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我听的？”
坐在后头的长孙无忌喝着茶，一字一句说道。
郭子雄反身盯着长孙无忌。
“您得承认，您这次押错了宝，成就了武氏。”
“那我当初押你，而没有押李靖和秦叔宝，更没有押与你同辈的李绩，你看押对了吗？”长孙无忌盯着郭子雄，说。
郭子雄狠狠地抓着桌案上的狼皮。
“您何止押对了我，您押高祖皇帝，把自己身家性命押上；您押太宗皇帝，把自己妹妹长孙文德皇后押上；您押当初的晋王，把他扶成当今天子。老国柱，您可比我会押注。”
“但您错在押武氏，武氏最初以昭仪身份参与国事您并没有反对吧，她初在君侧协助理政时您是支持的吧，为什么？您认为让一介女流理政正好削弱了皇权，关陇贵族的老臣们才更好把持朝政，您不也确实过了一段很舒服的日子吗，您老身体一旦有恙，天子为您忧泣，武昭仪替您揉肩，极尽人臣之尊啊！”
“直到您发现武氏的野心，您才开始防备她，不让天子立她皇后，可是她人脉已成，又挟天子雨露，您没拦住她，这才到了今天这一步！武贼外戚之祸，难道没有诸位绥靖之责？”
长孙无忌点点头，看着郭子雄，缓缓说：
“不错，武氏如今的淫威，有我的责任，我不是还押了你吗？军队站在我这边，武氏折腾不出什么。”
屋内陷入安静。
这句话是长孙无忌说得最明确的一句，那种老神在在又有些疲倦的神态都消失了，反生起枭主的纵横气焰来。
“玄武门之变，你才二十七岁，你虽有薛举叛乱保皇的军功，没有我的力荐，你怎么杀得了李元霸，怎么坐上军方的第三把交椅，怎么能在先帝面前说话比李靖还管用？！你是不是大将军坐久了，觉得坐到七十岁了没有不敢讲的话了，越发敢这样跟老夫讲话？！是你健忘还是我健忘？”
这一段话，几乎弈棋，直到最后一句，有些短兵相接的意思。郭子雄反身坐回虎头椅，看见椅后的铭寒，他坐下来，看着屋里的人，老三正紧张地盯着他，从未见他如此紧张。
“郭某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健忘。褚遂良我告诉你，我一辈子做枪头使，也不是晚年才如此。也有很多人甘愿做我的枪头，替我卖命，很多人因此把自己的脑袋给丢了。为什么他们义无反顾？因为他们相信我。那我也被当了几十年枪头使，我是相信谁呢？少年时是相信我的父亲，后来家父战死，不得已要活下去不得不替人卖命，直到我在战乱中认识了长孙大人您，回头看我知道您是在押我，但当年，我是真相信您说的话，您说要解除关陇杨家的权，要让更开明的李家主持关陇，让关陇二十家贵族都能参与国事，再通过关陇二十家让全天下的百姓都能‘因才共事’，使得关内关外，楚内楚外，无论贵胄庶民，但凡有才者皆能出将入相，使我华夏人才济济，兴邦安国，不再受外族滋扰！”
“我是真信了你，我一个并非关陇派系的楚将做了大将军，太宗先帝爷也果然愿意分权给三省六部，让二十家关陇贵族佐治天下，让寒门百姓去书院读书开智。我郭某是真信了你，带兵东征高丽，西御突厥，北抑契丹，南扫六诏，带着这数以几十万计的孩子们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就是大唐有个稳定的局面开展变法。”
郭子雄说着，眼里居然留出老泪来，身子有些抖，铭寒站在一侧生平头一次见老父亲落泪，他扑通跪下来，紧紧抓着父亲的手，明显感觉到那老手的颤抖和骨子里的痛苦。
“然而先帝爷一走，全盘变了，路走到一半，全军不走了。分权只到关陇二十家，只到你们这帮人手里，再也不下放。地方上，皇权不皇权，只认二十家，州县名义姓李，实则各自拜在关陇一家门下，各自为政各不相干，谁也管不了谁，荒唐局面致使贪腐蔓延之势比前隋更甚！；军队上，出身关陇的子弟分在羽林禁军，出身官僚的子弟放在府兵十六卫晋升将领，出身不好但出得起兵役税的商人子弟还能留在十六卫当兵，最后绝大部分寒门孩子被派到边关，派到我这里来送死，再怎么奋力杀敌，也空有战功不能晋升！；官场上，太宗关于书院开化民智的遗政也是人走政息，不给钱不给地不给人，你们知道我十二道边军将士节衣缩食节省了多少军饷去支持书院办学？你们只知道争权！变法走到一半，这些儒生们准许入读书院和科举，却不给实质的官职安排，你们关陇贵族霸着官职不让人做官，逼天下寒门做你们的义子！外面的书生能不闹吗，掐住孩子的颈项却允许孩子吃饭，这就是你们继承的先帝爷的变法，这就是你长孙无忌给我的许诺！我做梦都不敢忘！你褚遂良还有脸跟我说保住先帝爷的血脉？！保住你关陇褚家的乌纱帽吧！”
郭子雄终于怒火中烧再不能忍，一掌拍案，冥皇凛冬寒气充盈而出，偌大桌案猛地击炸两半，狼皮四裂，屋中寒气骤降，众人惊骇而立，长孙耿吓得上前一步伸手护住祖父，隐隐有催动内劲。一击之下，外面嘈杂声起，屋外四名羽林禁军被金卫当即砍杀，剩下两名武功颇为高明的禁军头目死死抵抗，别屋中，待命的提刀兵曹闯入屋中将众人包围！
“你难道还要杀我不成，要重演玄武门……？”长孙无忌缓缓站起来，盯着郭子雄的眼睛迸发出温怒。褚遂良恶狠狠盯着进来的提刀军士，大喝道：
“放肆，你们敢造反？！”
“你说，我的部下敢不敢？”
郭子雄起身，一步步逼近褚遂良，寒意往褚遂良身周汇聚，冻得褚遂良瑟瑟发抖，上官仪催动内力出现在褚遂良身后，右手搭在他肩上，慢慢按着褚遂良后退，慢慢到了门口。
郭子雄也到了门口。上官仪滴着汗，说道：
“老将军，杀了我们，要出大乱子的。”
就在这时，那两个禁军头目连斩数名金卫和兵曹，拼死闯入屋中，哪知刚刚进屋，门口处的郭子雄单臂一挥，这两禁军的脑袋便被轰飞出屋，血溅了褚遂良一身，无头尸摔在门前，将褚遂良和上官仪的退路拦住。
“你们不是要保太子吗，我有个法子……”所有人都看着郭子雄，苏秦冷眼捋着他的山羊须，郭侍郎朝兄长走去，铭寒看着无头尸，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不松开，一柄柄寒刀，一道道寒流，屋中凛冽的杀气蔓延，铭寒手中的汗印在父亲手上，但又有种莫名的兴奋。郭子雄下意识地紧了紧握着小儿子的手，铭寒明白，父亲让他每一个字都听着，不要怕。
“这法子成，相安无事，秋后的账来秋算。这法子不成，休怪我做董卓。”
上官仪一惊，原本试图缓和气氛的话生生咽了下去，董卓废帝之前，先是将汉庭的老臣和大族杀了个尽，郭子雄言下之意，必是有把握将长安朝中的关陇二十家悉数斩杀。长孙无忌尚未表态，褚遂良反倒先暴怒起来，欲向前逼近郭子雄，却被提刀军士一脚踢翻在地，下一刻寒刀锁项。郭子雄看看褚遂良，走上去一脚踩在褚遂良身上。
上官仪欲阻拦，郭子雄却伸手轻轻挡住。
“上官仪，我敬重你的义庄，敬重你的官声，敬重你敢写废后诏书，但你要知道，长孙大人押你，就像当年押我，不要凭白为关陇争权送了性命。“
郭子雄说罢，又转头看向脚下的褚遂良。
“我知道你是李家忠臣，但你也是先帝爷的叛臣，你们关陇一日恋权，你一日是叛臣。也休要说你我一样岁数这种话，我杀入薛举营中救秦王时，你还在你父亲褚亮保护之下做薛举的通事舍人；你说你我岁数一般，可我在玄武门前苦战一箭洞穿李元霸时，你还在你父亲的弘文馆里‘飞鸟伊人，自加怜爱’，这可是先帝赐你的话，不是我说的。你一辈子受祖上荫蔽，得主上赏识，但你早年间除了写几个字一辈子对大唐有什么作用？直到太宗驾崩我等武将离京，你个老猴子称起大王，结党关陇左右朝政，你才是晚节不保！你也来装忠良老臣，也敢凶郭某晚节？！”
郭子雄越说脚下越加发力，褚遂良倒也有文人的傲骨，抵死不哼，那老脸痛苦扭曲，上官仪终于不忍，一掌推出，然而郭子雄巍然不动，反倒上官仪自己双臂被冻，被迫退开。
郭子雄看着盘坐在地运功逼寒的上官仪，冷冷笑。
“你现在知道，太重权术而轻视武功的弊病了吧，武力不单能保你的义庄，还能保天下太平。我劝你把子母龙凤环重新练起来。“
长孙无忌看着郭子雄，终于叹气，显然可以看见那一口枭主傲气从胸口散开，随着这一口叹气，整个身子的劲儿都松了下来，他退开孙儿，落寞地坐回去。
“看来你肚子里一辈子的火，并不想带进棺材，你说吧，你要什么。”
“第一，确保两案审理之权在军府，不移交御史台。否则军府不但不帮李绩压下十六卫和十率府发生的哗变，十二道边军恐怕也要哗变，我压不住。武氏让郭某扛事，欲陷我不义两难，我就巴不得扛住！”
长孙无忌点点头。
“第二，一案换一案，我可以保太子，但河南府圈地案我要朝廷允许军府彻查，不管什么人、怎么查、查到哪，都由军府定，朝廷不能干涉，除非你们不保太子。”
长孙无忌看着郭子雄，点头。
“第三，太子可以保，军府可以背锅，那免不得民心骂我，但军心我不能不要，我不能在军中落个串通一气的名声，太子不查，司徒和名剑要查！司徒家和名剑山庄要由我军府发落，司徒家已然被武氏舍弃，名剑山庄那里天子和太子都要松手，武盟更不能干涉。”
“你要干嘛，没这么简单。”长孙无忌说话。
“没那么简单。”郭子雄回。
“我要扩大河南府案，不拘泥三清殿送来的卷宗，武氏在河南府的人也要办，且河南府案今晚就开始定铁案，由御史台您或上官大人在旁亲自协助军府过审，二十九州一百二十六个郡县，七百多被牵涉的李派官员，我也不信这里面不能再迁出点武氏的人，之前军府杀了的要当众定成铁案，没杀的要当众审理继续杀掉。”
长孙无忌不说话了，这几乎把河南府架空，牵连之广得罪之众是他不会做的，他定不了调。
“还有吧。”
“这些州县的官职空缺，由军府派人填缺。以什么名义我不管，你去想一个上报朝廷。”
长孙无忌重新看郭子雄，上下打量。
“你的军队这是直接干政，这是割据自封，不可能的，再说你哪来这么多文官。兹事体大，我做不了主。”
“你做不了主，你就上表，让天子做主。即刻上表天子嘛，陈其利弊，别的你不用管，请……”郭子雄做一个引请的手势。
“做什么？”
“我说过，今晚就开始，您和上官大人是御史台一二把交椅，还有很多人等着呢。”
……
夜里萧瑟，众人出了楚思偏院，羽林禁军的尸体已不在，然而屋前血迹却尚存，皓月当空，与进门时没有两样。对于洛阳和洛阳百姓来说，一切如常。
往往大事从平静中酝酿，不着痕迹，只容你醒悟后接受。洛阳夜空如常，但诸人的神情已大不同了，这平静如湖的夜空，也开始有了涟漪。
喧闹从府外传来。一众老臣坐在去往道光校场的马车上，郭家俩兄弟和苏秦骑马，郭子雄令人从牧场牵来铭寒的马驹，铭寒骑在马驹上跟在叔父后面。这时影子营来报褚良忠领着有耳书院大批书生深夜上街堵在府外，还引来了许多住在东边二十四坊的书生，巡夜的兵士看见是褚良忠领头，也就不好动手执行宵禁，特意前来请示。
“他们在喊什么？”
“书生们堵在府外喊着强化皇权、不许关陇老臣与军府暗通款曲，要求严惩两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郭子雄觉得荒诞而哈哈大笑，他几乎要杀了褚遂良，而褚遂良的孙子却在府外以为两人在做权谋勾结。暗通款曲？当然，为了避免更大的牺牲，要有牺牲，要有交易。
“把带头的几个书生，押到校场来。”
郭子雄下令。他突然想，杨有耳怎么能指望现在的这群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