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寒捡起一旁的手帕递给她,“别的先都不说,一会儿让忠伯把林大夫找来给你瞧瞧。外伤我能给你调治,内里的伤,还是得请大夫细诊一诊再下药。”
“不!我不!我不要大夫瞧!”“锦瑟!你放心,他知道我是什么人,绝不敢乱嚼一个字,除非不想让他一家老小活命了。你要真觉得难堪,等他医好你,我杀了他。”“不不不,你千万别杀人家。”“那你听话,乖乖地让大夫来瞧。”锦瑟踌躇一回,一缩鼻尖,“嗯。”
面颊原本就肿,再哭半天,更加不堪入目。江楚寒看着,深叹一声:“还恨我吗?”
锦瑟撇低嘴巴,终忍住泪,摇摇头。
江楚寒两手往她脸上一盖,“瞧瞧,药全白涂了,纱布也弄脏了。甭哭了,我再给你换遍药,啊?忍着点。”拖来药箱,解开绷带,细心收拾伤口,“幸亏你手上没劲,划得不深,可这,咝,等过一段长好了,把那鲜奶、蜂蜜和珍珠粉一兑,我每天早晚给你敷上,淡淡疤,不碍事的,日子一长就看不出了。别怕,啊。”
“楚。”
“嗯?”“你娘她——你后来还见过她吗?”
江楚寒蓦地静止一下,又忙起来,聚精会神对付伤口,“见过。我十八岁去金陵办事,没忍住,回去看了一眼。那地方,比我走的时候还要破败。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看着足有四五十岁,好像得了什么脏病,大老远就能闻见那味——来,把头发弄过去,诶。”重替锦瑟结好纱布,往她脸上擦抹药膏,“看着是不做生意了。我站在当地看她,她连看都不看就冲我磕头,说:‘这位公子爷,您好心,可怜可怜我这丐婆子。’我当时身上带着几十两的银票,半个子儿我也没给她。”
“现在呢?她——”“不知道,死了吧。”同她对视一下,转开目光接着点药,“肯定死了。”无言。直到收药箱时,方才开口。“锦瑟,你受了半晚上苦,现在身上觉不出疼,那是穴道闭得太久,木的,到下午就该有得受了。得先吃些东西,要不扛不住。想吃什么?还想吃我下的面吗?我给你弄去。”
锦瑟摸着颈上白纱,摇头,“真的难吃得要死。”江楚寒一笑,似悲非喜,拉低锦瑟的手,揽过她。没多会儿,耳鼓边又听见吸鼻子的动静,忙使臂膀朝内一勒,“不许哭啦!才上过药,一会又哭散了,这药可值不少钱哪!我说你们这些个纨绔膏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勤俭乃持家之道啊?”
锦瑟一乐,便呜呜地哭开了,越哭越大,眼泪鼻涕哈喇子全都顺下来往江楚寒的后胛挂,呕心泣血。他先还哄“别哭了,乖,好了,好了,不哭了啊”,后来哄着哄着就变成“哭吧哭吧全哭出来,没事了,都哭出来,好了好了”。抬了数回手,只朝自己脸面上撸。
才过午饭,锦瑟便发起疼来。一下午都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下身的血丝就没断过。江楚寒守在床侧,一忽盯着大夫下针,一忽擦汗喂药,一忽持手安抚,一忽吆喝下人们给药锅添水拨火,急得抓心挠肝,只巴不得代为受过才好。陈小小、翠娥两个丫头亦是神慌意乱,都在地上跪着诵经。熬到掌灯,锦瑟才渐舒缓下来,又起了高热。喝过药,撑着进了一小碗老米膳、两口银丝酥玫瑰糕,也就不再动了,虚脱地歪在床上。
江楚寒叫进墨儿,只说昨日天黑,不小心翻了轿子,把嫂子给摔伤了。孩子疑窦丛生,望着锦瑟满面的伤却没多问,只红着眼拉起嫂子的手,长长短短地说上一通。江楚寒眼看锦瑟累了,逗着墨儿再背过一段书便让他去。另叫翠娥烧了水、熏上香,自个儿捧盂,侍候着锦瑟漱口擦牙,又将水调好,端过铜盆架上足踏。“你歪着,甭动弹!”替她卷高裤脚,笑道:“烫烫脚,晚上睡得安稳。”说着前后襟一系,双袖挽了几下,伸手入水。锦瑟一惊,“小楚,你干什么?”地下的江楚寒仰首一笑,“我晓得你心里别扭,不想见人,不叫丫头们,我伺候你,啊。”锦瑟连忙去扯,“别,快起来,哪有爷们儿家给女人洗脚的?”下面笑着臂膀一耸,“你不懂,这腿脚上的穴道最讲究了,我给你压压,倒倒血,只怕还舒坦些。”锦瑟哪里拽得动他,无奈,只好喘着斜里一靠。但觉一股股酸疼,直从脚底冲上来,冲到眼帘,“楚,你明儿,能不能别出门了,在家陪我一天,我一个人,害怕。”肿怪的小脸在上悬着,黑海面的满月亮。江楚寒螃蟹一般横蹲,“甭说明儿了,我天天都在家陪着你,哪儿也不去。”朝上一望,就把左手从洗脚盆中抽出来甩甩,“你哭,你哭?哭我就拿这手给你擦眼泪!”锦瑟饱含泪音,“你擦,反正擦完我又不亲!”立刻说得江楚寒笑耷拉了手。摩挲着盆中一对贝壳似的脚丫,百般滋味在心头。自小,他所接受的规则就是:即使什么都没做错,也得受罚。但在锦瑟这里,无论做错什么,哪怕全由于他的疏忽,才导致了这一场劫数,她也摇摇头,说不恨他,不再讲一句责怨的话。她就像是他从未有过的真正的母亲。而他,他会做她失去的、将不能再有的孩子,以身体发肤骨肉胞血、以她所赐予的生命来报偿。江楚寒头一低,在女人的膝头印了个长吻。
夜间,锦瑟先是失眠,睡过去后又噩梦连连,浑身滚烫,哭喊着醒来无数回。一直闹到清晨,才渐朦胧过去。再醒来,已过午时。江楚寒担心她夜间走了困,就不许再睡,弄着起来穿衣擦洗。自个儿出来找了趟墨儿。墨儿懂事得不得了,“嫂子病了,哥,你就安心照顾她吧,不消管我,”指着两个玩伴,“我和他们都吃过了,歇一会子就念书去!”江楚寒便捧了午饭自行回屋。一进门,却发现锦瑟不见了,床上只散铺着外罩的大衣裳和两床棉被。吓得他一搁托盘,腿肚子发软地绕着圈喊:“锦瑟、锦瑟!”后循着一缕嘤嘤低哭,觅向次间暖阁,一路踅进了曲折子里。
子顶头有间暗室,窄巴巴一长条,竖了两只大柜,摆放一应金银器皿茶罐酒具。锦瑟就反扭着两手抵在柜前,颧腮血胀地低着头哭。江楚寒疼慌交集,“怎么啦?”手才伸出去便一眼瞥见,早起刚给她换的一条棉裤裆部全叫血给阴了,渐淡的血渍撇开着,一路连裤脚的掐金挖云滚边都已浸湿。裹在袜中的一双玉足,紧张得直搓大脚趾。他先还以为是血崩,闻着味才转过念头,赶紧将锦瑟一把扯过,笑搂入怀,“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哭的?谁家小臭孩还不尿个床啊,啊?哪至于就上这儿躲臊来了?快出来,我给你洗洗,热还没退呢,再湿着着了凉!紫嫣、紫——哎哟,翠娥、翠娥,打盆热水进来!”硬把锦瑟拽出帷幕,领着洗濯。褥单换过,人也被干干爽爽地覆进床内,犹自迭声抽搭:“小楚,紫、紫嫣娘好像还在,你送些银子过去,好好叫人发送了吧。”江楚寒端着碗,刮刮饭勺,“放心,我已差人送了五百两银子过去。”手朝前方一递,“别哭了啊,来,大口。”
连日扎针、吃药,第四日上,锦瑟烧退了,小便失禁也不怎么再犯,脸却肿得加倍五彩斑斓,一照镜子就哭。江楚寒让人将屋内的镜子日夜严蔽锦袱,穿衣大镜的镜帘也都拿签子划上,寸步不离地陪着锦瑟,晚上叫来墨儿,只管一家人天南地北地浑扯引她分心。锦瑟挨着他们略能强些,一时半刻也有个笑脸,可稍一转身,就显出一种恐慌的神气来,缩着眼珠子两边滚动,生怕扑出来什么一样。偶尔丫鬟进一回屋,也能把她惊得遍体发抖,朝床角里缩、朝丈夫背后藏,手指搓弄衣带,一副待哭不哭的冤屈相,同往日里神采飞扬的娇俏模样相去十万八千里,变得又胆小又孤僻,既不会独处也不愿意出门,卧房门都不跨。除了跟江楚寒、墨儿两个,跟谁都不讲话,连吩咐婢女做事都不敢,经常前一刻还笑着讲话,后一刻就煞不住地泪珠子乱滚。夜里睡不宁,白日困过去打个盹便魇在梦里,哭着叫“宝宝,你放过我的宝宝”,整日整日地跑神掉泪。除了下身漏血,头疼、恶心、肚子疼成了家常便饭,最糟的是还有幻觉。有天晚上,迷梦里,她忽就不知道身边的男人是谁了,一声不吭地伸出手,拿指甲,在其脸上、身上一顿乱挠。江楚寒是疼醒的,忙抓住了锦瑟的两手哄。待到她清醒,拿灯一照,立时大哭起来——把他抠得满面鲜血。他笑嘻嘻的,“叫你养只猫吧,不听,这下你可让我说是什么抓的?”还有次,难得动动身子,到西间织机旁展示几幅新花样,正浅笑着,蓦地就一声惊叫,手中的竹篾子抛出老远,捂住耳朵擂鼓似擂脚,泪水洪泻。问了半天才肯答话,非说那夜的场景就在绣绷上,房间墙壁上也围满了人看。哭啊喊啊,蒙着头,怎么也不肯抬脸。江楚寒搂在怀里急急拍抚,“锦瑟、锦瑟,你抬头瞧一眼,啊,真的什么都没有,乖,你瞧一眼,要有,我把这墙给你拆喽!啊,听话,抬头,是不是?是不是什么都没有?”捡回绣绷,笑着在箍住的苏绢上掸掸,“来,我看着你,咱把这花扎完。”
等到六七日,幻觉渐少,但却落下另一桩隐疾:不出大秽,服药食疗偏方无一起效。这日试着解了两刻钟,还不行,江楚寒急了,强挟着给她拿手弄出来,羞得锦瑟大恸不止。完了,半躺在榻上,翻过身一头撞进他胸口嚎哭。江楚寒取笑,“得了得了,我都不惜得羞你,一会子让墨儿来,人家三岁的时候都比你勇敢,冲着奶妈一撅屁股,半滴泪都不掉!”衣袖高挽,赤裸前臂,肩膀合箍住锦瑟的小脑袋瓜,在她耳颊频频点吻。目光中的一丝笑意随着一个个吻变成乌有,血红而仇恨地盯向自个儿儿的左手。还没来得及彻底清洗的指尖上沾着秽物血污,哪儿也不敢碰,长长地朝前递在空中,手心上翻,像个乞丐。
当那乞丐头子抠着鼻孔出现在他眼前,他满脑子里全是师父师娘的尸身,恨不得冲上去斩掉他的头颅,再一刀刀地剁成肉酱。现在剁成肉酱都不解恨了,怎么样都不成了,因为锦瑟也被害了。他那调皮俏喜、天不怕地不怕、比秃小子还爱骑马撒欢的锦瑟,正通过这个埋在他心口悲愤欲绝的女人、通过她阵阵垂死般的抽搐,由冥界传递给他一场回天无力的死去。再也回不去了。他知道,终其一生,锦瑟都将在黑房中遭受轮奸,他也一样。一个本该慢慢长大、像个孩子似的牙牙学语、背书给他们听、在他们拌嘴斗气时一手一个笑着再把他们往一处拉拢的希望——死了。江楚寒从未比此刻更明确地感到过做人的没底限性:他可以下刖足地狱、腰斩地狱、肠地狱、粪污地狱、蛆蛀地狱,鸦啄心肝、狗食肠肺、敲骨灼身、取脑填、羊搐成醢、沸汤淋身十殿一百二十八小地狱他统统可以下去,永生待在里头熬刑,只为了要把那帮叫花子也一起拖下去。带着一脸清晰可见的挠痕,江楚寒远抻着那只脏手,更用力地拥牢锦瑟,不住地在她头顶吻着,目光刻毒万分。
徐徐地,再从这瞳仁里往回退,黑中退着退着,多出来一粒红色光点,光点后立了双鞋,鞋子上传出声音,渐听清楚了,说的是:“原是霍克力自己不济事,没挨咱们大头蜻蜓两脚三拳就伸腿了。天合会挑了渣子又不收拾,一文钱不掏,反支使着霍克力的家人跑到咱们场子来闹事,扯了白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坐在门口喊,拦着不许人进。早上马桑已经派人抓着关起来了,按他的意思,直接宰了完事。可我怕这话传出去,说咱们义南堂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于江哥您的名声有损。因此想着,多少还该来问您一问,讨个意思。”
江楚寒将眸子由地上的火盆、火盆之后富贵的脚面抬离了,转视条案上的几苗水仙,“你想得周全,原该来问我的。霍克力是天合会的人,出了事情他们不管,这是白捧咱们做好人呢。你只管叫人去,拿个三五十两给他媳妇老娘,在咱们地头上帮着开家小店,做些小本生意。女人嘛,不碍什么,斩草除根也轮不着她们。”“是了,江哥。”
“没其他事了?”富贵兜着嗓子干咳一声,“呃,回江哥,还有个消息,富贵不敢不报。下月初三,丐帮——为了报他们大勇、大礼两舵舵主的仇,约了盐帮的人在千云岗子聚众会斗。当天下午,除了丐帮帮主贺健翔本人,得罪嫂子的其余八个人都会去。”
江楚寒瞬时眼露凶光,“好。全给我抓来,要活的。”“这事不消江哥吩咐,弟兄们早打算出出这口恶气了。我与官保是这么商量的:
我们哥儿俩亲自监场,就在后岗打个埋伏,趁丐帮和盐帮恶斗之际,冲下去杀他们个出其不意,一举全收拾掉,保证做得干净利落。别人看着,不过他们两帮相斗同归于尽,即使有怀疑,也绝不敢往江哥您头上扯。”
江楚寒摆摆手,“照我话做。”“可——江哥您忘了?您那天可是当着其他帮派发过话的,说只要嫂子性命无伤,一概不予追究。”“我不管我说过什么,这笔账,我非摊在明面上跟他们算个清楚。”“还望江哥三思,这——万一闹出事来,不光那天帮忙出力的道上朋友不好做人,恐怕大家伙都得说江哥您是——是个言而无信之人。”“我不需要他们说我是言而有信之人,我只需要是个——”手在腿面扑棱两下,举目平视,“不能开罪的人。”富贵愣一下,又俯俯腰,“富贵明白了,要活的?”“越活越好。”额心蒙着抹亮。雪光,映透了窗。
雪不大,纷纷如话。话音经由墙一过滤,传到暖阁这边,变得嗡嗡的,不甚明朗。锦瑟倒也没听,单褪了绣鞋窝在墙根下的罗汉床上,朝着白璁璁的窗户纸愣神,手中端着一盏补品,干搅和,不往口内送。一晃过去大半个月,心绪也算日益平复。江楚寒是一律杂事全丢开手,每日不过带着墨儿打拳练刀,其余时间都形影不离地伴在她身畔排遣,大门都不出,更不见来客,不管慰问的、表忠心的,还是存心看笑话的。答谢朋友也只交由下属去办,连堂口都搬来了家里,亲信们轮流上门汇报请示,全在堂屋里挤着。连着二十来天,明间天天聚着一帮男人,操他妈的滚你娘的扯他祖宗十八代的乱嚷,全不忌讳里头还有个垂帘听政的。锦瑟也惯了,含着笑听,一时半会儿听不见了那才真闹心——江楚寒就这毛病,但凡调子一往低放,准没什么好事。她屏息听过一回,事关处置什么叛徒,说着说着声音一沉:叫人混进洞房里去,躲床底下,半夜连新娘子一道砍了完事——吓得她汗毛倒竖。从此后,请她听她都不听了。按说,她也不是不清楚江楚寒是个什么货色,越来越清楚:恃强凌弱、不择手段。但她更为清楚的是,这恃强凌弱不择手段都是打哪来的,是他好容易才从某条花街的穷途与末路——从一对现实硬塞给他的畸形乳房中咂出来的,饱含着荆棘的苦奶汁,能哺出条狼来已经够不错了,他本可以更不堪一万倍的。