨折叠这些千纸鹤时的表情一样,认真又温馨…
这串千纸鹤是凤梨在他回来之后,送给他的见面礼,嘱咐他务必在一个月之内完成任务,期间,随着功课的进度,凤梨还会及时送来新的纸鹤。
“耶,加油!还有最后一只就完成今天的任务了…”王小彪右手握拳支着脑门,做了个思考者的姿势,看得出,他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对面还有一个女孩,眼神锐利却有些慌乱,一直在躲避他的目光,而只要他不去看她,她火辣辣的目光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要把他解剖了一样。
他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像掉进了荆棘丛,他埋下头。眼前的纸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展开,他像往常一样,闭了眼,伸长了脖子往桌面上搜寻,“啊呸,好臭!”,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狐臭味传入他的鼻孔。
他伸出两指堵住了鼻孔,猛得睁开眼睛,发现一个细长的影子已溜到了自己的身边,“你-,有段日子没洗澡了吧!”说完把脸扭过一边。
“呵-小彪哥!找你大半天了,整个校园都被我翻过来了,你竟然躲在这里享清闲。哎,最近将有一场特大风暴袭来,你要倒霉了,知道吗?…”影子往他身边靠了靠。
“哦,是吗?我看,你真得要倒霉喽…啧啧,这招风耳长得,放在火上烧水,100度的水都溅不出来。”王小彪一把捉住影子的耳朵,把他拉到阳台上,“说,瘦猴子又出啥腰蛾子了?”
“哎,疼-疼,松松松-手,我说彪哥,上次那事儿,已经过去了很多天了,你咋还对我有意见呢?…再说嘛,天下人生出天下事儿,岂是我百事通一个人可以左右的?我只对新闻报导和风云预告感兴趣,得罪,得罪,上次是我不对,我向你陪罪了,这不心里过意不去,来还个人情嘛?”瘦猴子见王小彪眼神迟疑了一下,晃了晃脑袋,小声地说,“松手,松了手,我就告诉你!”
“编-,你就好好的编吧,反正吹牛不收税。不过,今儿我心情好,暂且收些小费吧。去,到那儿,摘几片嫩桑叶?”王小彪背转身去,指着校园西北角处杂草丛生的小盆地,说“凤梨养的蚕宝宝也快结茧了吧…”。
听说这块百亩的荒地已经被征用,将要建成市内一所甲级医院。拆迁补偿款已下发到村民手中,因某种原因,还没有动工建设。
荒地中间有处类似沼泽样的湿地,湿地的周围长满了草,肥壮的芦苇、矛草居多。成群的水鸟在里面忙活着,捕捉蚂蚱一类的小虫充饥,草丛深处,随时可以听到“扑棱棱、扑棱棱”的翅膀扇动的声音。
湿地上方,还有一处高出地面约1米的地方,里面长着许多树。桑树、枣树、秕杷树,和一些不知名的小树聚集在一起,树与树的空隙,常有滕箩须从天而降,墨绿色的箩条沿枝条攀援、游移,硕大葱翠的叶子挨挨挤挤的形成了一堵厚密的滕墙。风一吹,摇动着,和着枝叶,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这个时候,恐怕还会残留一些儿小桑果,紫葡萄似的小桑果入口甘甜。只是吃多了会上火、流鼻血,家里老人就会在灶膛里烧上几枚大蒜头,熟了,连着还没有烧焦的蒜头外皮一起吞下,说是止血偏方。或者,直接蹲在水边,仰起脸,用清水轻轻拍打自己的额头,直到不流血为止,这是一种最简单有效的止血方法,只是治标不治本。无缘无故流鼻血的人,还是得到医院检查,听听医生科学的建议。
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吃桑椹、吃枣的日子,他忍不住轻笑了起来,“这个兔崽子又来了!”这是外公见到他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没有娇宠,没有温柔,生硬而略带愠怒的话还有那张板起来的面孔,他已经习惯了。
不理他们,尽着他们说笑,开饭了,他就挤过去,有自己爱吃的东西,他就吃点儿;碰到没人的时候,他就爬上枣树,顺树枝滑到老屋的平顶上,躺下来,仰望着天上的飞鸟,饿了,揪一颗小枣。吃饱了,溜下树回家。
被恰住几回之后,他也学乖了,凡带核的东西,他先想办法把核弄出来,咬一次不行,再咬一次,直到扔掉核,他才一下子吞到肚里。
有一次吃葡萄,整个葡萄都快咬完了,还不见核,只咬出来三个小葡萄籽,“完了,核被我吞到肚子里了…”。他扔掉葡萄,钻进灶屋里,找准了香油瓶,“咕咚、咕咚”猛喝了两口,不住地往厕所跑。
核没拉出来,腿却拉不动了,走路软绵绵的,小脸蜡黄,苍白。大夫责怪父亲让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开了点儿止泄的药,嘱咐他多喝点儿水,说是拉肚子脱水了…
晚上父亲凉调黄瓜时,惊呼,“昨天刚打的香油,咋还剩半瓶…”
“猫,是猫吧-”母亲笑眯眯地说。
父亲挠了挠后脑勺,睁大了眼睛,嘴里嘟囔着“好像是吧…”
墙角里传出“滋滋滋-”的笑声,一个小萝卜头一样的小子捂着嘴,躺在地上,上下左右弹着双脚,欢实的像头尥撅子的小毛驴。
事情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每当想到这事儿,他的眼角就拉长了,眼眶湿润了…
许是母亲多病,父亲需要养家,无暇顾忌他。他记事很早,记忆力也特别好,再久远的事情,再难走的路,他只要经历过一次,一般能记得。
那年他两岁,父亲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把他丢到了外婆家。在这里,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哭不闹不找事,外婆家的人是不会干涉他自由的;他也不喜欢约束,他喜欢玩儿,随处逛悠儿,像天上的云彩一样,随性而走,烦了,他就悄悄地走,来兴致了,他就肆无忌惮地玩儿,童年的他,是自己的主人。
外婆家的果树,花园,鸡、鸭、鹅、猪、狗、猫被他玩了个遍,玩够了,捡根木条,东敲敲,西打打,比他个子还高的花草都被他敲没了头,有的植株光秃秃的,连叶子也被他打掉了。
园子里打没了,他就打路边上的,也不知打了多久,他发现后面来了个很壮实的高个子,沿路喊着他的小名,还不停地四处张望。他认识他,只是不想理他,待他走远了,才从河坡上的灌木丛里钻出来。
带着满脸的污垢回到家,看到家里围满了人,好久没这样热闹了,他心里一阵高兴,主动投入了母亲的怀抱。母亲把他放在腿上,紧紧搂着他,肿成核桃似的眼睛里,不住流出清清的水流,把他的胸口都滴湿了。
黏黏的,他想推开母亲,不提防,母亲把他放倒,抡起脚上的布鞋狠劲儿地朝屁股上摔了过去…
他惊愕地瞪大眼睛,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慢慢明白过来,那就是爱…
“哎-,彪哥!我回来了,咋滴了,我才去了一会儿,就想我了?嗨嗨嗨,还湿上了…”瘦猴子拍了拍王小彪棱角分明的脸,五指并拢搓了一下,“嗨,这么多汗,不会又打球了吧!”
瘦猴子转了下眼珠,瞟了一下阳台上的篮球,递给王小彪一只手,“给!”
“什么?”王小彪揉了揉眼睛,看到一把硬生生的纸片似的老桑叶,中间还点缀着一些青绿色的桑椹果。
“别动,蜜蜂!猴子你又惹到蜂王了…”王小彪眼睛不眨地盯着瘦猴子的背。
“啥!蜜-蜂!妈呀,彪哥救命,救命啊-”瘦猴子裂开大嘴,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求你了,彪哥,快帮忙打掉它吧!”
“没问题,你要听我哈?站好,别乱动,省得一不小心,蜂针扎进了屁股里…现在我给你分析下眼前的情况,咱俩商量个对策哈?”王小彪捂着嘴转到了瘦猴子的背后,用笔尖顶了顶他两边的屁股,严肃地说,“猴子同学,你屁股上爬了两只蜜蜂,一只在左,一只在右。它们伸长的蜂针好像嗅到了好粉,一直向上爬,有向中间碰撞的趋势…”
“啊-,求求你,别说了,我这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我这屁股上的蜂蜜早洗掉了,这段时间我也没再吃蜂蜜哪…”瘦猴子双腿打颤,努力保持着姿势。
“对,就这样,千万别动啊!你那小衬衣太薄了,经不住折腾…稳住了,我去拿拍子!”走道上传来噼哩啪啦的脚步声。
“快点啊-我快受不住了!”
5分钟、10分钟,“哎,小彪哥咋还不过来?”瘦猴子四肢有些僵硬,脑门上的汗珠子不断往下掉。
自从上次被群蜂蜇了之后,瘦猴子是谈蜂色变,更别说去逮蜜蜂了,原先被粘了蜂蜜的裤子早被他扔掉了…
像尊雕像一样,他就这么站着,脊背上了一阵发凉,汗毛眼直竖,好像下一秒那细细尖尖的蜂针就刺进了他的皮肤里。“快点走,快点走,我有狐臭…”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大慈大悲的观始音赶快收了这妖孽吧!”
“嗨,瘦猴子,这个造型太酷了…保持,茄-子!”一个扎着公主头的女生,穿一身银白色的风衣,背后是长方形的画板,一双红色的马丁靴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婴儿肥的小脸上嵌着一对迷人的酒窝。
“嗨,美女!”瘦猴子把歪到耳跟处的大嘴巴恢复到原位,呲着牙,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咋样,帅吧?还有更帅的呢?”他刚想摆个白鹤展翅的造型,忽觉背后有异样,硬硬地,像针尖。“妈呀,差点儿忘了,蜜蜂啊-”
“嗨,美女,我想还是这个造型好,帅啊,美女的眼光真好!”瘦猴子又僵直在原地,眼里看着美女,心里却一直呐喊,“菩萨,求求你,快收了这俩妖孽吧,这样下去,不被咬死也会被吓死…”
“OK,比对完毕,可以收工了!”女孩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又从背包里抽出一把尺子对着瘦猴子的胳膊比划了一下,喃喃地说,“背影有点儿像,尺寸对不上,略微有点小…”
“是嘛,那么帅的身影咋可能是他么?”一个留着长指甲的男生,狠劲儿地戳了下瘦猴子的脊梁,“瞧这背驼的!”
“好你个兔崽子,我背驼不驼跟你有啥关系,敢情是你在我背后捣鬼…蜜蜂,蜜蜂哪去了?”瘦猴子刚想发飙,抬头瞥见公主头的美女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忙转过身子,笑嘻嘻地迎上去,“嘿嘿,想请我当模特?不过,活不能白干哟!”
见公主头沉默,对着自己显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瘦猴子心里乐开了花,“王八对绿豆,错误的时间里却碰上了对的人,十多年的等待没有白费。。。”他朝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把额前松散下来的短发小心翼翼地梳向鬓角的左右两边,冲窗玻璃上瞄了一眼,“不多不少,正好中分,没有乱发。。。”他捏了捏嗓子,挺了挺身子,一只手弯向背后,一只手伸向公主头“咳咳---”想请公主头赏脸共进晚餐的打算还没有说出口,一个沉甸甸的画板递了过来。
“好帅-给!”公主头递给他一个画板,把他伸长的脑袋扒拉一边,如同失了魂魄的木偶,被人牵着朝前走。
瘦猴子眼睁睁地看着公主头从身边走过,刚才还沸腾着的血液瞬间结了冰,接过画板看也不看地直接扔在了地板上,向顺着公主头的方向,他看到一个穿着银白色风衣的墨镜男倚门眶站立,风情万种的样子。
“一看就是闷骚型的!小白脸有我帅吗?中看不中用,我百事通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中通鬼神,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测一把,出门下暴雨。。。”瘦猴子挺直了胸,也迎面走了过去。
“嗨,摔了人家姑娘的画板,还这么理直气壮,见过脸皮厚的,也没见过厚成你这样的。我看看是啥货色哈。。”不待墨镜男弯腰,公主头已捡起画板递到了他手里,“好好好,采花贼!大家快来看看哈。。。”墨镜男拾起地上沾有灰尘的画像,高高举过头顶,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什么?我么?采花贼?”瘦猴子仔细端详着画里的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他,仿佛是从哈哈镜里跳出来的,小巧灵珑的身子弓成了小虾米,萝卜头一样的脑袋奇大无比,塌鼻子,小眼睛,厚嘴唇凑在一起,倒像是自己的脸。
“好丑!”被人群围到中间的瘦猴子,恨不得地下有个缝钻出去,脖子上青筋暴出,牙缝里挤出仨字,“王小彪!”。
“啊噗-”忽然自习室的吊顶上喷出一片海雾,所有的喷头几乎在一瞬间出水,室内雾蒙蒙的一片,大家抹着脸上的水气,四散逃避。
“嗨,那不是花少吗?”人群中不知谁低声叫了一句,几乎在同时,喷头的水停了,大家都停住了脚步。齐刷刷地望向风衣男,那个酷酷的墨镜已被他摘下来,拎在手中,框缘边上还在“滴嗒滴嗒”地滴水。
“花常青?那个专门欺骗未成年少女的采花贼?”
“听说了吗,这小子每天换一次女朋友,换女朋友比换衣服都迅速。。。当心点儿,别被骗喽!”
“哎呀,好帅,骗我吧,我心甘情愿的。。。”
“花痴!”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个胖丫头,在别的男生面前变作浆糊,唯独对着在她面前化成浆糊的虎子变作清水。通常人们不怎么观注轻易得到的东西,有时候甚至是无视它们的存在,高尚一点儿的说法,叫追求、叫理想,叫不甘平庸,说白了是不懂得珍惜。人生的路很长,要经历的事情很多,匆匆而过的东西那叫过客,只有朝夕相处的东西才叫依靠。
王小彪和凤梨顶着一个长方形的大纸箱子跑了出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抱了一摞书,若不是刚才烟控灯错报警,下了场小急雨,他俩还在讨论专题呢。
自修室里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猴子望着花常青又呆在了原地。。。
“猴子,咋还没走?”
这时候图书馆内的大喇叭响了,“请同学们注意,不要把产生烟雾的东西带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