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于显龙坐在楼下客厅里看电视,节目的内容无甚意思,他手把遥控器不停地调台。一个当红女明星的影像吸引了他的眼球,原来是一档访谈节目。受采访的女明星从她哇哇坠地开始说起,如何上小学、中学,考进艺术学院,后来怎样成名,一路艰难。挣到钱以后,她对母亲、父亲如何好,如何供养兄弟姊妹。女明星时不时掏出绢帕拭拭眼角,适时地表现出隐郁。于显龙不由想到梅晓喻,她与他相伴,多出于感情,也还有感情以外的因素吧。不禁对梅晓喻产生大片的怜爱,再想她对自己的关爱,心里酸酸的有些痛。
为出行,不晓得梅晓喻准备了多久,才从楼上喊出于他的名字。他关掉电视,走上楼去。梅晓喻的脚边放着一个推拉皮箱和两只帆布提兜,她手里攥着大行李袋的提带。他伸手试试皮箱和提兜的重量,说:“你的东西是不是太多?我们又不搬家。这些东西能有多少用在船上,你精简一下吧。”
梅晓喻说:“我反复权衡,好多都留下了,这些是必用品,不带不行。”
于显龙弯下腰,打开箱子,拉开袋子,朝里面瞧一眼,说:“你上的是货运船,不是去郊游,携带这些没用处,凭白增添些累赘。你想过没有,费力耗神弄这些玩意儿上船,再大包小包往船下搬,别人会误以为是小偷,挡住咱俩,我怎么向别人解释呢?”
梅晓喻说:“大多数用品可以留在船上,回家的时候不用带什么。”
于显龙说:“我的卧舱原来由小虎子打扫,现在我把他送进学校,不会有人每天来清洁卫生。但只要我下船,水手们会自觉地给我全面清理,看到女人用品,谁都会知道你上了船,咱俩做这么多假动作意义何在?听我的,把衣服、细软统统留在家里,只带生活必须品,主要是女人专用的,一个手提袋就可以了。其余不要带,用我的。你每天用完胭脂口红,装回手提袋,确保离船时,不留下你的任何痕迹。”
他从她手里取下大行李袋,在里面捡了几样,塞进一个不起眼的塑料袋里,交给梅晓喻。大皮箱和两只帆布提兜,直接塞进壁柜里。他关严壁柜门,拉起梅晓喻,来到门口,向郭大妈招呼一声,走下楼,上了福克斯轿车。
他一手把着方向盘,自如地行驶在大路上。梅晓喻问他:“不是去港口么?你这是往哪里去?”他故意没作答,伸手拨开收音机,放出音乐。轿车一直开到一家大型超市的门口,他扭头对梅晓喻说:“去挑选你最喜欢的食品,爱吃什么买什么,船上的饭你不一定习惯。”
梅晓喻瞟他一眼,说:“还给我打哑谜呢。”说完,下了车,走进超市大门。
于显龙也从车里下来,左右望望,朝一辆出租汽车走去。出租汽车司机灵便地摇下车窗,于显龙走近,问:“滨海世纪花苑小区您知道吗?”
司机打量一下他,回答:“去过一次,路不熟。我刚看见您从您的车里出来,只有您两人,总不会夜间给您搞运输吧?看您不像是打听道的人,不会是拿我打哈哈吧?”
于显龙说:“这么晚,能买多少商品,不需要您运送。我要去港口,停车不安全,想把私家车停回住处。您能否把我和我太太从滨海世纪花苑小区送到港口?您现在开始计费,等时、空贴全算我的,怎么样?”
司机认为遇到一趟好活,乐颠颠地说:“没问题,没问题。”
于显龙又说:“辛苦您待会儿跟紧我的车。”他走回自己车内,等不久,梅晓喻提着一只不大的购物袋回到车上。于显龙为出租汽车按下几声喇叭,开动了。
在滨海世纪花苑小区的停车场内,于显龙把福克斯停进墙角的车位里,锁好车门,和梅晓喻钻进出租汽车。
出租汽车一路加速,很快到达港口。梅晓喻站在一棵大树下等候,于显龙自己提着两个手提袋,先自上“越海舟”号运输船。他径直走进自己的卧舱,放下手提袋,又走进值班舱,当班的穆靖,已是轮机长了。船舶原定于明日凌晨出航,穆靖没想到于显龙提前上船,他从床上坐起身,说:“这都几点了?您怎么……啊,您来检查值班情况吧。”
于显龙站在门口,说:“我睡不着,想着明天起程,上船看看。睡你的觉,没事。”他示意穆靖躺下。
他从值班舱里出来,上下走动了一圈,主要是看看有没有旁的人。确实没有其他人了,他才走回梅晓喻身边,拉拉她的手,低声说:“走。”梅晓喻不由挎进他的臂弯,他用手拨开她的胳膊,仍低低地说:“记住,你现在是一名男性船员,正在上船,几个小时后准备出海。”
黑漆漆的码头广场上,这两个身穿制服的身影斜斜插过去,不发出任何声息,未引起任何人留意。港口佩戴袖标的夜巡人四下里游转,谁又能够想到一个假冒的船员神情紧张地左右顾盼,唯恐被看出端倪。
于显龙步子很大,梅晓喻碎步跟上,几乎小跑着。迈上舷梯,梅晓喻脚下一软,伸出手用力抓住扶手。她记起“三宝公园”里通向三宝膳食坊的索桥,那时她和于显龙隔着一道心理屏障,于显龙并未主动伸相帮,是她首先攀伏在于显龙身上。此刻,于显龙作为船长登船,挺直腰身向上走,并不顾及她。她哪管许多,扯住他的后襟,才跟上他的脚步。
梅晓喻第一次踏上航海的轮船,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不新鲜的,有些设备她从没见过,想问,再看于显龙肃穆的后背,不敢启齿。摸黑穿过一间办公室,于显龙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门,带她走进一间更黑的舱室里。他牵起她的手,引她坐上一张加宽的单人床,床板铁硬,褥垫很厚,潮潮的。
整个房间没有多少人气,阴晦霉湿,于显龙才几日未居住,空气里竟弥散着阴郁的恶气。于显龙拉开被子,对梅晓喻说:“你上床,先休息吧。”
梅晓喻脱下小虎子的船员制服,叠平整,于显龙伸手接了,塞进带来的塑料袋内。她把腿脚捂进被窝里,问:“你呢?不睡觉吗?”
于显龙取出一台电暖器,插进一个支架里,通上电源后,扭动开关,指示灯发出一星红光。他又端过一把铁制靠椅,站上去,分别打开对角的两扇舷窗,一面的窗帘立即迎风舞动,另一面窗帘吹向窗外飘荡。梅晓喻感到一股寒冷的海风夹着零星的水滴从脸颊、头顶扫过,她打个寒噤。
从窗口透进来的薄雾笼着于显龙,她大致看清了房内布局。她身下的床紧贴板壁夹角,舱门这边是一只矮柜,放置着电视机和DVD机,那边摆着桌、椅、板凳,都像是木制的。一长排铁皮柜占据另一面墙,中间是一小片空地。房间内的所有摆设和物件,大约都被固定住,成为船只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整个居室里,太缺乏生机,唯有一幅隐约的风景画,才能显露出主人的一点情调。画框外侧有一扇门,从门的形制上看,后面是盥洗室。
于显龙走进盥洗室,洗洗手,然后对梅晓喻说:“你先睡,我在船上巡察一圈,很快回来。”
梅晓喻哪能睡着?在这陌生环境里的冰冷小床上,她就那么蜷坐着,将自己严严地裹进被子里,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巴望于显龙快些回来。
于显龙返回卧舱时,瞅瞅静坐床上的梅晓喻,又踩上铁椅关好舷窗,除去衣装,上了床。梅晓喻向里挪了挪,靠上去,一股暖流传遍身心。在这寂静的黑暗中,她不再有任何惧怕和恐慌,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火热的心里迸发出激情四射的活力,直悔自己怎么不早点偷跑上船,躺上这完全甩去孤单的硬板床,不必忍受那么长久的寂寞,那么长久的思念。他俩相拥着,不需要语言,只用心感受,在幸福的满足之中,悄然睡去。
此后一些天里,梅晓喻躲在船长卧舱内。白天很多时间,她一个人独处,除了卧舱,她再无可去之处,又不可能闲呆着,无聊至极时,从于显龙的书堆里找出一本小说。她捧着那本小说,要么坐在桌前,要么靠在床头,细细品读书中的故事。在船舶的起伏中,想着于显龙就在周围,反倒安稳下心去读书。一趟下来,那本书读过五、六遍,每读一遍,她都有新一轮的心灵体验。从前拿到一本小说,她只泛泛地看,偶尔对精彩的片段回头再读,几乎没有再翻第二遍。她把那本书几遍读下来,居然揣摩起作者的创作意图和写作手法,竟有了提笔写小说的冲动。她说给于显龙听,于显龙很支持,鼓励她写一点自己的东西,不仅仅看别人的。得到于显龙的肯定,她热情高涨,还没有下船,便开始构思一个传统版本的爱情故事。
于显龙因为梅晓喻的原因,这一趟行船,思想总难以集中。到达目的地,船友们都下船采风去了,他一直呆在卧舱里,除去查看卸货情况,始终不离梅晓喻左右,抽不出时间联系回程的货,空船回来。不明就里的船员背后颇多怨言,船主胡东山嘴上不好多说,却侧鼓旁敲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于显龙淡淡地以市场原因作了说明,心底里却滋生出十分的憎恶。
这个休养的假期里,他心情时常不好,总在思索这件事情。他曾好心为小胡老板贩运返程货物,挣得运费,完全可以和船员私分,只给大副陆川生多打点些,便能做得滴水不漏,小胡做梦也想不到。可是,他总觉得小胡也不容易,这么年轻,经营海船,够为难了,又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交给他一艘船,他必须尽全力,于是,将每一分纯利润如数交给小胡,不想反给小胡老板惯下毛病。一次没有额外收入,小胡老板立刻给他脸色看。真是心肠不可太好,过于好心肠,别人非但不领情,还在原本正常的状态下,挑茬找别扭。
船员们在他面前不敢多说什么,可那究问的眼神,像是他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的确,空船回航,载货也回航,多载些货,从公司多领奖金,自然是好。船员们却只会张着嘴等食,船长可以想方设法,他们也可以呀,想多领奖金,去找一船的货源啊,他也高兴。满肚子的牢骚话,说不出口,更不便表露,他故意装作羞愧,没有本事的样子。
无论暗底下对小胡和周围的船员有多少看法,作为船长,海总是要出。梅晓喻又想跟着上船,他有些犹豫。她在船上,既占据他的时间,又过多占据了他的头脑,对他指挥行船确实有影响,更何况,为了陪她,严重限制他联系回程货物的安排。但她在卧舱里,他一路航行,又有多少快乐,多少享受。他正在两难间,梅晓喻接到石湾医院医务科长卢业明的电话,说人事部门前来医院查岗,叫她赶紧回去上几天班。
梅晓喻乘班车去石湾医院,应付检查,不能上船了。于显龙想这样正好,他可以自如地行船。此趟他必须为小胡老板大挣一笔,今后梅晓喻再要上船,再空船返程,小胡老板和同事们也许少些怨气吧。
于显龙下了死力气,先找到一家运送机器的公司,付的运费却太少,他放弃了,再四处打探,终于找到一个准备改变经营的古旧家具店老板。那老板急于出手一大批仿古桌椅和床,于显龙把价格压得很低,双方拉锯式谈了很久,总算谈妥了。买主是他通过朋友联络好的,也乘飞机赶到,细细品鉴了那批仿古家具,看那专业的姿势,便知是位行家。买主在仔细验看之后,钻进“越海舟”的船舱里,和于显龙签定合同,交了定金。定金的数额足以让于显龙不出一分钱,而直接装货入船。于显龙和买主一同指挥着搬运工小心翼翼地将桌椅床捆扎好,又小心谨慎地航行在大海上。这一路,于显龙提心吊胆,单怕出个漏子,不仅挣不到差价,反会赔偿损失。好在全程顺利,仿古家具上岸时,完好无损,于显龙悄声直念阿弥托福,一颗心总算放进肚里。不想节外另生桠杈,买主坐在自己的地盘上,重新讲起价钱,弹嫌己方利润太低,想少付合同款。于显龙愤怒已极,找来居间介绍的朋友,举着合同,骂人的话都讲了。朋友也对买主嗤之以鼻,说不履行合同,或者打官司,或者直接抢回货物。买主口气松软,于显龙见好作罢,少一点钱,收回剩余货款。
这一趟挣到的钱,让全船上下,无比振奋。胡东山的嘴巴大大地咧着,说话时喷出无数的唾沫星子,毫不吝啬地封出厚厚的一个大纸袋子,举到于显龙眼前。于显龙未多说自己的辛劳,轻描淡写地讲讲出航的过程,便回到梅晓喻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