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出奇寒。
凛风夹杂着怒雪,呼啸之间倒卷群山,怒号之中,似是要削尽这直指苍穹的无尽山巅。
一步未起,雪已灌满足坑,继而没过膝盖。毛小二提着两串新鲜猪肝,正冒着大雪艰难前行,雪风来得猛,来得急,瞬间已掀飞了他刚戴上头的那顶老旧篾帽。
“啥子鬼风哦,从早上家就吹到晚上家,恁是烦。”
紧了紧披在身后那件略显单薄的蓑衣,毛小二眯着眼,快步追上那依旧在半空翻飞的竹篾帽,一把抓过,狠狠扣在了自己头顶,还顺手将帽上的系带拉下,打了死结。
“这哈子看你龟儿哩飞。”说着,便提着手里尚在滴血的猪肝,飞也似的上了山。
毛小二是个孤儿,常年跟着师傅住在这万千大山中,避世不出。
这里的山很高,也很多。密密麻麻,刀削斧豁。听师傅说,在古时这一片山还要高,也更险。被称为巴蜀的四川,最为出名的,除去山里那些剑仙侠士之说,那便是这一片又一片,连绵无尽的深山了。
相较于周遭的奇峰古刹,毛小二倒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太过寻常,寻常到都不会有人来看一眼。除去自己会悄悄跑到山下猎户家讨些新鲜野味,见过猎户一家以外,自记事起,毛小二便只见过一人,那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是个跟师傅截然不同的人。
那还是十年前,那日的天还很暖和,她身着一袭淡紫色长裙,甚至在阳光照耀下,长裙还在发光。那样的裙子,小二从没见过,可想想,自己似乎也只见过这样的裙子。她似乎在跟师傅说着什么,可很快,她便发现了小二,等小二凝神再看时,她却消失了。
自此,小二便没再见过她。她是谁,小二更是不知。
山路并不算崎岖,更何况是对于小二来讲,眼前这条路,别说是被积雪覆盖,就算是闭着眼,小二也能很快走到师傅那儿。
风雪渐小,头顶篾帽似乎学乖许多,不再随风翻飞,这许是那个死结的功劳,可正如师傅所说,得到一种东西前,就必须放弃另一种东西,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帽子的确不用担心它再被大风吹走,可落雪也在头顶越积越厚,越积越沉,沉到压着小二立着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压得他心中不由就产生了一丝心烦意乱。
或许再过十年,当小二忆起这件事,他一定会笑自己傻,居然不知道头一歪,就能把头顶积雪全部抖落。但有些道理,总是要过很久很久,才想得起,看得清。
就如他师傅那般,为何会突然放过他这条小命,小二不知。或许在他眼里,自己的命,本就是师傅的,只是不知哪天会从自己这里收走罢了。
小二跑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活像只蹩脚的大公鸡,可小二管不了那么多,眼前的景像就像走马灯一样转了起来,一无继往的银白,一遍又一遍循环。
小二从没见过走马灯,但从猎户的儿子那里,他知道了这种只会在过节时表演的好看东西。通常表演时,还常常伴着民谣。小二只依稀记得一些,“小小马儿五尺长,爬高落低奔四方。有谁认得千里马,五湖四海一同闯。哎格伦登哟,五湖四海一同闯。“那一定很好听,小二这么想,他想去听听。
跑了一会儿,银白逐渐退去,一些低矮的碎石垛开始出现在小二眼里,头顶积雪散落不少,周围气温也升高许多,这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周围没有积雪,一块残败的石碑似乎将银白与寒冷统统隔绝在外,残碑就像它的名字,断剑冢,石碑亦是两段,冢字整个贴在地上。而在其后,是一条宛若游龙的残垣断壁。
小二只是匆匆一撇,便急步向前,周遭一切,他早已见怪不怪了。毕竟这个地方,他已生活了近十年。
与往常不同,小二并没有看见山洞口那一头银发,有着深深酒糟鼻的瘦小身影。不知为何,一个不怎么好的预感在小二毫无防备时突然窜进了他的脑海,这已不是第一次,但小二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砰”
巨响就像刚才的预感,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周围开始剧烈震动,小二脸色开始惊慌起来,眼前的情况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
“小二,快走。”
一声惊吼,如电光急射。周遭震动似乎小了些,小二头顶的积雪也在这道吼声中彻底散落,完全消失。
小二呼吸急促,那串带血的猪肝被他随手扔到了地上,地面上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声响挺大,但小二的注意力却全放在了师傅的大吼之上,这声大吼,令他感到无比恐慌。
“快走。”
嘶吼再次响起,却已变弱不少。小二来不及思索,残留在篾帽上的些许积雪,早已化作阵阵雪水,自他额头滑落,其中夹杂着小二的汗水,就这么紧贴额头,“吧嗒吧嗒”掉在地上。嘶吼刚落,小二的身子已然是跑到了山洞外。
他不能走,这是小二现如今脑海里唯一存在的念头。
这是一个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山洞,依旧熟悉,破旧,甚至有些不堪。洞口上方,一道青色长符静落,长符巴掌大小,小二眼尖,一眼便看见了青色符纸上粘黏的鲜血,心里一慌,他如果没记错的话,早上离开时,这里并没有什么符咒。
就在小二凝神去看时,“啪”的一声轻响,长符应声而落,掉在地上迅速燃烧不见。与此同时,一道尖啸自洞内猛然响起,尖啸声未落,一道金色虚影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眨眼射出洞外,转瞬不见。
惨叫伴随尖啸同时传出,那是师傅的苍老之音,小二听的真切,来不及思索,他提脚便冲进了山洞内。
洞内一片昏黄,原本紧挨洞壁的几排烛架已是乱做一排,蜡烛更是尽皆熄灭。而平时作为饭桌的一块青石板,此刻却已碎作齑粉,小二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力量,令如此坚硬的石板也变得不堪一击。
“师傅。”
小二终于说话了,心急的他,话中不免带了几分担忧,全然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抛到脑后,说到底,自己能活到现在,亦全凭师傅操劳,哪怕时长面临生死之危,可自己这条命是师傅的,师傅想要,自己断然会拱手奉上,可这一刻,小二却开始害怕,心里那根梁,似乎塌了,他有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