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焰燃起之前，先看到的是浓烟。
——日出大陆谚语
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刚刚获得“罕见笨蛋”头衔的龙翊接过分配命令，向仍在冲他翻着白眼的老苏认真的行了个军礼后，离开行辕司职处。
他刚跨出内院小门，后面追上来一个军官：“哎哎，你是不是龙翊？”龙翊转身打量，只见那也是一个龙牙尉，一张方脸上刚刚蓄起了髭须，年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你是？”龙翊间接回答了他。
那军官友好的一笑：“我叫方刚，是古俊大人的亲兵扈从，奉命来接你。”
“古俊大人？”龙翊疑惑的重复道：“他是谁？”
方刚大笑着拍了龙翊一把：“就是你刚才遇到的副统领大人嘛！前军副统领古俊大人！”
方刚把手臂搭在龙翊肩上，和他一起亲热的朝大门走去，边走边向龙翊解释：“是这么回事，大人说你要去前军任职，原想让你随他的卫队一起回去。但他在行辕还要晋见大统领，就让我带你先走一步。”
方刚继续说着：“兄弟，副统领大人对你很看重呢！派亲兵送一个学员去任职，这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待遇！而且，你知道吗？”他停顿了一下看看龙翊，却并没有在龙翊表情里发现他所希望的好奇，于是他又笑笑接着说：“你知道吗，连你将要去的防区部队，都是大人亲自安排指定的！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过我也没看出来，你有什么特别。”
龙翊抬头看着方刚问道：“请问，副统领大人把我安排在什么地方？”
方刚微微滞了一下，瞟了龙翊一眼，又笑起来：“呃……那地方马马虎虎吧，反正你到了就知道。”
龙翊不再说话，和方刚走出行辕大门，找到了正在广场边上百无聊赖的小风，三人一刻也没有耽误，出城上马向南奔去。
一路上，这支小队如龙牙军团条例所要求的那样，严格保持着行军队形。方刚在队伍最前面，一丝不苟执行副统领大人交给的领路任务；居中位置是我们熟悉的小风，然而最初这个位置属于龙翊，至于这种变化发生的原因，我们会稍后告诉读者；龙翊跟随在队伍尾部，他看上去仍然处于那种读者已经了解的阴影之中，脸上笼罩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冷漠，除了必须说话外，始终无声无息。
这支队伍从白玉桥渡过碧江之后，也就是距离玉石关南城门差不多三箭远的地方。小风和方刚就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要好伙伴。而且，在之后的行军途中，这种友谊不断升温，以至于小风索性取代了龙翊在队伍中原来的位置，因为这样的顺序更方便他和方刚之间的聊天交流。
也许人们已经了解，小风是个率直坦诚的孩子，可能稍稍有点话唠，在龙翊因为某种原因变得缄默的这段日子里，这个可怜的孩子也憋屈到了崩溃的边缘。当然，这种憋屈绝大部分是源于他对龙翊遭遇的同情和看到龙翊消沉的痛心，是出于多年来和龙翊之间那种深厚的兄弟般感情。但我们也不得不诚实的指出：恐怕还有一小部分，是因为他对这种沉默的不适应。
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应该责怪这个孩子，因为他早已习惯了在亲密无间的氛围中和龙翊嘻嘻哈哈的聊天逗乐，那种生活更加符合他的天性。
然而巧合的是，年轻的龙牙尉方刚，则是一个翻版的小风。也就是说他和小风一样，开朗、率直、真诚，而且同样喜欢说笑，是个话唠。
这两位如此相似的人，在相互打第一声招呼时，就已经凭着各自敏锐的直觉喜欢上了对方，交流之后更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所以，在离开玉石关的当天傍晚宿营时，他们已经是知己了。
每天，这对知己都在滔滔不绝的交谈、辩论着，从睁开眼睛上马起，直到闭上眼睛睡觉，一刻也不停歇。他们的话题空泛而广阔，从大陆到海洋、帝国到战争、历史到传说，逸闻和美食，无所不及，有几次他们甚至还聊起了信仰和宗教。说实话，他们煞有其事的认真态度和交谈时的真知灼见，就连各个大陆上的学者专家们见了，也会自叹不如。
当他们口干舌燥时，就会暂时停止辩论和交谈，这时候他们就会换一种方式来宣泄他们过剩的精力——这种方式就是赛马。他们随随便便的将远处某个针尖大小的屋顶指定为终点，然后就风一样策马狂奔，口中呼啸叫嚷，卷起飞扬的红土，浑然不顾后面龙翊的感受。
不过公道的讲，即便是这样，龙翊也没有掉队，在每天多达五六次甚至更多的冲刺竞赛里，他最多也就和他们相差五六步远。如果读者能够明白他前面奔跑的是两个怎样的疯狂的骑手，就会对他产生由衷的钦佩。
大家（或许应该说是队伍前面那两个人更为准确）就这样快活的在南方广阔的红土地上，跨过条条河流，穿越层层山岗，沿着通向南阴岭的大路行进。这种快活的行军过程，是被古往今来所有具备坦率气质的军人们所由衷喜爱的，方刚和小风显然就是这样的军人。我们不能确定，这两位知己有没有希望过这条路永远没有终点，那样他们就可以一直快活的走下去。
然而，就像世间所有的大路都会有个终点、所有的快活都会有个尽头一样，经过七天的行军，现在他们来到了南阴岭旁。
“瞧哇！快瞧，”方刚对小风嚷着：“看见那座山上的关隘没有？顺着我手指方向看，对，就是那里，那就是英雄岭隘口，站在那里就能看到边境了。”
小风情绪略有些消沉，那是因为他还在为刚才的比赛中落后方刚半个马身而感到不服气：“边境？这就到了，我还觉得没跑够呢！”
方刚哈哈一笑，仿佛明了他朋友的心思：“赛马有的是机会，不过咱们接下来这段路还是小心点为妙。”
而后他摆出一副高级军官分析战局似的神情说：“南阴岭地区现在形势复杂，帕拉公国的那群黑猴子总是骚扰我们。你们在内地不清楚，这几年他们没少和我们干仗，尤其是今年，开春到现在就没消停过！”
“从英雄岭隘口过去，差不多还有一百多里的丘陵地区，原来是我们的土地。被帕拉猴子们这些年一点点抢走，现在只有一半在我们手里了。”
“被抢了一半？天爷！”小风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方刚：“怎么不抢回来？你们只会喝酒吗？”
方刚回瞪了小风一眼：“你以为弟兄们不想？古副统领在大统领行辕拍了多少次桌子，还不是让大统领堵了回来。战略，这是战略懂不懂？”
“唔……”小风眨眨眼，尽力做出一副他当然明白的样子：“战略……嗯……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方刚接过话来，神气活现的说：“这是上面的意思！上面总是会高明的人来考虑全局，而下面的人，只需要服从命令就是了！”
小风搞不清这个“上面”究竟有多高，不敢再作评论，他换了一个角度问道：“那这命令是什么呢？”
“命令就是……”方刚神气活现的劲头弱了下来，声音也没那么高了，似乎对这命令他自己也不满意：“总的来说就是保持现状，立足防御，不得轻出。”
小风挠挠头上短发想了想说：“那不是等着猴子们来打我们么？天爷！我怎么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方刚神色有些尴尬，也有些气恼：“兄弟，这些事情还是留给上面的人去决定吧！我们当兵的——既然你是龙翊的侍从，那么自然也是兵——第一准则就是服从命令！”
小风并没有被他朋友抬出的这一套军规唬住，因为在龙牙学院陪伴少爷的三年里，这一套他早听腻了：“我没说自己不是个兵，不过要是帕拉猴子们冲着我杀过来时，我想知道这命令让我怎么办？”
方刚举手做了下劈的动作：“打啊！你的斧子不会是木头做的吧！”“那要是我冲上去揍他们呢？”“这个……不行，大统领行辕命令禁止我军主动进攻。”
小风嗤了一声：“天爷！我怎么觉得这命令是猴子们下的？”
方刚哈哈大笑起来：“兄弟，你真逗！哈哈，你知道吗，有一天副统领大人也是这么说的！我就在他身后！哈哈……”
“你说雷神爷？”在方刚一路上的高谈阔论中，小风和龙翊早已熟知了古俊大人这个响亮的绰号。
“对，是他！”方刚还在笑：“而且他从没把这命令真正放在心上，我相信，如果他是前军统领的话，被帕拉猴子们霸占的那一半地方，早就抢回来了！”
方刚的笑声逐渐低落、消失，声音变得有些苦涩：“唉，你们以后就知道了。毕竟副统领上面还有统领大人，有些事……”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龙翊却似乎明白了他下面的意思。龙翊打破了沉默，问方刚：“我想知道，我的部队在哪里？”
方刚踌躇了一下，又看了看小风，叹了口气：“你的防区是副统领亲自指定的，就在英雄岭隘口正南三十里的清水湾。那里由前军左翼一师第二千人队负责防御，其中第五百人队长上个月阵亡，你就是新任的第五百人队百夫长。”
“前军左翼一师、第二千人队、第五百人队百夫长。”龙翊口中喃喃复述了一遍：“清水湾……”
小风看着方刚没有说话，眼神却像是在提问。
“好吧，兄弟。”方刚避开小风的目光，有点心虚的说：“实话实说了吧，你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基本就是最前线了。帕拉猴子每个月都会在那个区域附近抢掠，那边虽说有一个千人队建制的队伍，但三年来损失的兵员都没补齐。对面的猴子们却有一个军，也就是三个千人队。”
“我不知道为什么副统领会派你去清水湾，说实话我也不看好你去那里。”方刚继续说着：“龙翊，你别生气，我看你在那八成是熬不住。小风你别瞪眼，听我说完。”
“如果说在这片大陆上有一个最不安全的地方，那就只能是你们要去的地方了。帕拉猴子们想跟我们狠狠干一架，这谁都知道，可眼下还没有真正拉开架势，我也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反正现在只能这么应付着。可黑猴子们不和咱们应付，他们可是来真的，杀人放火从不含糊，所以龙翊，我很为你担心。你这幅文绉绉的模样更适合留在大统领行辕写写画画，而不是去那里和猴子们拼命。”
“哎哎！你怎么说话呢！”小风不乐意了，在知己和兄弟之间，他无疑还是更偏袒后者。
方刚冲小风笑笑，没有在意他的白眼：“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原本这些我也该我说，到那地方你们自己就明白了。今晚咱们就在南阴岭北麓的前军大营休息，我也就送你们到站了。明天你们得自己穿过英雄岭前往清水湾，这也是副统领大人的命令。”
“龙翊，说实话我不知道你干嘛总是闷闷不乐。”方刚催马向前：“不过那不关我的事。我只希望，你能有好运气，因为如果想在清水湾活下来，这是你唯一能够指望的东西。”
小风没有看见，龙翊消瘦苍白的脸上倏地闪过一道异样的光彩，他古怪的笑了笑，对方刚说道：“太好了，我正需要那种运气。”
但是，那声音轻的，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