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侍郎郭子仪出现在道政坊大院的军事监,他双眼有些红肿,像久没有休息。他右边是一排排带刀兵曹,军司马段一叶恭谨地站在身后,左边是军事监的文官,这些文官几乎是屏住呼吸,抓紧着时间整理手头上河南府圈地案的卷宗。
郭侍郎有些疑惑,河南圈地案虽然也严重,但与太子的战败案比较,几乎算个小案子了,为什么大哥要集中人力先办了河南圈地案?御史台的长孙大人已经到了,这不是越俎代庖替人家忙活了一阵?
郭侍郎摇摇头,走出了军事监的院子,正碰上苏秦带着铭寒穿过庭院,看见铭寒,郭侍郎的神色很快舒展开来,铭寒跑上来高兴地抱住他,郭侍郎笑得开怀,将这侄儿整个抱起来转圈,一圈又一圈。
“叔父,你眼睛怎么红了?”铭寒关切地问。
“大概在书院中替书生们疗伤,动了本。”郭侍郎回。
“哦。”
铭寒应一声,叔父似比父亲更爱惜书院的学生,以前倒是不觉得。苏秦这时也到了郭侍郎跟前,手指扫一圈四周通明寂静的屋子,郭侍郎微微点头,不应声。两人一路走一路细语,牵着铭寒到了楚思偏院。
楚思偏院左边六名羽林禁军,右边六名军府金卫,四目相对,不发一言。长孙耿和褚良忠在门前踱步,有些焦急地叹着气,两人发现郭侍郎一行人走进来,快步上前作揖:
“侍郎大人,可否麻烦适当时引我们进去,朝廷……”褚良忠抢先说道。
铭寒头一次近距离看见长孙耿和褚良忠,这两个意气风发的学社头面着实是人中龙凤,长孙耿儒雅非常,近看也是精致俊美,褚良忠敦厚英朗,那浓眉似两笔重墨,远远便看出他的笃定忠诚。
只是此刻,两人绝不敢有什么意气风发的样子。
“这么急知道朝廷的动向,好出去带着书生闹吗?”郭侍郎皱着眉头说。说罢,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两下敲桌声,郭侍郎几人应声推门迈进去。
历史上真正重要的关头有时连亲历者当时都觉得平常。真正重要的交涉,往往在这平常的夜里,在平常的屋里,显出更加稀松平常的闲谈气氛,一种老人味十足的闲谈气味。年轻人要么站在屋外戒备或捣乱,要么站在后排听着或默默抵触着,等待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说话,能够交涉和决断。继承与推翻,就在两排之间,然后才是屋里屋外。
房中四个老人,铭寒第一眼就认准了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八十几岁了,清瘦枭傲,冷冷懒散看人,仰倚在那自有一种皇家的贵骨,如同一切看在眼里却不放心头,他是三朝的元老,先帝李世民的国舅,业已仙逝的文德长孙皇太后的兄长,有足够的资格在郭子雄面前枭傲懒散。长孙无忌与郭子雄并排坐在里头的高足狼皮大案前,左右两张靠椅则用六诏蛮地的白虎皮铺下来,虎皮各连着一个硕大虎头,郭子雄坐在那右边,单脚将虎头踩在脚下,长孙无忌则并排坐在左边,把虎头一脚扫到椅下以方便他放脚。狼皮大案的厅前是两侧胡床低案,胡床软榻可坐可卧,低案上各自放着酒樽温酒,也有几道简单的白肉青色菜品。
大案下,褚遂良靠着长孙无忌坐在左边的胡床前,半坐半卧,上官仪则靠着褚遂良端坐在最外面的胡床上。对面的右侧是两个空位。屋中的气氛闲散,几个老人聊着身体的状况,聊着孙辈在书院里的动静,一时谁也不提案子的事,直到郭侍郎和苏秦带着几个后生走进来,褚遂良脸色冷下来,气氛也就不再热络。铭寒也跟着叔父一同问安,苏秦自然不问安,指了指屋外说道:
“怎么,让孙子看门?他们在外面很威风啊,不会被笑话吗?”
上官仪看了看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尤其是看了看后者,哈哈笑,打趣苏总管全没有别家门客的恭谨,一身江湖气带进了将军府,不等苏秦驳他,上官仪先开口把两个孙辈走近一些。
上官仪这边招呼后生,那边褚遂良却高声骂了一句:
“他们威风个屁,什么十大公子,仗光!之前就是武承嗣武三思这样的货色,现在轮到他们这一辈,丢老夫的人!”
上官仪摇摇头,又去安抚褚遂良。
“这就是生女儿的好处,生个带把的,尽给家里填乱。”上官仪劝两句,侧头跟另外几人开起玩笑,几个老人哈哈笑,不禁频频点头。
褚良忠可不觉得这好笑,他一迈进来突然听了祖父的骂,一咬牙竟返身跑了。长孙耿追出去却拦不住,褚良忠这样的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哪里受得了祖父一而再的鄙夷,长孙耿越劝,褚良忠却越是觉得委屈,站在屋子外说着‘支持变法却变成祖孙变脸’的懊恼话,说着从此不入褚家的气话,这时突然听见屋里大声喊着滚蛋,于是便甩开长孙耿真的跑了。
褚良忠屋外说的话屋里的人听得真切,躲在郭子雄背后的铭寒偷偷去看褚遂良,褚遂良气得大拍桌案,大喊着滚蛋,直到褚良忠真的离了道政主院,他满脸的皱纹却又透出彻底的落寞,摔坐在胡床上喘气。
郭子雄看着重重喘气的褚遂良,说道:
“褚老你缓缓气,现在的年轻人不好管教了。不过郭某倒想问问,你那孙儿天天在你身边,怎么反倒支持起武氏变法来了。”
“唉,一言难尽,不肖子孙,不提了,说正事。”褚遂良讲。
郭子雄点点头,看一眼长孙无忌。
“老国柱,我们这样碰头,是第三次吧。”
长孙无忌想了想,说道:
“忘了,就记得上一次,先皇临驾崩前,我们碰了碰头,保晋王李治登基。那时候……那时候上官你还没上来吧?”
长孙无忌看着上官仪。
“是的,二十年前上官家的义庄才开起来,我和杨有耳还在弘文馆做学士。”
上官仪恭谨回道,褚遂良在一边接道:
“是的是的,我坐弘文馆的馆主时,上官大人还很年轻,但他的义庄在河南陕县已很有规模了,救助过很多同乡,武功也很了得了。”
“我记得,上官大人年轻时一套子母龙凤环厉害非凡啊,但进弘文馆吼就不曾见你用过了。”长孙无忌抬头看着上官仪,随意地扫了他一眼袖口。
“上官家开义庄是为了救人,习武是为了保护义庄,但义庄能救几个人?保护义庄,又哪里是子母龙凤环能帮上的。”
上官仪抖了抖袖口,里面什么都没有。郭子雄看着上官仪,轻轻捋须,又看向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老夫当年没有押错你,你是关陇的希望,耿儿这批孙辈还太年轻,你看褚老的孙子,太书生呆气了,他们成长起来之前,要靠你们冲锋陷阵。”
郭子雄听完长笑起来,隐隐的讽刺。
“老国柱想记什么记得什么,想忘什么便忘了什么,只有押注一事一辈子忘不了,所以老国柱的本事比我大。”郭子雄一手端酒杯,一手给长孙无忌斟酒。
长孙无忌接过酒杯,却并不喝酒,一副不明白的样子。郭子雄也不意外,说道:
“我们上次碰头是二十年前,为了让李治登基,再上一次碰头是四十三年前,为了玄武门。”
“褚老亲自题的字,凌烟阁里的二十四功臣,李靖秦琼这些亡将您不用记,活着的郭某和李绩您不用记,‘房谋杜断’您可记得?四十三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屋子里碰了碰头,于是玄武门外,您老、房玄龄、杜如晦还有当时还年轻的郭某和候君集,大伙这一折腾,大唐的国运就变了。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其余的人都死了,若您也忘了,那天下间不就只有郭某记得当年真相了,那郭某是该忘了,还是该死?”
郭子雄端着酒站着,两人一坐一站盯着对方,许久,长孙无忌应了这杯,一口喝下。
“上官大人,老国柱岁数大了,由您来替他说话吧,天子是什么态度,太子是什么态度,武氏又是什么态度。”
长孙无忌喝完酒,郭子雄并不坐下,眼盯着长孙无忌,却是对上官仪说话。上官仪看着两人对垒,想了想措辞,回道:
“天子认为没必要查下去了,就这个意思。当着几位都在,上官仪斗胆讲些心里话,皇上如今想废后,让我秘密起草废后的诏书,文武百官谁敢写?只有我来动笔,上官仪不怕得罪武氏,也不怕脑袋落地,外戚之祸必要有个了断。但皇上投鼠忌器,关陇贵族二十家有十八家是听长孙大人的,皇上既想反击武氏,却也防备着盘踞在中书门下省的关陇老臣做大,这一点又需要联合武氏搞变法消解我们,不得已之前,皇上是想在我们与武氏之间做些纵横术,不愿打破这个平衡,只等太子和新晋的李家朝臣硬起来。然而郭老将军你那两件案子,即牵涉太子,又牵涉皇上储备在河南府州县的一批新晋李派,天子怎么会许您查下去?”
“河南府圈地案还牵涉不少老一派的关陇贵族,不要漏了讲。”
郭子雄一杯酒缓缓下肚,一边斜看上官仪,一边说着。天子的态度在意料之中,但也需要真切听到耳朵里才算数。至于眼前三人千里迢迢赶来,除了替太子解围,自然还有他们背后关陇势力的斡旋,庞大的关陇势力盘根错节,几十年来深入大唐肌理方方面面,从长安大明宫到地方州郡县乡,遍布关陇势力的党羽门生,军队打下江山的这几十年,真正控制江山社稷的却是这一波人,真正得益的也是这一波人,关陇贵族,他们既是郭子雄早年掌握军队的盟友,又是郭子雄晚年越发不能忍受的害马。郭子雄突兀地补充这一句,让上官仪有些错愕,上官仪看了长孙无忌一眼,继续讲:
“至于武氏,北门学士那帮人整日在朝廷上吵,这两天不断上书天子,讲官腐误国、军腐误兵,非要由唯独没有干系的军府彻查两案,不让御史台插手,显然早准备了把担子压您肩上,武氏自己倒不表态,我看她在等您的动作。至于太子,这里有封信是太子让转交您的。”
上官仪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郭子雄,郭子雄拆开细看,这时褚遂良说了话:
“大将军,你我岁数一般大,不要晚节不保做了人家的枪头啊,怎么能动太子!那是太宗的血脉!太子继位,关陇可稳稳控制朝局,武氏当政,关陇危矣。何况你路来是反对武氏的,军队中,李绩缩着脑袋,只有你的边军向来是支持太子的,怎么有谣言传你要查办太子党,荒谬,我褚某是不信的。”
郭子雄看完信长叹一声,顺手把信给了身后的铭寒,这一举动倒令三位老臣和长孙耿吃惊,这太子的信,如此干系重大的事竟然随手给了一个黄口小儿看,不免有些儿戏,长孙耿也不免多看了铭寒一眼。
“褚老可以信一信!”
郭子雄轻描淡写一句,满堂皆惊。继而郭子雄慢慢加重了语气:
“褚老你也承认是‘太子党’添乱!天下都是太子的,为什么结党?所谓‘天下之命悬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选左右’!他选的什么左右?他身边是些什么人?他端的正,武氏抢不走他的江山!武氏敢抢,我郭子雄第一个出兵伐她!我看太子结的都是些乱党,狐朋狗友!这些人端着太子的名号在地方上做大,比你们关陇的人还强势,贪腐无度、横行霸道!如今竟然敢把爪子伸到军队里来,在军队里搞钱!太子在民间那点口碑早被这些朋党祸害没了,不然民间哪里会有支持武氏的声音出来?轮得到武氏?我呸!我支持的太子是郭某离开长安之前的太子,是那个虽有些懦弱但仁义敦厚的太子,是那个身边还没有朋党营私、没有太子党的太子!”
“郭子雄你放肆了!”褚遂良怒拍桌面训骂,郭子雄同样怒拍桌面回呛:
“褚遂良你给我听着,天下走到武氏来抢江山这一步,也有你的份,不要一味对武氏口诛笔伐而处处维护李家,一味端着你那李家忠烈的名声!”
“你!”褚遂良站起来指着郭子雄,气氛骤然紧张,除了长孙无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褚遂良你有没有去下面看看,去民间看看?我离开长安之前,已经很多百姓对天子门生不满了,大家已经搞不清到底当官的是‘天子门生’还是‘关陇门生’了,但那时候还吃得上饭,日子也过得去,终归还是有很多人寄希望太子今后能成为像先帝那样的明君,但如今你去街上看看,多少老百姓在背后骂太子,还有没有人寄望他?多少人抵着你我这些老臣的脊梁骨骂,我的楚军跟着你们关陇一脉遭了多少骂!”
“你说你孙子丢了你的脸,太子呢?太子何止丢了国体的脸面!先不讲他那帮人贪腐伤了民心国本,我只讲唐庭的东面战略,这批太子党活活葬送了先帝几十年在东边的经营,高丽、新罗、百济从此再难入华夏疆域,先帝爷驾崩前的军事遗志是先拿下东面稳定后方,再回打吐蕃突厥,以避免两面夹击。你看看现在是什么局面?这一场败仗会留下遗祸的,几十年内唐庭要付出巨大的军事代价,郭某作为军人,恨不得现在就手刃太子党!又何须武氏朝太子党脸上吐唾沫?!你褚遂良还要保他,还押他!”
屋内寂静。随着郭子雄的训骂戛然而止,屋内长久地陷入沉默。
“你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我听的?”
说话的,正是坐在后头的长孙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